曖之昧之
公子齊在第三天打烊的時候靜悄悄地出現在飯館大堂中,老闆娘剛把大門合上,回頭便望見他那張青木面具,當場因為激動過度暈了過去。郭大嬸伸手想扶來著,但傳說中的公子齊先生已經先下手為強,攔腰將肥肉滾滾的老闆娘一把抱起,毫不吃力,轉過頭平靜地看著如少女般紅了臉頰的郭大嬸,聲線溫柔:「把她放哪裡好?」
郭大嬸流著鼻血倒了下去。
覃川是被慌亂的夥計們撞門拖出來的,她正在洗頭,用手擰著滴水的頭探頭往大堂看一眼,老闆娘和郭大嬸一人佔了一隻桌子,癱軟在上面呈暈死狀。公子齊先生戴著青木面具,坐在大堂正中悠哉地喝茶,二郎腿翹得十分自得。
「先生來了呀。」覃川裝模作樣地走過去打個招呼,頭上兩滴水落在他手背上,他微微一動,低頭一言不地看著手背。
旁邊顫巍巍地遞來一塊帕子,老闆娘淚流滿面:「先生別介意……她素來這麼魯莽,拿、拿去擦擦吧……」
他卻將手背放在鼻前輕輕一嗅,唇角揚起:「……好香,是加了梔子花香油?」
又在賣弄風騷!傅九雲你還能有點別的正經手段不?覃川打心眼裡鄙視他這付騷包孔雀樣,暗咳一聲轉移話題:「先生用過飯了沒?不介意的話,我去做些小菜,先將就一下吧?」
他果然點點頭:「也好,先吃飯,然後談正事。」
正事?他要談什麼正事?覃川捉摸不透他要搞什麼鬼,難不成又要像上次那樣,軟硬兼施地逼迫她跟他回香取山?猛虎在腳下不安地吼叫,它還記得當日在客棧被傅九雲一掌打傷的事,此時簡直如臨大敵。覃川輕輕踢它一腳,低聲道:「你躲著別出來,不許衝動。」
她做了三菜一湯,因記著傅九雲說他喜歡蕨菜,便特意多做了些。端去大堂的時候,老闆娘和郭大嬸已經殷勤地坐在他身邊陪著說笑了,傅九雲見那一盤明顯分量足夠的蕨菜,果然笑了,低聲道:「有心,多謝。」
覃川咳了兩聲,裝沒聽見,耳根卻有點燒,幸好戴著假臉,旁人看不出臉紅。
大堂里突然安靜下來,這麼一屋子的人,瞪眼看他一個人吃飯,氣氛怪異的很。傅九雲毫不在意,眾目睽睽下,吃得慢條斯理,動作優雅。明明並不是狼吞虎咽,可飯菜還是很快見了底。
老闆娘特別殷勤:「先生再添點飯吧?」
他將筷子整齊地擺在碗上,搖搖頭:「不,多謝,我已經飽了。」
說罷卻從懷中掏出一朵精緻剔透的金花,屋內再次陷入突然的沉寂,每個人的眼睛都不由自主被它吸引去。金花約有巴掌大,滿屋子的暈黃燈光下,黃金的色澤令人目眩。那薄軟而纖細的金色花瓣上,彷彿還有露水在滾動。姑且不說黃金值多少銀子,單是雕刻金花的手藝,便舉世罕見。老闆娘他們早已看傻了,就連覃川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傅九雲悠然道:「我很喜歡這位小廚娘,只不知老闆是否願意割愛相讓?我願以金花一朵聊表誠意。」
覃川「霍」一下起身,椅子都被撞翻了,倒把老闆娘從驚愕中震醒,猶豫著看了她一眼:「呃,我、我們是沒什麼,但川兒她……」
郭大嬸趕緊插嘴:「是啊!能被先生看上當然是川兒的福氣,不過川兒已經有了心上人,叫什麼豆豆哥還是花花哥的,是個畫畫……」
「咳咳!」覃川大聲咳嗽,總算把她的話打斷了。
傅九雲微微愕然地看著她,問得很無辜:「豆豆哥?哦,他不修仙,改畫畫了?」
覃川嘴角一陣抽筋,乾笑道:「是啊……聽說修仙沒前途,改行了。」
「原來如此。」他瞭然地點頭,「那小川兒帶我去見見你那豆豆哥好了,先生我想看看他,順便指點一下他的畫技。」
覃川終於體會了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恨得差點把滿嘴牙咬碎,艱難地說道:「他……他……在很遠的地方……」
「長途跋涉什麼的,先生我最擅長了。」他笑吟吟地起身,不顧掙扎一把攬過覃川的肩膀,反手將金花一拋,老闆娘趕緊伸手接住,捧在掌心愛不釋手。他說:「老闆,小廚娘我就帶走了,多謝你們照顧她這些時日。」
金花在手,老闆娘早笑成了皺紋花,樂呵呵地點頭。覃川急得扭成了麻花,怎麼也甩不開他的手,她大叫:「老闆!大嬸!我、我不想……」
話未說完,人已經被連抱帶拽地弄出去了,只剩餘音裊裊。捧著金花的老闆娘忽然從狂喜中清醒了一瞬,為難地說:「等等,川兒剛是不是叫不願意來著?」
郭大嬸連連搖頭:「沒有啊,她開心得眼淚汪汪。」
老闆娘感慨一聲:「沒想到公子齊先生真看上了川兒,他的眼睛果然被屎糊了……」
確實被糊了,而且好像糊得很開心。
不開心的人是覃川,無論她怎麼甩、扯、咬、啃、拉,他的手就和鐵鉗似的卡在她胳膊上,紋絲不動。她怒道:「傅九雲!放手!」
他無辜地低頭:「你叫誰?誰是傅九雲?先生我是公子齊,下次別叫錯了。」
「你少裝傻了!你……」覃川還沒叫完,卻見他蹲下身,從懷中取出一隻黑漆漆的五寸長短的東西來,那東西像是活的,為他揪住了細長尾巴,不停地扭動翻卷。猛虎本來一直怯生生地跟在後面,一見他掏出這東西,登時兩眼放光,兩隻耳朵搖來搖去,一付饞蟲大動的模樣。
「乖乖的,好孩子,這個給你吃。」他笑吟吟地搖著那隻小小妖怪,這種小妖怪只生在水裡,對猛虎這些靈獸來說,再沒有比這個更香更好吃的零食了。大抵是記著上回這人打了自己,猛虎磨磨蹭蹭不肯上前,欲迎還拒的小樣兒。
覃川感動極了:「好猛虎!壞人給的東西一律不要吃!」
傅九雲不慌不忙再掏出三四隻同樣吱吱哇哇亂扭的小妖怪,悠然道:「咦?真的不要麼?我這裡還有很多,可以吃個飽。」
猛虎眨巴眨巴眼睛,口水流一地,忽然把耳朵一背,踩著纖細的貓步走過去,張開大嘴等他丟進來。他一口氣丟了十幾隻進去,猛虎陶醉極了,立馬把一掌之仇丟在腦後,滾在他面前,亮出肚皮等摸。
傅九雲笑眯眯地摸著它柔軟的肚皮,似笑非笑瞥了覃川一眼,柔聲道:「真是個壞主人,對不對?從來不給你吃好吃的,咱們以後不理她。」
太卑鄙了!太無恥了!覃川瞠目結舌地看著自家靈獸被幾隻好吃的就拐走,叛變叛得神無比,轉眼便開始圍著傅九雲討好打轉,恨不得抱著他舔滿臉口水似的。
傅九雲摸著它的腦袋,語重心長:「小廚娘,這麼好的靈獸,你養不起還是不要養了,看把它饞的。」
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像個木頭人,被他拽著繼續往前走。他說:「你的豆豆哥呢?在哪裡?叫出來給我看看?」覃川突然很想哭,無地自容四個字怎麼寫?看看她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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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九雲沒有回清風樓,也沒去什麼青樓。天快亮的時候,他們趕到了鳳眠山腳下,那裡有一個小村莊,早先他就是住在村莊的竹林里的。覃川被迫走了一夜,累得一肚子邪火也不出來,推門見到有床,第一件事就是撲上去抱住枕頭。
接下來他要做什麼都先丟在一邊吧!要逼著她回香取山也罷,要搶走魂燈也罷,總之先讓她睡上一覺再來處理這些亂糟糟的問題。
可有人存心不讓她好過,傅九雲走過來一把揭開被子,說:「先生還沒吃飯,你怎麼就睡了?快起來,做早飯去,先生餓了。」
覃川痛苦地抱著被子一角,喃喃:「傅九雲你個沒良心的……讓我睡……」
「都說了是公子齊先生,傅九雲是誰?你是廚娘,可不是請來讓你睡覺的。」他捻了根小紙條兒,作勢要往她鼻孔里塞。
她恨得牙痒痒,好,裝不認識是吧?看誰厲害!
狠狠拉開大門,她一聲不出去到廚房,揉面的時候往裡面撒了大把鹽巴,再倒上半瓶醋,蒸了四隻烏溜溜的饅頭,送到隔壁的瓦屋裡:「先生,早飯來了。」
門被打開,他披散著長站在門口,面具不知何時取下了,露出眼底那顆醉人的淚痣。覃川乍見到這張臉,手腕禁不住一顫,饅頭差點摔地上。好像……好像有很久沒見到他的臉了,他一直都是笑眯眯的,此刻卻難得神情嚴肅,淡淡說一句:「放桌上就好。」轉身立即就走回桌前,取了蘸墨的狼毫,在玉版宣紙上飛快勾勒。
覃川趁著放托盤,到底壓不住好奇心,湊過去偷偷瞄了一眼。她還是第一次親眼見他畫畫,當年她就為了公子齊的畫好幾次出宮打算結交之,想不到今天卻突然有了機會。
他正描畫中女子的蛾眉。
蛾眉微蹙,似忍似痛似暈眩;衣衫半褪,若喜若驚若無措。他居然在畫春宮圖!在這樣的光天化日,白晝朗朗的時候,畫春、宮、圖!覃川的耳朵一下燒了個通紅,脆弱的小心臟狂轟濫炸似的蹦起來,想奪門而逃,偏偏兩隻腳和釘在地上一般,動也不動了。
傅九雲神色平淡,好像他畫的不是春宮而是花鳥魚蟲,語氣也格外冷靜:「好看么?」
畫上的女子容貌艷麗風騷,星眸半睞,看著眼熟的很,有些像皋都最大青樓里那個花魁。上回青樓之間搞了個什麼琴棋書畫比賽,她跟著老闆娘他們看過一次熱鬧,對這位花魁印象十分深刻,因她也跳了一曲東風桃花。
她窘迫得口乾舌燥,窘迫里還帶著一海子的酸意,睡意瞬間飛到了九霄雲外。這種情況,她是應該破口大罵此人下流無恥?還是嬌羞無限地說你好壞?還是捂著臉掉頭就跑?覃川覺得這三件事她一件也做不到,莫名其妙,她居然問了一句:「……這是誰?」
他聲音里含著笑,漫不經心地說:「一個女人,看不出來么?」
她那顆脆弱的小心臟要炸開了。很好很強大,她自愧不如!覃川落荒而逃,剛走到門口,傅九雲卻丟下畫筆,捏了一顆饅頭放在鼻前輕輕一嗅,慢條斯理地說:「味道有些不對了,聞著酸的很。」
覃川大窘,怎麼就忘了此人的鼻子比狗還靈?放了那麼多醋,他聞不出來才有鬼!
傅九雲放下饅頭,突然低低笑了一聲,歪著腦袋,眸光只在她身上流轉,轉得她坐立不安。他的衣裳敞開許多,長披在肩上,將鎖骨半遮半掩,光潔的胸膛上的肌膚在燭光下硬是映出曖昧的光澤。覃川的眼珠子亂轉,一會兒看看他的頭,一會兒看看他的腳尖,一會兒再看看窗檯,就是不看他,膽怯地逃避之。
「小廚娘,」他叫她,語氣悠然,聲音醇酒般濃厚,「我對我心愛的女人,忠貞不二,至死不渝——所以,下次做菜別走了她的味,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