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1.第1章

京城長安。榮國府東北角的梨香院。

薛寶釵猛然從睡夢中驚醒。

她只覺得渾身一陣陣燥熱,將被子推到一邊不說,又忙著將身上的大紅綿紗對襟小襖的扣子解開,拿那薄片子往身上扇風,方覺得好受了些。

服侍在屋裡的大丫鬟鶯兒聽到動靜,連忙起身,驚問道:「姑娘怎麼了?又做噩夢了?」

待到看到薛寶釵熱得滿頭大汗,恍然大悟道:「莫不是姑娘那種病又犯了?」又犯愁道:「只是那冷香丸卻埋在梨花樹的花根之下,這三更半夜的,倒叫人有些作難。」

薛寶釵尚未及說話,鶯兒已經一咬牙,說道:「天大地大,治病最大。如今卻也顧不上別的了,依我看,也不必再喚人,驚動了太太反而不美,只把隔壁房裡的香菱叫上,我們兩個連夜把這盛冷香丸的舊磁壇從梨花樹下挖出來最要緊。」

薛寶釵聞言,無奈笑道:「我尚未說話,你就絮絮叨叨了這麼一大篇。三更半夜的,又跑去挖樹做什麼。縱使你們不喚別人挖,自個動手,這夜裡的響動,也難免不驚動母親。你倒是給我打盆水來洗洗是正經。」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咳嗽出聲。

鶯兒極小時便在薛寶釵身邊服侍,對她自然是俯首帖耳、言聽計從的。聞言去了些時候,果真從外面弄了一盆溫水來。

薛寶釵就著溫水洗了一把,心中燥意略平了些,走到門前,見外間月光如水,微風陣陣,不覺動了念頭,便向鶯兒說:「我要出去走走,一個人靜靜。你不必跟著。」

鶯兒口中正猶豫著說道:「聽人說熱身子不可被風吹……」見薛寶釵微微挑眉,向自己一眼望來,不由得心中敬畏,不敢再勸,把一件銀狐的斗篷為寶釵披上,見寶釵卻不抗拒,遂心中略略平復了些,低聲道:「姑娘千萬小心。」

薛寶釵點點頭,面上雖有幾分難耐燥熱之象,眼睛卻亮的嚇人,偏生通體氣度依舊沉穩安靜,鶯兒不由得看呆了。待到薛寶釵走出去好遠,鶯兒才回過神來,從屋裡將那把明晃晃的金項圈尋了出來,一路追過去,為薛寶釵戴在頸間,口中低低道:「姑娘莫忘了這個。」

薛寶釵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麼。

薛家的人都知道,薛寶釵自幼起便有一種怪病,時常做一些怪夢,夢醒時渾身燥熱不已,咳嗽不斷。薛寶釵的父親在世時,極看重薛寶釵,視作掌上明珠,為了她的病,不知道白花了多少銀子錢,直到一個癩頭和尚飄然前來,送了一包異香撲鼻的葯末子做引子,依照他說的海上方配齊了冷香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這才見效了幾分。

薛寶釵一家從此對癩頭和尚言聽計從,又特地為她打了一個珠光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金項圈,命她每日戴在頸上。

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來自放春山遣香洞的冷香丸治得了薛寶釵身上心中熾熱的病,明晃晃、金閃閃的項圈卻辟不了薛寶釵時時做怪夢的邪。更無人知道,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薛寶釵耳邊開始出現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整日嘮叨個不停。

薛寶釵不喜歡這個聲音的陰陽怪氣和憤世嫉俗,她卻不得不承認,有的時候這個聲音說的也有幾分道理。若不是這個聲音一直以來的耳提面命,薛家或許會多了不少麻煩。然而她身為一個深閨女兒,又如何能管頭管腳,管得住薛霸王的惹是生非呢?世間豈有妹妹事事管哥哥的道理?再者,母親薛姨媽耳根子軟,溺愛兒子,又豈會助她?所以馮淵雖然沒有死,英蓮還是跟隨著薛家到了京城,改名香菱,暫留在寶釵身邊服侍。

只是來到京城以後,那個聲音說的一句話讓薛寶釵感到如同石破天驚。那是她初見林黛玉和賈寶玉。那個明明已經沉默了一陣子的聲音突然開口提點說,那兩個人,一個是她心中所愛,一個是她情敵。細想來真真讓人悚然而驚。她薛寶釵自幼飽讀詩書,試問正統淑女焉敢談一個情字?

然而,並不是眼下最叫薛寶釵心神不安的事情。

「喲,看樣子,你是又做那個夢了?」這個聲音在她耳邊說道。無須擔心驚恐到別人,薛寶釵默默試過很多次,這是一個只有她才能聽到的聲音。

時值初冬時節,夜涼如水,月色滿地,一陣風吹過,樹影婆娑,沙沙作響,萬籟俱寂,四周更不聞一點聲息,薛寶釵沉默不語,卻清清楚楚地聽到自己的心在作答:「是的。夢裡的我說顰兒,是我無能。後面的話……就記不清楚了。」

那個聲音笑得幸災樂禍:「我當是另外一個夢呢。原來是這個。如何,我說的一點也沒錯。你戴著這勞什子金項圈,命中注定是要尋個有玉的來配的。他們兩個人,一個是你心中所愛,一個是你情敵,你先前還不肯相信呢。」

薛寶釵心中有些慌亂無措兼迷茫疑惑的情緒,只不過一閃而沒。她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不如我們來討論討論另外一個夢。據你說說看,夢中人究竟如何收場?」

那是一個極度歡欣卻又極度哀傷的夢境。自來到京城之後,薛寶釵便數度夢起,只是醒來后就記不清夢中人的相貌神情。夢中似有許多明媚鮮妍的年輕女子一起嬉笑打鬧,笑鬧的背景卻是縹緲中極慢極哀傷的一曲笛音。

笛音當中,一些聲音斷斷續續地在說話:

「終不免過於喪敗……原是……輕薄無根無絆……然依我的主意……未必合你們的意思……」

「總覺得入不敷出,長此以往,必然後手不接……」

「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

「此時若不早為後慮,臨期只恐後悔無益了。」

……

陰陽怪氣的聲音冷笑道:「你還問我?你平素是個最冰雪聰明、滴水不漏的,又從不肯聽我的勸,不如你倒說說看,那個夢代表什麼含義?」

薛寶釵輕輕嘆了口氣,這個聲音一直勸她和一母同胞的哥哥薛蟠劃清界限,說他遲早會牽連到自己,說要早早為自己謀划,尋一條退路,勝過將來潦倒時反受兄嫂的冷眼和各種嫌棄。然骨肉親情,薛寶釵怎忍輕易捨棄?她知道這個時候求它是沒有用,遂微微蹙著眉,立在廊下沉思。她本是極聰明的人,一葉落而知秋,憑管斑窺全豹,這些年來許許多多個夜晚,各種支離破碎的怪夢的片段逐一聯繫起來,如同一地珍珠被一條絲線漸漸串成形,她越來越接近那個真相:

「我在夢中似乎做過一闋《臨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

「所有人都誇我做得好,連林妹妹都說翻的好氣力。所以,更對我高看一籌。——為什麼我要說『更』字?」

她一念及此,自然而然有了答案,故試探著問那個聲音:「賈家雖大,然只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故入不敷出,後手不接,內憂外患,各種紛爭,顯出頹勢。我受林妹妹激賞,打算憑胸中所學,力挽狂瀾,奈何人難勝天,故而憂憤鬱郁,才有了這些夢,是也不是?」

那個聲音倒有幾分驚訝:「你一個閨閣女子,怎有此等見識,知道賈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薛寶釵不以為意,答道:「這個么,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誰家不是這麼過來的?別的不說,單說我們薛家,先前可也是這般光景?依我看,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少不得要收起往日的排場,踏踏實實過日子才好。再者,住進賈府這些日,哥哥正如魚兒回到了水裡,整日里同東府的什麼珍大爺、蓉大爺、薔大爺等人胡鬧。觀其做派,長房尚且如此,后勢一目了然。——只是我尚有不解之處。我一個尚未出閣的女子,本家姓薛,算到底不過是賈家的親戚,名不正言不順的,憑什麼接手他家的這個爛攤子,縱有心也不能罷。更何況,林妹妹也不是他家的人,豈有她不為林家的事托我,反為賈家的事託付我的道理?」

那個聲音聽到這話,反而笑得更加詭異起來:「好一個閨閣小姐,如今你尚未出閣,難道一輩子也不出閣嗎?你的顰兒現在不是賈家的人,難道一輩子也不是賈家的人嗎?」

薛寶釵聽到此處,心下有幾分明白,又有幾分糊塗,禁不住紅了臉,又不好深問,亦不便發作,只得勉強問道:「如此說來,我猜對了?」

那個聲音突然變得悲涼:「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又豈是你能盡猜到的?何況妄圖力挽狂瀾的也並非你一個。正是不期忠義明閨閣啊!可惜!可惜!」

薛寶釵聽得詫異,欲要再問時,偏偏那個聲音不肯再多說什麼了。她在外間靜立了好一陣子,燥意略好了些,便轉回房去休息,不久后居然睡著了。

一夜咳嗽聲不絕,自是司空見慣的尋常事。在夢中,她清清楚楚地見自己衣衫襤褸,一邊咳嗽著一邊說道:「顰兒,是我無能,枉費了你當日的囑託……」

其實後面她還說了幾句話,在夢中字字句句分明,她也曾用心記住,只可惜一覺醒來,卻成了一團迷霧,幾縷輕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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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釵黛]咸豬手,蟹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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