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6章
薛姨媽笑著搖頭道:「平日里你是個最懂事的,怎麼反倒說起傻話來?女人歸根結底還是要嫁人的,你看那些教養嬤嬤們,因年齡大了,也有嫁人不如意的,也有嫁不出去的,外頭雖看著體面,不知心裡頭有多苦呢。」
寶釵自幼得父親看重,早早為她延請了從宮裡放出來回金陵原籍養老的孫嬤嬤學規矩。她見孫嬤嬤雖未嫁人,然行止嫻靜,意態從容,閑來或做女紅,或焚香彈琴,或讀書習字,既無夫君公婆之累,又無姑嫂妯娌之爭,宗族中人又敬她身份,無人敢冒犯,雍和終日,豈不美哉?是以寶釵從小心中就暗有艷羨之意,對其敬重非常。
如今見薛姨媽說宮裡頭放出來的女子有多麼多麼苦,寶釵心中難免大不以為然。暗道,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世間人皆以嫁得如意郎君、和富貴之家攀親為善,但這些出嫁的女子當真就沒有煩惱嗎?
以王夫人為例,娘家是赫赫有名的金陵王家,親兄長王子騰又深得聖眷,無人敢小窺。夫君賈政自幼酷好讀書,比起其大哥賈赦來,也算得是良人了。然賈政雖和王夫人明面上相敬如賓,實則夫妻情分也平常,常常宿在趙姨娘房中。王夫人夜間獨守空房,孤單寂寞不說,還要時時留意著姑嫂之爭、妯娌鬥法、侍奉公婆、管訓子女,一著不慎,就會落人褒貶。
是以寶釵冷眼觀之,只道此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各有各的快樂,各有各的煩惱罷了。嫁入豪門者未必事事順遂,自梳終身不嫁者未必寂寞凄涼百事哀。寶釵自己的心思,反倒是偏向後者多些,常常傻想著,若能如孫嬤嬤般得入深宮,待年滿二十五歲后返還原籍,繼續呆在母親身邊侍奉盡孝,豈不比嫁到別家,為妻妾爭鬥諸瑣事所擾,幾年不得歸寧要強上百倍?
寶釵想到這裡,便向著母親說道:「不嫁才好呢。去宮裡幾年,身份自然高了。我回來後日日伴著母親,咱們娘倆兒有正經事時就好好合計商議,沒事時候我就陪著母親湊趣開心,難道不好嗎?」
薛姨媽聽了不由得嘆道:「外人都說你是最老成穩重的,想不到卻說起這孩子話來了。女人豈有一輩子不嫁人的?縱我心裡捨不得,可為了這層捨不得的意思,就誤了你的終身,豈不是罪過?」
寶釵慌忙說:「女兒是真心不想嫁人,真心想伴著母親一輩子。只因咱們家如今不如往日了,必要做幾樁事體光耀門楣,才應承這入宮待選之事。若為別的,必然捨不得遠離母親的。」
薛姨媽見寶釵說些孩氣話,心中直搖頭,只是想著等寶釵再大幾歲就自己想開了,也不大在意,只是笑著說道:「娘親知道你的一片孝心。你寶兄弟年紀尚小,議親的事情也只是剛剛開頭。你心中有個數就是了,成與不成,還在兩說。但就算不提此事,咱家在賈家借住,也須交好府里上下人等,討老太太歡喜,不然豈不是得罪了親戚?你二姨母臉上也無光彩。」
寶釵忙笑道:「這個母親放心,女兒自是知道的。只要母親不說提親這等讓人尷尬的事情,女兒只有加倍的討老太太歡喜,必然不叫二姨母難做。如此可好?」
薛姨媽面上顯出欣慰之色,開心地將寶釵摟在懷中。寶釵就勢膩在薛姨媽懷裡,由著薛姨媽用手摩弄著頭,那瞬間只覺得幸福之至,滿足之至。
不知道多了過久,薛姨媽笑著拍寶釵肩道:「你且起來。你哥哥只怕夜裡回來吃飯,且讓我把飯吩咐下去。」
寶釵聞言,戀戀不捨地起身說:「這等小事何須勞累母親?打發鶯兒去廚房說一聲就是了。就是母親不放心,還有我呢,哥哥愛吃什麼,我盡知道。」
薛姨媽點頭說道:「說的很是。若是蟠兒有你一半細心,我平日里也不用這麼提心弔膽的了。」
寶釵得母親稱讚,心中格外暢意,遂叫了鶯兒囑咐廚房,命晚間做薛蟠愛吃的幾樣菜,度其口味,增刪配菜,於火候要緊處細細說明,如常日無異。
豈料那日偏偏薛蟠歸家的早,一處鋪子的總管蘇掌柜來家尋薛蟠說生意,薛姨媽素知這位蘇掌柜在薛家做了有些年頭了,一直算得忠心,如今家住在離榮寧街不遠處的後巷里,遂命用過飯再走,以示嘉獎。於是早早開飯,薛姨媽母女二人在裡間小炕桌上用餐,外間添了菜,又擺了酒,薛蟠陪著在外面喝了幾杯。
起初倒也像模像樣。薛姨媽在裡間里聽著,不住地欣慰自家兒子終於有些要懂事的跡象了。誰知幾杯酒下肚,蘇掌柜頓覺肝腦塗地,不住出謀劃策,薛蟠卻又開始不著調起來。
言及生意,蘇掌柜因說近日西山邊的地上新挖了一口水井,不知怎的竟然開始向外涌脂水來,那脂水可製作「猛火油」,好幾家聽了這消息,都想把這塊地買回來,想來若能搶到這塊地,必然獲利不菲。
薛蟠聽見,就問道:「何謂『猛火油』,能用來炒菜嗎?」
一句話噎得蘇掌柜無話可說,只得解釋說猛火油是一種燃料,攻城時候有奇效,也可輔以製作各種火器,如今朝廷在北邊用兵,只怕是用得到的。
薛蟠聽了,那呆霸王的脾氣又犯了,大聲說道:「既如此,怎麼不早報我?必要想個法子把這出生意搶過來才好。」
蘇掌柜見薛蟠來了興緻,且不忙著告辭,忙跟呆霸王討論如何買地,尋何人作保,將來怎樣製作這「猛火油」等事宜,薛蟠被他挑逗得越發起了興頭,拍著胸脯就說當夜就要尋人商議辦成此事才好。
寶釵在裡間,起初皺著眉頭聽著,待到聽到薛蟠一疊聲地叫備馬,不顧宵禁在即就要吩咐下去,再也按捺不住,忙命人出去喊住薛蟠。
蘇掌柜見薛蟠心意熱切,心中也頗為興奮,正欲隨他一起出門,好一展胸中抱負,突然見一個婆子走過來攔在馬前,言說姑娘要薛蟠回去,有要緊事非在此時說不可。
薛蟠頓覺有些掃興,欲要走時,卻被婆子攔住,偏這婆子正是鶯兒的娘,在薛家頗有幾分體面的,少不得轉頭進裡屋聽寶釵說話。蘇掌柜眼看成功在即,突然被人攔阻,心中也是大奇,眼睜睜望著薛蟠進了屋子,許多都不見出來。
蘇掌柜不知道又等了多久,方見方才那婆子跟一個丫鬟過來。那丫鬟生得眉清目秀,眉間一顆紅痣,蘇掌柜的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卻聽那丫鬟對他說道:「掌柜的請回吧。我們大爺說天晚了,家中多有不便,也就不虛留掌柜的了。誤了宵禁,反而不美。」
蘇掌柜一頭霧水,忙問道:「大爺呢?大爺原說要和我一同家去的。」
話音未落,就被那婆子啐了一口:「你還敢提這個?你道我們大爺是不操心的,你信口開河,拿我家當冤大頭?若不是姑娘見機得早,幾乎被你騙了去!私制火器的罪名,豈是好相與的?」一邊說,一邊就地尋了把掃帚來趕人。
那眉間一顆紅痣的丫鬟正是香菱,她受了寶釵的囑咐,和鶯兒娘聯袂而來,要把蘇掌柜的打發走,見鶯兒娘尋了掃帚趕人,慌忙勸解,又向著蘇掌柜道:「大爺說,《夢溪筆談》里早有記載,說這種脂水產生在水邊,與砂石和泉水相混雜,樣似淳漆,燃之如麻。前朝確實有人用它來制猛火油,也有拿來製作火器的。只是這種事情,有失仁德,縱有暴利,按薛家祖訓也是不敢沾惹的。多謝蘇掌柜費心了。」
蘇掌柜聞言更加詫異,情知這番言辭決計不是薛蟠呆霸王的見識,但一卻不好明說,更兼他本是別有用意,被人戳破難免心虛,一時之間竟無話可答,拱手作禮,慚愧而去。
香菱見一席話奏功,臉上不免露出興奮之色。正在這時,鶯兒走過來,笑著說道:「香菱,你怎麼去了那麼久。莫非你又在掉書袋了?何必和這種人多費唇舌?」
香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答道:「見姑娘說的頭頭是道,條理分明,我心裡就記住了。」兩個女孩子手挽著手,嘻嘻哈哈地回房向寶釵復命。
次日薛蟠剛剛起來,就有鋪子里的夥計送信過來,說是蘇掌柜不知道什麼原因辭了掌柜的位置,連夜搬家,現已不知所蹤,鋪子里一片忙亂。薛蟠原本夜裡被寶釵阻止,心中還有幾分憤憤之意,待到聽到這個消息,卻無話可說了。
一處鋪面的負責人突然撂挑子,重新分配調度人手自是難免,薛蟠已經焦頭爛額,卻還要聽薛姨媽的抱怨:「論理,若是家裡有什麼難處,或年老回鄉,我們做東家的必然會置酒擺宴,再送些程儀。這姓蘇的走得如此急,必然是有什麼不妥之處,自知被人看破行藏,故連夜出逃。我原本還覺得你妹妹太過小題大做了些,由此來見,竟是救了你。你學做生意這麼久,還這麼不知禁忌,以後怎生了得?」
薛蟠被這些沒完沒了的嘮叨弄的頭大如斗,一轉眼看到香菱在外面走廊里站著。雖然她面上平靜,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薛蟠仍然覺得折了面子,不由得心浮氣躁,恨不得尋個什麼地方躲上一躲。正巧寧國府里賈珍打發人來請他過府一敘,他便如蒙大赦般,把家中生意諸事拋下不管,只跟薛姨媽說了一聲,就帶著眾小廝一溜煙地過去了。
薛蟠這一走,留下幾個常打理生意的家中老人一籌莫展,亂成一團麻。薛姨媽唉聲嘆氣,寶釵只得站出來主持大局。虧得她平日里對薛家生意頗知底細,此時吩咐下去也是極有條理,三言兩語,就調了一個妥當人過去暫時協理蘇掌柜的位子,又幾句話交代下去,眾人登時覺得又有了主心骨。有些人就在心裡感嘆若是寶釵是男子,想來必能守好薛家這份家業。寶釵卻對這些想法渾然未覺,自己只當是代兄行事,為母分憂而已,仍以針線紡織為份內正事。
誰知那蘇掌柜卻另有來歷。他本是世代從商,替薛家做事的,前些年妻室和兒子先後染上時疫而亡,從此性情大變,竟入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教派,一心一意遵從教中指示行事。他貌似忠厚,實則欺負薛蟠年輕不知事務,慫恿他奪下西山那塊出脂水的地皮,原沒安什麼好心。
被寶釵一語叫破后,蘇掌柜自以為行藏被人瞧破,生怕薛家報官,嚇得連夜捲鋪蓋出逃,把從前的身份一概棄了,奔到他們教派的大本營——京城附近的一座山上避難,向那頭領彙報說:「事情辦不成了。原來那薛家雖素來仗著賈王二府的威勢,卻並不像先前以為的那麼好糊弄。那薛獃子,本來都同意了,豈料被他妹妹叫進去說了一通話,又改變主意了。」
那頭領不信,怒道:「胡說八道!我打聽得清清楚楚,你那東家是出了名的好矇騙,一個寡母,一個妹妹,都是女流之輩,女人家頭髮長見識短,能有什麼主見?必是你日里不謹慎,在鋪子里露了行跡,被人提防了。」
蘇掌柜回想當日情形,想起那個眉心有一顆紅痣的丫鬟都能說出一篇大道理來,想來其主必然不凡,並非那些無知愚婦可比。但他辦壞了差事,見頭領正在氣頭上,自然不敢分辯什麼,自認晦氣領了罰,又被派去做別的事情了。
薛蟠經此教訓,對西山那塊出脂水的地皮,果然從此撩開手去。那地皮幾經轉手,最後竟輾轉落入神威將軍公子馮紫英的手中。馮紫英生性爽朗,買下那塊地皮也不過是圖個新鮮,並未有什麼出格的謀划。這本是豪門公子一時遊戲之舉,當時無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