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解釋?請!」他坐進沙發里,臉上勾著寒冽的笑意,他不知道她有多敏感,不知道他的表情正在一寸寸凌遲她的心。
但她極力壓抑,她要當母親了,不能因為誤會讓孩子失去父親的庇護。
「也許你覺得荒謬,但我不得不告訴你整件事是婆婆和盧欣汸策劃的,在你出國前一天的下午,我接到凌珊珊的電話……」
她試圖用最清楚、最有條理的方式把事情從頭到尾整理一遍,她盡量不加入自己的主觀意見,盡量把所有的疑點點出來,她希望閔鈞能夠釐清問題所在,她講了很久,講得唇舌乾涸。
但是她把經過說完后,並沒有聽到預期中的回應。
他說的是——「這是你用九天時間編造出來的故事?」他拍拍手,冷言冷語。「很好,很精彩,可以試著改行,也許寫小說比做衣服更適合你。」
凝睇他的眼,她緊緊抓住他的視線,在他的冷嘲熱諷間,語萱明白了……
他完全不信任她,同居六百多個日子,她連他的基礎信任都得不到?
該怨誰啊?怨自己做得不夠,還是怨自己從未真正進入他的心中?
很不適當地,語萱在這個時候聯想起在抽屜底層找到的婚姻契約書,心臟瞬間四分五裂,一股寒意瞬間竄進她的骨頭裡,密密地在她的血液中增長。
怎麼會忘記?他設定的婚姻本來就是一場謊言,是她不小心誤判情勢把假戲當成真故事,是她沒給他機會講清楚,就讓自己成為他貨真價實的妻子。
認真說來,他們之間從謊言開始,理所當然該在謊言中結束,信任從來不是這段婚姻關係中的選項。
要怪,就怪自己吧,是她在演沒有對手的獨角戲,是她在舞台上喃喃自語卻自以為精彩萬分,自以為有大把的機會邁入成功結局。
都怪她太固執,都說固執的女人吃虧,她還自負得不肯相信。
當初看見契約書時,她就應該大聲質問他這是什麼意思,可她沒有,她還傻裡傻氣地認定只要自己做得夠好,他會願意把假戲變成真實人生,會願意和她長相廝守,因此她積極再積極、努力再努力,相信上進的人會得到上帝的嘉許。
沒想到結果會是這樣,很可笑,是吧?
對,可笑、可悲、也可恨,因為她不能不這樣相信,因為在他不小心假戲真做的同時,她也不小心愛上他了。
卻忘記,天長地久是她想要的,一生一世是她想要的,喜歡、愛上,通通是她一個人的事。
至於他,即使做了真戲,也沒有忘記妻子只是一個角色,不是一個身分,他對她從來沒有付出對等的信任。
臉色黯然,慘白嘴唇顫抖著,她明白了。
語萱垂下頭,極力剋制心酸蔓延,凝聲問:「你認為我說的全是謊話?」
「你從一開始就在說謊,你母親什麼時候出車禍?」他親耳聽見、親眼看見,她無從狡賴。
「凌珊珊不許我把這件事告訴你。」
當時,她是真的太慌,不敢告訴閔鈞、不敢報警,她生怕在處理過程中出現任何意外讓她失去母親,她只有一個親人,她不能拿媽媽冒險。
「家裡裝了竊聽器還是針孔攝影機?她怎麼會知道你有沒有告訴我?你的理由太薄弱。」閔鈞氣笑了,她當他是幼稚園小孩嗎?
語萱凝睇閔鈞,他說薄弱?確實很薄弱,可是她沒講的何止這一件?
被婆婆欺負,她沒講;被公公冷嘲熱諷,她沒提;被盧欣汸挑釁,她不想教他分心。她希望給他一份愉快的生活,幫助不了他其他,她只能努力不替他製造新問題。
誰曉得她的體貼,換來的是「理由太薄弱」。真冤……
閔鈞離開沙發,走到她跟前用力地扣住她的下巴,逼她與自己對視。「記不記得,為了讓我安心出門,那個晚上你表現得多賣力?我都不曉得你在床上這麼有潛力,這潛力是陳立嘉開發出來的嗎?我該不該感激他?」
天曉得他有多嫉妒,他的心有一把火在燒,燒掉了他的理智,燒掉他的感情,燒掉他的仁慈,他只想發泄。
閔鈞的刻薄,讓語萱眼底迅速凝出淚花。
搖搖頭,她不想辯駁了,他不信任她,她說再多都是欲蓋彌彰,都是越描越黑,在他心裡她就是個淫蕩下賤的女人。
「我懂了,不管我說什麼你都認定我說謊。」
「我的母親和盧欣汸,她們都是事業有成的女強人,她們想要對付你只會明刀明槍、正面對戰,不會使那種下九流的手段。我母親再討厭你,她只會在我面前做出十點分析,讓我認真思考自己是不是做出錯誤決定,但她不會花錢僱人做這種事,因為她非常愛惜羽毛,事情一旦曝光對她百害而無一利。」
她聽明白了,凄涼笑開,反問:「你的意思是,會使下九流手段的是我這種沒事業、沒能力,不需要在乎羽毛的家庭主婦?」
這算身分歧視?地位歧視還是能力歧視?在他眼裡,她和他的母親、盧欣汸不是可以放,在同一個檯面上比較的人物?
原來,就算絕口不提,他也像他母親一樣認定她是想攀高枝的下流社會人士?認定兩人的婚姻是她佔盡便宜?她在他眼底只是腳底下的污泥,他不小心沾上了,沒有動手抹除,她就該心存感激?
明白了,門當戶對何其重要,是她沒弄清楚自己的分量,一隻笨兔子闖進老虎群,以為吼個兩聲就可以成為他們的一分子,傻瓜!她是絕絕對對的大白痴!
「你很閑,你很寂寞,不是嗎?」他銳利的目光狠狠盯住她。
「謝謝你告訴我,原來我解決寂寞的方法是和別的男人上床?」輪到她冷嘲熱諷了。
「你表面溫順服從但骨子裡驕傲,你想搶走陳立嘉讓凌珊珊難堪。」
哈哈哈!又替她張羅一條罪名,還以為自己是小白花、凌珊珊是大反派,原來在他眼裡她才是罪大惡極的壞女人。
「比起搶走陳立嘉讓凌珊珊難看,我更想搶走你讓盧欣汸難看呢!不過既然已經被你看穿,這套下九流的把戲玩不動了,所以呢?你想怎樣,離婚嗎?」
她抬起下巴笑得滿臉驕傲。是,她就是驕傲,裝了兩年的小白花,她差點兒以為自己真的是小白花,但才不是呢,她是仙人掌,在烈日枯涸的沙漠都能盎然生長的仙人掌。
「你捨得嗎?」
「有一點點不舍,畢竟能一個月給二十萬家用的男人不多,何況我懷孕了,為了孩子,怎麼樣也該待在你身邊吧!」
她自損也損他,她望著閔鈞等待答案、等待反應,等待他為了孩子願意退讓一步,那麼她會搬出證據再度向他證明自己沒有說謊。
即使他看不起她、不信任她,但是為了孩子,她可以吞下所有委屈。
在等待中,她的心跳超過一百三,撲通撲通,一下比一下更猛烈地撞著胸膛,很痛……但必須忍。
閔鈞緊咬牙關,雙眼冒出火光,他必須靠深呼吸來平抑自己的怒氣。
因為他悲哀地發現,即使她背叛,他也不願意她離開,他想象過去那樣過日子,想吃她做的飯,想穿她做的衣服,想躺在她的身上和她抵死纏綿——就算她把他的自尊撕得粉碎。
「你把孩子拿掉,可以繼續留下。」
拿掉孩子?哈!語萱想狠狠搧自己兩巴掌。
這是報應,絕絕對對的報應,她父親要求媽媽把孩子拿掉才能繼續留在他身旁,現在閔鈞也提出同樣的要求。
真好,輪到她來做同樣的選擇了。是老天在懲罰她的不孝?
媽媽講的話一一實現了,她果然得不到幸福,她果然得到同樣下場,她果然……
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不管是歷經幾百年都會走入悲劇,是嗎?
語萱從來不曉得自己會這樣痛恨閔鈞,她恨他,此時、此刻!
「謝謝你的寬容,我不需要。」她在下唇留下一排清晰的牙齒印,隱隱地滲著鮮血,她嘲弄他、也嘲弄自己。
語萱走進房間,來的時候什麼都沒帶,離開的時候她也不打算帶走什麼,她背上從家裡帶來的包包,只帶走自己的證件,走出房門時,她轉到衣櫃前打開衣櫃的最下層,拿出裡面的婚姻契約書回到客廳。
閔鈞站在落地窗前,靜靜看著語萱種下的曇花,在月華下緩緩綻放。
語萱也看見了。曇花一現?是他們之間的最佳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