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災銀(一)
第四十四章災銀(一)
八月十五,秋老虎駭人,三個月不下一場雨,人人都變成風乾的肉,在曬得雪亮雪亮的街市裡漂游。
顧雲山閑來翻個身,繼續午睡。
這已經是他「重病」的第二個月。
自打從留仙島上回來他就沒一刻輕鬆,經歷了一場大命案,順天府尹與小侯爺死得不明不白,兇手又出自自己手下,要不是有傅啟年佐證,他多半要被御史大爺們活活罵死。
當然,現如今也離死不遠了。
虧得還有個入閣的爹,御史大爺們因而手下留情,放過他祖宗十八代。
他索性稱病不上朝,看他們能蹦躂到幾時。
午後的光透過重重紗帳只剩下溫柔點點,秋後的蟬沒力氣叫嚷,迷迷糊糊聞著熏香爐里的瑞腦香,一時是醒著,一時又在夢裡,分明是沉醉不願醒。
「胡了!」
「無量數、金孔雀、玉麒麟!又是你贏!老天爺究竟幹什麼吃的!」
「月濃姐姐你真的好厲害,免了我的銀子好不好?」
隔壁又吵起來,有拍桌有耍賴,蕭逸輸個精光,捂住銀袋子不肯付賬,月濃說一句「毒不死你。」嚇得他拔腿就跑,也就十步遠,撲通一下抱著銀子摔在小道上。
新來的典史曲玉求是個大高個兒,導致顧雲山不大樂意跟他站一塊兒,顯矮。
今次剛從刑部回來,天知道又帶來什麼「噩耗」,指令顧雲山遠行辦差。
不過他眼下一腳踏進院中,老遠就喊,「余姑娘,傅大人又來了……」
這一回換月濃受驚,牌一扔,緊接著就要上房頂,但傅啟年這回寧可跑斷氣也不能放過她。一眨眼插上翅膀飛撲到她身邊喘氣,「小月兒,我給你……帶……帶了好東西……」
「又是金縷鞋?直接放當鋪多好,省得我再親自跑一趟。」自打從留仙島上回來,傅啟年就跟著了魔似的,三日跑一趟大理寺,又是送衣裳又是送首飾,可惜她一件也瞧不上,小而精貴的留下來,大而累贅的都拿去當,倒也賺個盆滿缽滿,直把蕭逸眼紅得要滴血。
顧雲山在床上煩悶地翻了個身,一群不聽話的兔崽子,多好的下午,竟不讓人好好睡上一覺。
煩啊,真是煩。
太陽不懂見好就收,本該是黃昏,也一樣熱得難耐。
月濃身上的夏衫輕薄,嬌嬌柔柔如雲似夢。悶熱的天氣給少女的面龐天一抹微紅,她捏一柄小扇給自己扇著風,靠近了彷彿還能聞到若有若無的香。傅啟年一時成痴,呆愣愣望住她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倒是月濃等得不耐煩,「到底要做什麼,再煩人我……我就去牢里找我爹告狀!」
「不成不成,你我之事怎能輕易向岳父大人言明?待我擇一良辰吉日再請長輩去與余大人說媒——」
「你敢!別以為你官大我就不敢惹你。」小姑娘一生氣眼睛瞪得圓溜溜,小貓兒似的好生可愛。
傅啟年看得心底里樂滋滋,面上分毫不見惱,接著討好她,「偏就想要你來惹……好好好,先不生氣,我有好東西拿給你。」
「我才不稀罕!」
話剛說出口,一扭頭瞧見鑲著紅寶石的刀柄,當即挪不開眼,又礙著面子,只好保持側對他的角度,斜眼看。
,---,,好辛苦!
傅啟年指著木匣內香金篋玉的一對短刀,把悶笑都裝在肚子里,靜靜看著她一點點、一點點挪到他身邊來。「這對鴛鴦刀傳聞是周王所有,自南洋進貢,削鐵如泥,吹毛斷髮,乃世間不可多得之物——」
她已經小碎步挪到正臉對住他,細白細白的食指在唇下輕點,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緊盯著雙刀,猶豫半刻才說:「是不錯……挺好……」
「送你。」倒不與她拿腔拿調,這一回痛痛快快,就是一個字——送。
他如此大方,月濃卻猶豫了,她到底還是好人家的姑娘——要臉。
「這……不大好吧……」
「有何不可?只要你喜歡,天上的星星我也能去摘。」
甜言蜜語好風景,顧辰數著葉子牌殺過來,「正好要天黑,你摘一個我看看。」
傅啟年氣悶,「大人說話小孩子少插嘴。」
顧辰道:「□□鼻孔!」
傅啟年不理他,決心回到正題,主攻月濃,「你試試,看喜歡不喜歡。」
拿到手裡還能不喜歡?顧雲山躺在床上再翻個身,心裡念著,余月濃那破德行他還能不清楚?看見好東西就挪不開眼,更何況是白送,說什麼她都答應。
傻妞,哼,蠢死好了。
他筆直筆直躺平,硬在床上像一具僵冷的屍。
傅啟年繼續哄她,「你於我有救命之恩,只當我報恩就是。」
「可是你已經報了恩好多回了。」
「那都不算,你不喜歡變都不算。」
「不好……我娘不讓我隨便拿別人的東西。」她癟著嘴,還在猶豫,「要不,我也拿點兒什麼跟你換?」
正中下懷!傅啟年恨不能蹦到房頂去,但是不行不行,必須克制,關鍵時刻千萬不能掉鏈子,綳著臉,表情務必鄭重,言語務必平實,告訴各位看官,我是老實人呀。「這……還請姑娘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她好生警惕,連身體都稍稍後傾。
「姑娘今後能不能不再處處躲著我?」見她面有難色,便要乘勝追擊,要裝可憐,裝委屈,恰當示弱,女人們都愛這一套,「我一片赤誠之心,別無他求。」
「好……」好字還在嘴裡,就有人披頭散髮闖進來,不冷不熱地橫插一句,「好什麼好?」
人人回頭看他,敞開的門,他逆光站著。滿頭青絲鋪開來,在夕陽血色微光下染出閃耀的紅。
肩上依然是寬大道袍,日夜交替時才有了風,悄悄吹開他衣擺。一縷發落在胸前,遮住眼尾,留下欲語還休的萬種風情。是墮入魔道的仙,修成正果的妖,混雜著明與滅,正與邪,亦光明亦奸狡。
然而在月濃眼裡,他就是大哥的妖精小妾,二哥的婀娜相好,又美麗,又刻薄……
時時處處討人厭。
「一柄刀就收買你了?好歹是詩書禮儀之家,拿出點大家閨秀的做派成不成?」
一句話,噎得人兩眼翻白,年紀大一點,直接要氣死當場。
月濃道:「大白天衣衫不整就跑出來,顧大人又是什麼做派?」
顧辰道:「企業強行展示*。」
顧雲山冷著臉走到月濃與傅啟年中間,經過傅啟年時還假裝不經意地撞翻了一生老友,鼻孔朝天對著月濃,「刀有了,劍是不是不要了?想親自還回去?還是想讓王府的人上門來取?」
「你——你就會威脅我,算什麼英雄好漢?」
傅啟年疑惑,「王府是……」
顧雲山頭也不回,「王姓員外,倒賣藥材的,正巧給她送點兒補補腦。」
月濃最後再往鴛鴦刀上看一眼,偏過頭狠狠瞪顧雲山,「不拿了,你滿意了?」一跺腳要走,到門邊又倒回來,「死娘娘腔——」
一擊即中,剩下來只用雙手環胸閑在一旁看他跳腳,一時間,眉低眼高,氣得要升天,你你你你個好半天,望著她一副等著看好戲的臉孔,威脅的話斟酌來去說出來也沒意義,不如憋在肚裡。
月濃抽空再瞥傅啟年一眼,滿含警告,意味深長。
她走後,傅啟年立刻換了臉孔,紅木匣子一收,滿滿都是不耐煩,「不好好睡你的午覺橫插一杠子要做什麼?」
「不做什麼倒是要看看你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顧雲山一樣沒好臉,兩個人針鋒相對好熱鬧,惹得顧辰與蕭逸一雙死對頭都放下仇恨一同看戲。
顧辰搖了搖頭小聲告訴蕭逸,「看,他們兩個又鬧脾氣。」
蕭逸再咬耳朵咬回來,「什麼意思?」
顧辰嫌他不開竅,輕蔑道:「七爺說了,打是情罵是愛,越打越是痴心愛。」
蕭逸點點頭,但是越琢磨越覺得心驚肉跳,這……好像不對吧…………
那廂,傅啟年與顧雲山的戰火還未熄滅。傅啟年高抬下頜,根本不將對方放在眼裡,「小月兒是我相中的,你好歹知道進退。」
「她是我的人,憑什麼你說看中就看中,你打哪兒來啊你?」
顧雲山到底是在御史言官圍剿之中殺出重圍的人,要論鬥嘴一聲未嘗敗績。然而沒料到傅啟年手握王旗,一出手威震四方,連顧雲山都要褪盡血色,聽他說:「你跟高放打啞謎的時候,我與我小月兒已情定三生永世不離,唉……不過像你這種除了小喬對誰都沒心沒肺的人是不會懂的。」
顧雲山立時警醒,拉住他衣襟,「你背著我幹什麼了?」
一旁的顧辰這時候吃著麥芽糖嘖嘖稱嘆,「馬屁精你的機會來啦!」
蕭逸也點頭認同,「蒼天不負有心人,我終於要熬出頭了!」
傅啟年抱住紅木匣子轉身要走,「我答應過小月兒,除非她樂意,否則絕不外泄。這個呀,是我們倆之間的小秘密,你就不必知道了。時候不早,告辭。」
顧雲山冷哼,「話不說清,明兒我就指使人給你夫人送信,敞開門等她來罵。」
「你——」傅啟年一回頭,牙縫裡擠出字來,「卑鄙無恥!」
「比不得你自命風流。」
兩人正僵持著,曲玉求滿臉堆笑地竄進來,「大人,閣老府上來人了,老夫人請您回府去呢。」
此話一出,大破僵局,人人都看著顧雲山,看他臉一沉,焦灼躁鬱,沖著無辜的人亂放箭,「笑什麼笑!有什麼好笑!」
曲玉求的笑容僵在臉上,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好在顧雲山當即拂袖而去,蕭逸拍拍曲玉求肩膀,安慰道:「沒事,我們大人就是有點兒小脾氣,看起來是不是特別可愛?」
顧辰翻了個白眼,「別信他,他就是個猥瑣老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