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災銀(七)
第五十章災銀(七)
寅時將近,天邊霧蒙蒙藏著晨光。顧雲山肩上一件與夜色相融的披風,在他進門時高高揚起,盛滿了夜行人的躁動。
平日話最多的蕭逸也知道謹小慎微,閉緊嘴,低著頭,老老實實跟著顧雲山走回後院。突然間前方人腳步驟停,他同樣剎住腳步,望著自己腳尖發獃。
夜風帶著盛夏的熱度,依舊催人煩悶。顧雲山在櫻桃樹下仰望長空,寂寂無人的夜晚,空蕩茫然的夜空,聽他一聲低嘆,「不知幾時才有櫻桃吃。」
那得來年五月——蕭逸咽了咽口水,沒敢吭聲。
他一路跟隨顧雲山進宮,隔著一堵牆都能聽見天子盛怒,人人顫慄。顧雲山得了死令,十天之內必要揪出劫犯找回災銀。
然則任誰也沒有通天的眼、窺探前塵後世的輪迴境,哪能保證此案必破?
但聖上不管這些,天下人都是他的奴,不聽話,殺了換人,不過是提筆一鉤一畫,用不了一抬手的功夫。
「蕭逸——」他不回頭,只拖長了音使喚人。
蕭逸當即讀出他不曾挑明的意,弓腰上前去,「大人,是即刻出發,還是……」
「即刻出發,帶上曲玉求,大理寺官署衛隊五十人,再叫那兩個吃白飯的準備妥當。」
蕭逸為難,「那……牢里那個……」
顧雲山道:「這個你不必管,你只需看。」
蕭逸彎腰一拜,「是。」領命去了。
黎明破曉,星辰散盡。他扶著樹榦往上看,看見鬱鬱蔥蔥層層疊疊枝葉,茂盛繁雜,他卻在發愁,「我今年到底吃沒吃櫻桃?」
真算得上千古未解的謎題。
月濃或多或少已經習慣了跟著他出公差北上南下的日子,因此抱怨的話都不多說,換上男裝收拾包袱就上路。
天亮之前,大理寺巷道內已集結完畢亟待開拔。顧雲山卻懶懶立在門前,手裡一根狗尾巴草一撥一撥地逗馬玩兒。
一隊人馬整裝待發,等的只有顧雲山一人,而他老神在在,等的卻是另一人。
他知道,她不會令他失望。
意料之中,一長領著雙手被縛的舒月喬出現在大敞的門前,或是因為常年不見陽光,一長的皮膚白得發青,近似於死屍上浮的色澤。
「大人,這女人說她有要事相告,關乎大人性命,因而卑職冒險帶她前來。」
意料之中,他瞭然一笑,嘴角藏著淡淡輕蔑,目光慢慢移向略顯狼狽的舒月喬,「舒姑娘有話說?」
他明知她耍什麼花招,卻偏偏要陪她演下去,度量她究竟能做到幾何,而她呢?就像是被按在爪下的獵物,卻還要照著戲本子走下去,這感覺實在難以言喻。
但她別無選擇。
「南平縣令劉之舟,他已得密令,今晚南平開宴,舞娘收劍之時就是你的死期。」
「牡丹花下死?這倒也風流得很。」他摸著下巴細細琢磨,「想來這人對我亦十分了解,噢,也不一定,他手下有舒姑娘在,拿捏我顧雲山豈不是輕而易舉?」
「我既走出這一步,就再也回不了頭。」
「破釜沉舟,與如瀾共進退。」
「與我?共進退?」他雙手合握在前,笑得前仰後合,「真是天大的笑話,舒大小姐幾時能高看顧某人一眼,還要提共進退?」
舒月喬面不改色,沉沉道:「這是最後一次,我不騙你。」
他未能應答,側過臉看長街漫漫,人聲嘈雜,久久才說:「可惜了……」
她問:「可惜什麼?」
他笑一笑,不肯再答。
馬車上的人看夠了戲,收回手,撩起的車帘子自然落下。她莫名帶著一股氣,憤憤道:「這世上再沒有比顧大老爺更討人厭的了,多看一眼都要氣得把天靈蓋頂起來。」
顧辰望一望她微紅的面頰,好奇說:「(辰辰)來」
月濃噎在半道兒,找不出一句回他的話。恰在這時,車外咚咚咚響起敲門聲,一拉帘子,原來是蕭逸——
「余姑娘,大人吩咐,讓你去前頭坐著。」
她望一眼隊伍前端恨不能描出金線銀線的奢靡馬車,搖了搖頭,「我見舒姑娘上車了,我去?不大好吧。」
蕭逸卻道:「有什麼不好?公子小姐吟風弄月,你一個燒水丫頭低頭沏茶不就好了?想什麼呢……」
她一抬手指,他又啞巴了,憋紅了臉憋不出一個字。顧辰在一旁拍手稱慶,「(辰辰來)」
可憐蕭逸口無還嘴之力。
雖然毒啞了蕭逸解了一時之氣,但她沒得選,還需硬著頭皮上前,推開木雕車門,再撩起兩層厚重的帘子,便瞧見面容憔悴卻笑意盈盈的舒月喬,以及窩在角落裡不知跟誰置氣的顧雲山。
一見她來,他便沒好氣,「叫了你多久,怎麼磨蹭到這個時候才上來?」活脫脫一個深閨怨婦。
而舒月喬沖著她微笑頷首,「余姑娘——」
她勉勉強強,擠出一絲僵得可怕的笑,便要喊:「舒姐姐。」
顧雲山冷嘲,「又叫姐姐?你可當不起。」
月濃惱恨地一眼橫過去,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舒月喬在背後柔聲開解,「如瀾又鬧小孩子脾氣,余姑娘別見氣,他呢,從來是見不得旁人與我親近的,來,過來坐。」便拉住她的手引到身邊來。
「咳咳——」
「咳!咳!咳!」
捏著嗓子加咳嗽,沒病也咳出病來,可憐依然沒人理。他歪著身子靠在軟墊上,大半張臉藏在披風兜帽裡頭,看不真切。只曉得他已經放棄咳嗽,開始捶牆捶椅子。
月濃望著兜帽下面露出的菱角似的單薄的唇,突然間對他生出一股同情。心底里哀嘆一聲,挪到他身邊去坐。
果然,他徹底消停,嫣紅的唇忍不住心滿意足的弧度,在其他人的沉默中微微上翹。
月濃看看鎮定自若的舒月喬,再看藏住大半張臉的顧雲山,越來越搞不清楚狀況。
然而行程匆忙,留給她琢磨神秘三角關係的時間並不多。大理寺一行人很快出京,午飯都在車上解決。顧雲山嚼著乾糧捂著腮幫子喊牙疼,月濃挑起窗帘往外看,正經過連台縣,縣外義莊附近豎起兩座石雕,一個是背著竹簍的採藥仙姑,另一個是伏趴在地的忠義神犬。
她壓抑不住興奮,指給顧雲山看,「看見沒有,那仙姑是我!沒想到義莊那個瞎眼老頭還有這本事,雕得可真是好。」
顧雲山身體前傾,湊過來看,與她的興奮得意相對照,他冷得像塊冰,「你旁邊那條狗,下面寫的什麼名兒,你給我念念。」
「顧…………」她順著他細長如玉的指尖向外望,看清了底座上刻著的字,才念個開頭就不敢往下。趕忙坐直了放下帘子,推一把面黑駭人的顧雲山,「好啦好啦鄉野小路上有什麼好看的,不看,不看了啊,乖——」
一個「乖」,一句撫慰,足夠將他胸中大火撲滅。
他有點難過,又有點委屈,最終還是回到角落裡窩著。等到月濃都以為他已經忘了前事,他卻突然捏住她手腕惡聲惡氣問:「老爺我是哮天犬,嗯?」
不曉得為什麼,月濃深感負疚,竟也會主動服軟,拉一拉顧雲山衣袖,「別生氣啦,顧大人。」
他哼哼一聲,扭過頭不理她。
幼稚鬼——
她心裡嘀咕,面上仍是笑,「回頭我給你做好吃的,你給笑一個好不好啦?」
他將兜帽再往下拉,遮住整張臉。而笑出聲的是舒月喬,一雙慣常煙視媚行的眼,望向月濃時多出節分深意,說不清道不明。
「沒想到余姑娘竟是個妙人呢。」再看遮住臉卻蓋不住心思的顧雲山,細語道,「就是如瀾都變了樣,倒讓人認不得也不敢認了。「
饒是月濃這樣的小傻子都聽出來她話中帶刺,顧雲山自然不必提。
恰是此刻,馬車停了,蕭逸趕馬繞到車前來,「大人,南平到了。南平縣令劉大人一早就在城外相候,大人……」
「我這就下來。」話是吩咐蕭逸的話,眼睛卻盯著舒月喬,再開口仍是對其他人,「小月濃先下車,扶著我。」
「哦——」她趕緊落車,生怕在車內尷尬且詭異的氣氛里再多待一刻。
舒月喬正要跟著下去,到門邊突然被顧雲山狠狠攥住手臂,他帶著笑,也帶著一股狠勁,壓低了聲音說道:「你們……想讓我殺了劉之舟?」
舒月喬忍著痛,依然笑著回答他,「如瀾,你想太多。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
他嗤笑,「但願如此。」也不必誰來扶,下車后拱手相迎,又是一副官場老手的做派,「劉大人,失敬失敬。顧某奉旨辦差,怎能讓劉大人在此久候,顧某先與劉大人賠罪了。」
一個是故作推辭,另一個是盛情難卻,不等他彎腰,劉之舟已上前來扶,「顧大人這話下官實在承受不起,顧大人遠道而來舟車勞頓,南平雖是鄉野之地,但也應敬一敬地主之誼。」
兩位官老爺你來我往好生熱鬧,險些就忘了,百米遠的地方,成千上萬逃荒的難民就在這一來一往之間橫死荒野。
還要在戲里唱,好一個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