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012章 燈謎
「篤篤篤。」
禪房的房門被敲響。
已是酉時二刻,外面濛濛的細雨早就停了,太陽下午出來,此刻日頭開始西斜,外面紅霞飛了滿天,照得窗紙上一片殘紅。
謝馥感覺到微紅的影子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於是抬起頭,看向了染著霞光的窗紙。
同時,滿月的聲音在外面響起,一道影子落在窗上。
「姑娘,時辰快到了。」
「就出來。」
謝馥應了一聲,將經書那一頁合上,在這小兩個時辰里,她一直看著那一頁,其實從未翻到別的地方去過。
這還是第一次,她心潮難平。
最後看了一眼慈悲的菩薩,謝馥似模似樣地躬身一禮,然後才走到屋門口,打開了門。
微胖的滿月和高瘦的霍小南,都站在外頭等她。
前面的園徑上,度我大師踱步而來,正準備來引謝馥過去。
謝馥走到他身邊,兩人一同朝著后前面凈業堂走去。
堂前立著一個巨大雙層石座石缽,雙層石座,周圍雕刻著形似海浪的花紋以及山龍、海馬、八寶。
堂內有知客僧引著不多的香客。
度我大師一擺手,請謝馥進去。
謝馥站到佛像下面,親手點了一炷香,抬手抵在額前,閉上眼睛,拜了三拜。
青煙繚繞,她的容顏也有些模糊。
佛祖在上,但願她的一切夙願都能得償。
重新睜開眼,謝馥凝視著高高在上的佛祖,總覺得它們不過都是泥塑木偶,並不懂人間的喜樂悲苦。
然而,她不過燒柱香,並不信佛。
上前兩步,謝馥將三炷香插到了香爐中間,靜立片刻,才聽到背後度我大師的聲音。
「善哉。」度我大師合十一禮,面上帶笑。「今年照舊有燈會,猜燈謎,放河燈。老衲可等著施主的新燈謎許久了。」
「燈謎?」謝馥一怔,似乎才想起這一茬兒,她回頭看向滿月,「滿月,交代你的事可妥了?」
「您是說花燈吧,早就給您備下了最漂亮的那一盞。」滿月甜甜一笑,「就在這邊,您跟奴婢來。」
滿月當先朝著前面跑去。
整個法源寺內供人通行的道路兩旁都掛了花燈,一片燈海璀璨。
謝馥幾人跟著滿月的腳步,很快來到了她身邊。
此刻,滿月就站在一盞漂亮的蓮花大燈旁邊,粉白的花瓣也是紙糊上去的,不過顏色塗得很好,濃淡適宜,姿態也彷彿剛出水一樣。
謝馥隨手一拂,掛在長繩上的花燈就跟著轉悠了一圈,流光溢彩。
「這倒是挺好,比上次的好看多了。」
「……」
滿月頓時苦了臉,好端端地怎麼又提起上次的事情來了?
「上次還不都怪小南,是他貪玩出去晃,結果回來一看好看的花燈都被人選走了。就,就就只能……」
「只能給我挑了一個猴子摘桃兒?」
謝馥閑閑地看了她一眼。
滿月一縮脖子,再不敢說半句,生怕被自家姑娘擰斷脖子。
霍小南咳嗽了一聲,也想起上次丑得令人髮指的猴子摘桃,有種無顏面對自家姑娘的感覺。
度我大師就在旁側,靜靜地看著這主僕三人說話。
謝馥身上自有一股寧靜的氣質,被兩個頗為活潑的傢伙圍著,似一幅畫。
旁邊的小僧去捧來了筆墨紙硯:「施主,請寫燈謎。」
謝馥從與滿月等兩人的笑鬧之中回過神來,轉頭謝過小僧,捏了筆起來,略一沉吟。
大家都好奇地看著她,看看謝馥到底會寫出什麼東西來。
畢竟,前幾次謝馥出的燈謎都有幾分意思。
謝馥自己卻在想,前幾次的燈謎好像都被人猜了出來,好像這一時半會兒之間也想不出什麼新奇的燈謎了。
那麼,還是增加猜謎的難度吧。
目光微微流轉,謝馥眉頭擰起來一點,約莫有半刻,大家也都沒出聲,靜靜等著。
「有了。」
她忽然一笑,唇角揚起來半點,提筆。
眾人好奇地湊了過去看。
灑金紅紙上,謝馥的字跡頗為娟秀,一行小字很快落了下來。
滿月一字一句地念著:「白蛇過江……」
霍小南接上:「頭頂一輪紅日?」
兩人念完,對望了一眼。
霍小南道:「這是要猜什麼?」
「一日常把用之物。」謝馥答道,擱筆抬頭,「不過猜出了我的謎語還不算,猜燈謎者還需再出一個謎語,謎面要能對上我這一聯才算答全了。」
度我大師的目光落在那一句燈謎上頭,捻須沉思。
猜到已經有難度,更難的是要怎麼再出一燈謎,謎面還要跟謝馥這一聯對上。
真真箇刁鑽為難的!
度我大師嘆息一聲:「好謎面,不僅是個謎,還是個絕妙的上聯。不過月余不見,施主才學見漲,老衲才疏學淺,竟難以對答。施主的這一盞燈,只怕要亮到天明了。」
「哪裡有那般的好事?」謝馥並不在意,能得度我大師一句讚歎已是足夠了,「十五年來,也就一盞燈能亮到天明。若是我沒記錯的話,是徐先生吧?」
徐先生,徐渭,字文長,張離珠的先生。
法源寺的燈會頗有意思。
猜對了燈謎的人,可以把花燈給取下或者就地熄滅,代表這一盞的燈謎已經被人猜中了。
京城之中有大才者,往往會相約在這寺內走一遭,看誰取得的燈盞最多,便能博得一個美名。
當然,有猜謎的,自也有出謎的。
如果一整夜裡,有人出的燈能亮一整晚,不被人猜出答案來,便能在京城小出一把名。
畢竟法源寺眾多士子云集,不被人猜出燈謎的幾率實在太低,留到最後的往往都有幾分天才、鬼才、歪才、怪才。
徐渭便是這樣一個人。
這十五年裡,唯一的一個讓燈亮到第二天天明的大才子。
那時候,徐渭初到京城,年輕氣盛,在法源寺燈會上出了一燈謎掛起來,揚言無人能解。
京城眾人覺得他口出狂言,需要教訓教訓。
只是徐渭畢竟高才,眾人忌憚他的本事,不敢單打獨鬥,只在那一日相約法源寺,要集眾人之智,一起破燈謎。
可最後的結果叫人驚跌了下巴,整整半個京城的才子,都沒解出徐渭這一燈謎!
從那以後,大才子徐渭之名不脛而走,傳遍大江南北。
這一樁京城裡曾有過的趣聞,謝馥也聽過。
她不覺得自己能與徐渭相比,燈謎不過也就是個小玩意兒罷了,用這來判斷一個人的才華,未免有些失偏頗。
度我大師也不在意:「萬事無定數,老衲看還說不準。」
謝馥拱手:「那就承蒙大師吉言了。」
後頭滿月與霍小南對望了一眼:你懂嗎?我也不懂。
兩個人對視完,同時搖頭嘆氣。
霍小南打戲班子里長大,能認字但是不能寫字,更不用說這麼文縐縐的話題了。
他尷尬地摸摸頭:「這燈謎也出了,是不是可以去放河燈了?」
謝馥與度我大師齊齊一怔,再一看你旁邊滿月期待的眼神,頓時什麼都明白了。
她無奈,指頭一戳滿月:「好,好,帶你們放河燈去。」
滿月與霍小南頓時歡呼起來。
旁邊掛花燈的小沙彌看了,不解地搖搖頭,眼看著謝馥度我大師一行人走了,才嘟囔道:「沒見過哪家的小姐這麼慣著手底下下人的……」
法源寺的香雪海,在謝馥他們去放河燈的路上。
雪白的淡紫的丁香,小小的花朵,一成片湊在一起,深深淺淺,層層疊疊,蔓延開了大片。
風一吹,丁香的花朵都在風裡搖曳,姿態翩躚。
放眼望去,像是一陣陣細小的波浪,在大海之中起伏。
凋了的丁香被風吹起來,飄蕩在半空里,偶爾沾到行人的衣角上,又是一番別樣的趣味。
謝馥著一身雪青色的丁香衣裙,從這花叢之間漫步而去,裙裾逶迤,撒開的那麼一點點弧度遮著繡鞋。
青絲如瀑,肌膚雪白,美人面遙映花中,粉黛不施,只單單看一個側影,已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香雪海的這一頭,朱翊鈞與李敬修幾乎同時停了腳步。
大片大片的丁香發出了幽香,隨風飄揚,那一瞬間彷彿美人身上帶著的香息,一不留神,就沁入了人心底。
李敬修道:「她果真還是有幾分囂張的本錢。」
說著,他扭頭去看朱翊鈞,沒想到這一位太子爺只把目光一收,轉頭繼續往前面走。
「有,但並不囂張。」
「……」
不囂張嗎?
李敬修並不覺得,跟上朱翊鈞的腳步。
前面就是整個寺院里現在最熱鬧的地方了。
沿著行人道路,兩旁掛滿了寫了燈謎的花燈,四處一片絢爛,不時有自恃才高的文人對著身旁的人解說燈謎。
「這裡就是猜燈謎的地方了。太子爺您要不要去顯顯身手?」
李敬修抬手一指前面,跟朱翊鈞建議。
沒料想,身邊半天沒話。
一回頭,李敬修發現朱翊鈞靜靜地看著某個方向,皺了眉頭:「是他?」
他?
誰?
李敬修好奇地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一怔。
前面那華服青年,不是國舅爺陳望又是誰?
只見陳望背對著他們站在一盞蓮燈前面,一群人簇擁在他身邊,對著他,對著他前面那一盞蓮燈,指指點點。
「可就差一盞了吧?」
「是啊,差一盞就第一了……」
作為國丈爺的獨子,陳望人雖紈絝了一些,可肚子里也有不少墨水。
父親陳國丈老是說他不務正業,半點本事都沒有。
陳望一怒之下,就想到今日有燈會,若自己能贏,豈不就能小小洗刷一把冤屈,好叫他爹閉嘴?
所以陳望來了,可現在陳望走不動了。
這是他今晚看到的最大、最漂亮的一盞花燈,也是他見到的最難、最折騰的一個燈謎。
粉白的蓮瓣,翠綠的蓮葉,比尋常的花燈都要大很多,就掛在一眾普通的小燈中,顯得鶴立雞群。
在看到這一盞燈之前,陳望只差一盞燈就能幹掉今日的頭名,成為第一。
可偏偏,最後這一盞,卡住了。
「他奶奶的,誰他娘出的這狗屁燈謎?!」
陳望咬牙切齒,已經在心裡把出燈謎那混蛋大卸八塊。
猜謎就猜謎,還要對什麼對子,老子又不是來對對子的。
真是頭疼。
陳望眼底隱隱有些發紅,身旁的小廝拽了拽他的袖子:「國舅爺,要不咱們去猜下一個吧?」
「滾開!」
一把將自己的袖子抽回來,手一揮,陳望將身邊這聒噪的狗東西揮開,目光都沒有從花燈上離開一下,更不用說回頭了。
他還就跟這一盞杠上了。
周圍的議論聲越發大起來。
為了這一盞燈停在這裡實在不值得啊,這一盞猜不出來,去猜下一盞不就好了嗎?
「這陳望是不是腦子出了毛病啊?」
李敬修兩手往身前一抄,著實不解。
朱翊鈞朝前面走了兩步,顯然也是好奇到底是怎樣的一個謎面,竟然讓陳望止步。
不過他看人,又與李敬修有幾分不同了。
「陳望這人,不學無術歸不學無術,歪才還是有幾分的。況且,也沒那麼窩囊。」
李敬修詫異地抬眼看了朱翊鈞一眼,實在是沒想到朱翊鈞竟然會這樣評價陳望。
他側頭去看陳望的身影,沒看出這人身上到底有什麼閃光的點,不由得困惑地搖頭。
陳望依舊一動不動,朱翊鈞與李敬修已經走到近處,能看見那一盞花燈上寫著的謎面了。
在瞧見那娟秀的小字的時候,李敬修就說了:「出這謎面的當是個女兒家。」
「白蛇過江,頭頂一輪紅日?」
朱翊鈞看見了謎面。
打一日常用的器物,還要用一個謎面來對上這一句上聯?
出題的也真是夠刁鑽。
朱翊鈞兩手一背,禁不住凝眉思考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那一瞬間,他腦子裡一下閃過了一個窈窕的身影。
背在身後的手,手指忽然動了動。
朱翊鈞回過頭,朝著法源寺那一片在夜色里朦朧的香雪海看去。
那一道身影,早已經消失不見。
佳人芳蹤已不知。
李敬修見他忽然轉頭回望,正覺奇怪。
不料一青衣小廝快步躬身從道上跑了過來,湊到朱翊鈞身前,壓低的聲音依舊透著一種尖細,還有惶恐:「爺,壽陽公主在外頭鬧起來了!」
「她不是放河燈去了嗎?」
朱翊鈞的眉頭,霎時皺了起來。
真是帶了個麻煩精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1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