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004章 銅板三枚

4|第004章 銅板三枚

下有三物,皆外圓內方,上下左右分別刻著四個字:隆、慶、通、寶!

三枚銅板!

張離珠腦子有些沒轉過彎來,下意識地再朝信封里看去,已經空空如也。

謝馥的信封里就裝了三枚銅板!

那一瞬間,所有的愕然都轉化成了惱怒。

張離珠氣得把信封往桌上一拍,「啪!」

「謝馥,你未免欺人太甚!」

怎麼說也是堂堂張閣老的孫女,又頂著京城第一才女的名頭,還拜了名家徐渭為師。

徐渭何許人也?

號天池山人,才華卓絕,當世少有人能及,慕名之人不計其數。

張離珠能拜徐渭為師,可羨煞了京中無數人的。

更何況,今日還是張離珠生辰,結果,謝馥就這麼不客氣甩給自己三枚銅板?

是可忍孰不可忍!

沒的任由旁人作踐到這個份兒上的。

張離珠想也不想就喊了出來。

整個花廳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女賓這邊明顯看得見所有人表情古怪,屏風那面的男賓那邊更是一下鴉雀無聲,所有寒暄的聲音都歇了。

義募結束,大家還討論著方才的雙面綉,舍利佛珠,山河圖,陡然聽見這麼一聲喊,都有些發矇。

轉過頭去,方才氣度翩翩的張離珠,這會兒氣歪了鼻子,裙邊散著不知從哪裡來的三枚銅板,正鼓著一雙杏眼瞪那頭的謝馥。

謝馥已起了身,要與葛秀一起告辭。

被張離珠這麼一喊,她也只好停下腳步。

微微一笑,謝馥頗為禮貌。

「張家姐姐還有何事?」

「你就給三枚銅板?!」張離珠質問。

「我沒錢。」謝馥淡淡道。

「咕咚」一聲,周圍好像有人栽倒。

心裡門兒清的葛秀更是差點沒站穩,扶了一下身邊的几案。

無數人都拿眼睛看著謝馥。

見過摳門兒的,沒見過摳門兒得這麼坦蕩蕩的!

佩服啊!

那一瞬間,張離珠都為謝馥的厚顏無恥震驚了。

「別跟我裝蒜!」她氣不打一處來,「你一個謝家二姑娘,高府表小姐,帶著銀錢萬萬,你沒錢,誰有錢!今日這一場下來統共掏了三枚銅板。這是要告訴我,我張離珠的筆墨,也就值這麼點銅板嗎?」

謝馥眉梢微微挑起,顯然對她這話並不認同。

身旁的葛秀只擔心兩個人當眾鬧將起來,不好收場,左右環顧一圈,卻也沒個人上來相勸。

一片的靜寂之中,謝馥不緊不慢開了口。

「還請張家姐姐慎言。三文錢能買一斤米,夠普通人家一日的吃食。災區百姓們沒了三文錢可是要出人命的。」

「你!強詞奪理!」

此時此地,彼時彼地,三文錢豈能相提並論?

張離珠開始覺得牙根也痒痒了。

打從一開始,她就不該去想,這謝馥能給自己幾分薄面。

只是怎麼也沒想到,她能不給面子到這個地步。

張離珠一聲冷笑:「不過你既提到了淮安府的水災,便該知道今日之事因何而起。怎麼也算元輔大人府上半個主人,出手卻如此小氣。我倒不是嫌你駁了我面子,不過為元輔大人鳴不平。」

言下之意,元輔大人怎養了你這麼個丟臉的!

眾人不禁悚然。

張離珠如今也真是敢說,雖說現在內閣裡頭張居正與高拱是日益不對盤,可表面上大傢伙還是和和樂樂,從沒把臉皮給撕破過。

今日兩家的大人沒鬧起來,倒是家裡的小輩忽然大庭廣眾前面掐上了,傳出去可就是笑話一樁。

葛秀情急之下,忙拽了拽謝馥的袖子。

剛才她是親眼看著謝馥從袖子里摸出了三枚銅板,放進了信封的。

「馥兒,咱們還是先走吧。」

謝馥知道葛秀的意思,也沒想就這麼跟張離珠鬧開。

只是張離珠嘴裡一口一個「元輔大人」,多少讓謝馥覺得好笑。

她臉上的笑容沒有減退半分,袖口上盤著的雲紋似她人一般素雅。

「老實說,三枚銅板給張家姐姐,挺厚道了。」

「你!」

張離珠險些被氣了個七竅生煙。

無奈謝馥臉上波瀾不驚,朝著她福了個身,四平八穩地開口:「時辰不早,多謝張家姐姐款待,我等先行告辭。」

說完,她起身,徑直要朝花廳門口而去。

「站住!」

張離珠盯著她背影。

「全京城都知道,我師從天池山人,一手書畫都是從他處習來。我自問才華難及先生,今日你三枚銅板一出,猶唾面之辱。離珠己身之榮辱全不在乎,唯先生威名不能墮。」

謝馥停下了腳步。

張離珠果真也是個時時會給人扣帽子的,不過她還真想知道,她到底想說什麼。

見她停下,張離珠嘴角揚起幾分得逞的笑意。

「十七日後,維揚名士將在白蘆館一會,品鑒畫作。你可敢與我同去,較個高下?」

謝馥一挑眉,原來在這裡等著她呢。她莫名地笑出聲來,「你開心就好。」

她輕輕一甩袖子,兩手交握在身前,頭也沒回,說完一句話,便直接踏出了花廳。

纖瘦的背影,彈墨裙畫山水,轉眼去遠了。

葛秀這時候才回過神來,心底里狂擦冷汗,匆匆點了個頭示意,便跟了上去。

二人一道出了張府。

張離珠看著,皺了皺眉。

她開心就好?

那這到底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

謝馥說話總是這般招人討厭!

眼見著周圍不少人都看著自己,張離珠也懶得站在這裡給人當猴子看,直接袖子一揮,轉身離去。

背後花廳里還留著的所有人,見人一走,不禁開始交頭接耳起來。

這一回的戲可是大發了。

「出價三枚銅板給人,擺明了就是看不上人家嘛,這謝馥真是被高鬍子給養刁了,這種貽笑大方的事情也做得出來!」

李敬修豎著耳朵聽完了那邊的動靜,忍不住走回朱翊鈞身邊嘀咕。

「高鬍子」,稱的是內閣首輔高拱,只因他下巴下面一把大鬍子,總是亂糟糟的,因而得名。

朱翊鈞聽得懂,已經從座上起身。

人站起來之後,便能看見他腰間配了一把鑲滿各色寶石的老銀鞘匕首,看那彎月一般的形制,怎麼也不像是中原的東西。

他眉頭已經攏了起來,手裡掐著方才第二件一百零八顆的那掛佛珠,目露思索:「給三枚銅板,是抬舉了些。」

「是啊,怎麼能給三枚……呃,什麼?」

李敬修自動走到了朱翊鈞身邊,正附和著他的話,可說到一半,腦子才算是真正地反應了過來。

他差點咬斷了自己舌頭,不敢相信地扭過頭,看著這一位皇太子。

「我剛剛耳朵背了一下,您剛剛說抬舉了些?!」

朱翊鈞知道他是聽明白了,只是不敢相信自己說什麼罷了。

手裡那一串佛珠在手裡掐了一掐,朱翊鈞開口道:「當年你沒在京里,宮中有一樁趣事,恐怕你不清楚。」

「哦?」

跟這件事有關?

李敬修跟上了朱翊鈞的腳步,朝外面走去。

「兩年前,高鬍子剛被起複,重入內閣。那年中秋,父皇大宴群臣,允他們帶家眷,高鬍子就帶了謝二姑娘。我身邊那大伴你該知道吧?」朱翊鈞問他。

李敬修點點頭:「知道,是司禮監秉筆太監馮保公公吧?」

「是他。」朱翊鈞繼續說下去,「大伴年紀雖不小,可琴棋書畫皆是宮中一絕,多少大臣也難以望其項背。當夜父皇便著他作畫一幅,掛出來給眾位大臣看,人人稱道,無不說是吳道子在世。」

話說到這裡,必定有個轉折了。

李敬修聽著,越發凝神起來。

果然。

「不過,輪到高鬍子的時候,這老狐狸指著自家外孫女,便是那謝二姑娘,說,我外孫女也會品畫,不如叫她來點評一番。」

朱翊鈞的眉眼間忽然染上點點暖意,想起當年的場面,竟是不由得笑了起來。

「謝二姑娘竟然直接從荷包里翻出了一枚銅板,按在桌上,說,給你買糖吃。」

「……」

這……

這也可以?!

李敬修像是被人釘在了地上一下,兩腳再也不能往前邁動一步。

他吞了吞口水。

「那馮公公呢?」

那可是司禮監四大太監之二的秉筆太監,手裡握著整個東廠,連掌印太監孟沖都要看他眼色行事。

這小丫頭片子,無端端用一枚銅板得罪了馮保,豈不要被為難到死?

豈料,朱翊鈞搖了搖頭,卻沒繼續說下去了。

他抬步邁出花廳,外面的日頭已經漸漸斜了,北京城被籠罩在一片脈脈的黃昏里,浮世悠悠。

李敬修百思不得其解。

難道就是因為馮保得了一枚銅板,今日張離珠得了三枚銅板,就是抬舉了?

而且,張離珠現在跟謝馥杠上了,要相約白蘆館斗畫,這一位謝二姑娘又要怎麼辦?

他跟上朱翊鈞,想要問個究竟,卻發現方才這一位皇太子臉上的笑容,已淡得快找不見了。

朱翊鈞仰頭看天邊飛著的雲霞,但見一行大雁排了個「人」字,遠遠過去。

「走吧,時辰不早,我得回宮了。」

新得了一串佛珠,回頭給母妃,她興許會高興一些。

朱翊鈞背著手,下了台階,也出了張府。

內閣次輔張居正的府邸,在紗帽衚衕進里百十來步處,此刻人馬車都從裡頭出來,流水一樣。

謝馥與葛秀在門口分別,便上了自家小轎。

轎夫抬著轎子,經過漸漸冷清下來的北京城各條大街,最後拐到了惜薪衚衕,進了側門,把轎子停在了轎廳里。

「到了。」

轎夫一聲喊,立刻就有婆子上來打起轎帘子:「小姐總算回來了,老大人正念叨呢。」

謝馥從轎子里出來,扶了一把夏銘家媳婦兒的手。

「你先去通傳外祖父,說我回來了便是。」

一聽見吩咐,夏銘家的趕緊去正屋那邊先通傳了。

謝馥自己卻不緊不慢朝裡面走。

高府裡頭並不很氣派,帶著一種小門小戶的精緻,無法與張大學士府邸相比。

只有在過迴廊的時候,瞧見那一圈廊檐都刷著紅漆,才能感覺得出,這到底是當朝第一重臣的宅邸。

謝馥走了也沒多久,便瞧見正屋朝外開著的門了。

不過高拱並不住在正屋,而是在左次間的書房。

謝馥去的時候,聽見了一陣輕細的鈴鐺響。

正有一十五六的少女,面帶不悅從書房內出來,淺藍比甲穿在身上,看著小巧玲瓏,腕上還懸著一掛銀質的小鈴鐺。

她見了謝馥,眼底飛快掠過幾分厭惡,也不打招呼,直接越過謝馥,下了台階。

站在原地,謝馥回頭看了一眼。

這是高妙珍,高拱的孫女。不過其父只是庶出,常年吃喝嫖賭,早掏空了身子,成了個病癆鬼。

高拱對這個不成器的兒子素來不喜,見一次打一次,在家中頗沒地位,連帶著高妙珍這個孫女也沒面子。

一開始倒也罷了,左右她還是高老大人的孫女,可後來謝馥來了,一切都變了。

這高妙珍,總叫謝馥想起謝蓉來。

她心裡不大喜歡這般小家子氣的做派,卻也沒計較,給高拱請安才是要緊。

謝馥走到書房門口,管家高福早早就看見她了,把書房門一開,「吱呀」一聲。

高福朝著她一彎身:「您裡面請。」

謝馥微微點頭示意,這才進了書房。

裡頭高拱早聽見了開門的動靜,從案牘之中抬起頭來:「馥兒回來了,那張家的小丫頭片子可沒為難你吧?」

聲音里是中氣十足,說出來的話,也是半點不含糊的偏袒。

高拱端坐在太師椅上,滿臉的關切。

他鬍子大把大把垂到胸口,銀白的一片。

謝馥聽了這話,想起張離珠的臉色來,心說這一回你高鬍子可算是怪錯人了。

她恭恭敬敬朝著高拱行了個禮,才開口道:「回稟外祖父,馥兒今日給張家姐姐的畫出了價。」

「恩?」

高拱一下瞪圓了眼睛。

謝馥抬起頭來,明亮的眸子彷彿純善一片,輕咳一聲:「三枚銅板。」

「……」

高拱愣了一下,然而緊接著就大笑起來。

「哈哈哈,好,好,好!」

那笑聲在他胸腔里震蕩,差點都要掀飛了房頂。

侍立在外面的管家高福淡淡想了想:得,沒轍。遇到這不靠譜的爺孫倆,只能算張大學士一家子倒了八輩子的血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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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來之上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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