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057章 反目
「嘩啦啦……」
檐下的雨水已經連成一條線,像是在毓慶宮周圍罩上了一層珠簾,走廊上的太監和宮女們都站著仰頭看外面,臉上帶著或真或假的焦急。
也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太子爺回來了!」
於是,所有人都慌亂地忙碌起來,準備手袱兒的有,準備托盤的有,準備換洗的新衣物的有……
雨幕里,一把傘撐在朱翊鈞的頭頂上,被雨滴打得咚然作響。
馮保走在朱翊鈞的身邊,為他撐著傘,雨水卻從傘邊沿滑落下來,砸在他自己的身上,一身飛魚服都已經濕透。
朱翊鈞的腳步偏快,有淡淡的水氣撲到他的面上,卻沒能使他的輪廓柔和半分。
他的面色,比這天氣更冷。
一群人手忙腳亂地出來迎接,朱翊鈞也沒搭理一下,徑直走入殿中。
馮保一身都是濕的,只將手裡的傘朝旁邊一遞,自有人上來,將傘從他手中接走收起來。
一件厚厚的大袍子被蓋在馮保身上,他面色蒼白,嘴唇也是蒼青的一片,顯然是受了凍。
殿內傳出一聲:「不用了,都出去吧。」
馮保抬起頭,朝里看去。
所有伺候的太監都面面相覷起來,不約而同將問詢的目光遞向了馮保。
馮保略一沉吟,只道:「都下去吧,一會兒喚你們時再來伺候。」
「是。」
眾人總算是得了明令,連忙退去。
轉眼之間,裡頭就只剩下一個朱翊鈞了。
馮保擦了擦自己身上的水跡,才走進去,看見了已經將外袍脫下,換披了一件乾燥便服的朱翊鈞。
「太子殿下,雨大風寒,若是傷了身子便不好了。」
「我沒淋濕。」
朱翊鈞淡淡回了一句。
他少有這樣沉不住氣的時候,或者說,少有這樣情緒外露的時候。
能被所有人看出他心情不好,也無非是被逼得狠了。
方才在貴妃宮中的那一幕,尚還不斷在朱翊鈞腦海之中回放……
「她是你妹妹,便是她有什麼大錯,也不該由你去責罰。我不會做嗎?平白給了皇后一個把柄,吃苦的還成了壽陽,你這個做兄長的做了什麼?如今還要來阻攔本宮,太子殿下,莫忘了你的身份!」
那可是他的母妃啊,竟然那般冷漠地稱他「太子殿下」,還如此疾言厲色。
朱翊鈞與李貴妃的關係一直不很好。
可並非朱翊鈞對李貴妃不親近,實是因為打從他有記憶開始,便感覺出了李貴妃對自己的冷淡,自從有了四弟和妹妹之後,李貴妃的疏淡就更加明顯了。
他不清楚到底自己有哪裡得罪她的地方,等到長大了一些,聽說了有關於自己還在娘胎里時候的傳言,便隱約明白了一點。
也許,在李貴妃看來,自己是個不祥之人,當年還害她飽受非議……
只是如今,他以為他當了太子,即將執掌大明,不管怎樣,李貴妃都應該有一些改變。
可他終究還是錯了。
怔怔地望著虛空之中許久,朱翊鈞忍不住開口問:「大伴,母妃到底在想什麼?」
馮保早知道今日發生一切事情的根由,只道:「興許貴妃娘娘有自己的謀划呢?太子殿下今日出言阻止,只怕已經觸怒於她……」
可不早就觸怒了嗎?
朱翊鈞哪裡看不出李貴妃惱羞成怒的樣子。
今日他聽聞隆慶帝竟然要召謝馥與張離珠一起入宮,便覺得有些不妥。
父皇是什麼樣的人,朱翊鈞心裡再清楚不過。
有了個奴兒花花,沒必要再犧牲旁人。
所以,他試著勸諫李貴妃,沒料想,卻險些換來母子反目。
朱翊鈞攏了攏自己的袍子,站了起來,在殿內踱步。
「父皇今日召了太醫,結果如何?」
按理說,皇帝召太醫看病,病情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泄露出去的,可這宮裡根本就不會有什麼秘密,更何況隆慶帝身邊儘是各宮的耳目,想不知道都難。
馮保更是一直站在朱翊鈞這邊,所以並未有任何隱瞞:「太醫說,是楊梅瘡……」
臟病。
朱翊鈞聽了,不禁皺緊了眉頭,眼底劃過一絲厭惡。
荒唐的皇帝,全然不見了昔年的勵精圖治。
他著實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只能道:「罷了,不用說了。」
得了這樣的病,按醫囑是不能再靠近女人的,可隆慶帝這般荒唐的作風,又哪裡能忍得住?
無端端地,他腦海之中飛快地閃過了那九龍盤旋的皇帝寶座……
抬手按住自己太陽穴,朱翊鈞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
「母妃如今也是鐵了心了。皇後娘娘才使手段讓葛小姐入宮,她立刻就召來了謝馥與張離珠,又到底是想幹什麼?」
「依著臣來看,想必只是與皇後作對,畢竟皇後娘娘最近頗為急切了。」
說起皇后,馮保也不明白。
因為一直知道自己沒有子嗣,後宮之中也沒有其他嬪妃有子嗣,所以皇后與李貴妃之間的關係一直都不錯,可最近忽然之間就有了這許多的動作。
到底是什麼事情,促使皇后開始針對朱翊鈞與李貴妃?
難道是她手裡有了什麼旁的依仗?
馮保即便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這時候也不很明白,所以也無法給朱翊鈞一個明白的答案。
只是想跟皇後作對嗎?
那謝馥與張離珠的作用又在哪裡?
為爭一口義氣?
不,不會這麼簡單的。
朱翊鈞沒有再開口了,他沉默著走到了窗前,看外面被夏日暴雨遮蓋的宮景。
暴雨如注,不斷沖刷。
地上的灰塵也跟著雨水,不斷流走。
滿世界都是雨聲,朱翊鈞將自己腦子裡的雜念都拋了個空,一下便不知想到哪裡去了。
北京城的雨,尤其是夏天的雨,原本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可這一場,卻足足下了有兩日。
謝馥奉旨入宮的那一日,恰好是天放晴的一日,空氣里有泥土的芳香,蟬鳥也都從沾著雨水的樹葉里探出來鳴叫。
透明的日光照下來,京城各處的街道上還有著大大小小的水凼。
偶爾有小孩子跑過去,踩一腳,便濺起來一片水花。
入宮的轎子一路從街道上過去,謝馥就坐在轎子里。
這一次沒有滿月,也沒有霍小南,只有她自己一個人。
或許,還有張離珠。
轎子在宮門口就落下了,聽人說是皇後娘娘的旨意。
謝馥知道,從宮門口,到後宮,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然而,她卻不知道,原本是貴妃娘娘的公主要請先生,怎麼會由皇後來吩咐事。
抬眼一看,張離珠的轎子也恰好在這個時候落下。
今日的張離珠也不高調,穿得跟謝馥一樣素雅,看來她們兩人都知道,接下來要面對的,興許不那麼簡單。
在瞧見謝馥的那一剎,張離珠挑了挑眉。
「又見面了。」
簡單的一句話,卻叫謝馥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
昔日她們是相互爭鬥,到了如今,卻變成了共患難。
謝馥淺淺一笑:「是啊,又見面了。」
皇後派來的宮人,就在這門口守著,所以她們兩個也沒多聊,三兩步便站得靠近了一些。
宮人上下將她二人打量一番,正要說話,不遠處便傳來了馬車的聲音。
同時,背後的宮門裡,一列宮女,一列太監,邁著小碎步,很快出了來。
當頭的那個跑了出來,到了剛過來的馬車旁邊,唱喏一聲:「請葛美人。」
是葛秀。
今日不僅是謝馥與張離珠入宮的日子,也是葛秀入宮的日子。
只是此入宮,非彼入宮。
謝馥側過頭去看她。
只見葛秀今日已經換了一身打扮,皆按著宮中的制式來走,瞧著倒比她二人多了幾分華麗,眼角眉梢的妝容都看得出是精心描繪。
她手一搭身邊丫鬟的手,便下了車來,對著那小太監道一聲:「有勞公公了。」
小太監是誰也不得罪,連忙一擺手引路:「您這邊請,今日是您入宮的頭一日,可要去皇後娘娘宮裡拜見,不敢遲了。」
葛秀一點頭,便跟著小太監的腳步進去。
宮門口站著謝馥與張離珠。
一身素雅的兩名貴女,與繁飾滿頭的葛秀。
葛秀瞧見謝馥了,看見她與張離珠站得這麼近,頓時一拉唇角,像是說不出的好笑。
她淡淡道一句:「恭喜二位了。」
謝馥不知道說什麼。
她已經看明白葛秀這眼神的意思了。
說到底,葛秀還是在責怪當日的事情,甚至對她與張離珠一起要成為壽陽公主的先生之事,也有所猜測。
求仁的不得仁,她心難平,這是尋常事。
謝馥沒有想與葛秀計較,也不覺得有什麼計較的必要。
朋友一場,不做了就不做了,哪裡需要鬧得那麼難看?
她的沉默,引來了葛秀的一聲輕哼。
袖子一甩,她臉上露出了嘲諷的神色,轉身便要離開。
也就是在這一刻,旁邊的張離珠半含著笑著道一句:「葛小姐慢走,哦,不對,瞧我這記性,如今是葛美人了,恭送。」
那一剎,葛秀面色變得難看至極。
張離珠這一句話,不可謂不惡毒。
只這簡簡單單的一句,便能提醒葛秀記起自己如今的尷尬處境,記起她求而不得的苦楚,記起即將面臨的困苦……
在這樣痛苦的心境下,葛秀難以自制地扭曲了面龐,近乎痛恨地看著張離珠。
張離珠堂堂地看著她,挑了眉,笑容不減半分。
謝馥張了張嘴,原本是想勸張離珠,可一看葛秀這樣子,便半句也不想勸了。
強忍住發怒的衝動,葛秀咬著牙關,轉身過去,腳步重重地朝著宮門內走去。
伺候的小太監與宮女們,都若有若無地打量。
這一幕,顯然不尋常。
不過沒有一個人出口詢問。
待得葛秀的身影漸遠,謝馥才嘆了一口氣,看向張離珠:「我們畢竟要在宮中待上一段時日,還在住下來。你何苦得罪她?」
「這不是看你太孬種嗎?」
張離珠輕哼了一聲,不怎麼贊同地看向謝馥。
「怎麼說也是與我齊名之人,謝馥,你丟了自個兒的臉我沒意見,可莫要墮了我的名頭。今日你顧念著與她昔日的友誼,可誰能知道她是不是真把你當朋友?好歹你我二人往後也要站在一條線上,縱使先前有再大的積怨,這會兒也該放下了。叫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色踩在頭上,你不嫌丟臉,我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