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有道理
牽著姐姐的手,慢慢往膳房走去,衛希夷的腳步越來越輕快,漸漸地腳下開始小小地蹦一下。羽好笑地搖搖頭,她喜歡這個妹妹,正如衛希夷喜歡她,任何陰霾失落都無法在妹妹身上停留,看到她就會有好心情。
走著走著,衛希夷用自己以為很乖巧,在姐姐眼裡已經恢復元氣的歡快語調問:「阿姐,阿姐怎麼找到我們的?怎麼知道我們在大殿了?那個公子先是怎麼回事呀?」在她心裡,姐姐無所不能。
羽不禁莞爾,牽著妹妹的手被小東西墜得一晃一晃的,也主動順著力道與她一起搖,口裡說:「我帶人去殿上幫忙,就看到你們了。真不小心,不對,真淘氣。」說漏嘴,羽臉上微紅。覺得口氣太縱容了,連忙教育妹妹:「而且也給公主的保姆添麻煩了呀。」
「哼唧。」
羽耐心地給妹妹講道理:「你想,要是織室里有不聽話的,多給娘添麻煩呀。對別人好一點,別人也會為你著想的。對不對?」
「她們不聽話,娘能打她們,保姆打不到我頭上!那我又不是奴隸……」在羽不贊同的目光中,衛希夷的聲音越來越小。
羽想了一想,對妹妹說:「道理是一樣的,道理就像太陽,它照著國君照著王后,照著大臣,也不因為一個人是奴隸,就不照耀他。」
「哼唧。」好像有哪裡不太對,但是又不知道哪裡不對,可是姐姐說的也很有道理的樣子。
羽也不著急一次就說服她,只是慢慢地講道理:「你不給她添麻煩,她也不給你添麻煩,多好?」
這個勉強能接受,衛希夷點了點頭:「好吧,她們天天念叨,是夠麻煩的。」
走過宮牆間的長巷,衛希夷忽然警惕地拉住羽的手:「有人!」
很快,羽也聽到了轉角的地方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將妹妹掩在身後,望向轉角,羽驚訝地叫出了一個名字:「工?」衛希夷從姐姐的背後探出個頭來,打量著來人。這是一個白凈高挑的年輕人,看起來是宮中做低等雜役的奴隸,端在胸前的右臂上有斑斑的血跡。從衣服上分辨人的身份是極容易的一件事情,身份越低,穿的越少,南國又炎熱,連草鞋都沒得穿的奴隸也是不少。
衛希夷有些奇怪,這年輕人白白凈凈的,雖然表情讓人不舒服,卻依舊是個好看的人。以她八年的人生經驗來看,只要長得漂亮的人,不論男女,運氣總是比別人好一些。尤其宮中,選出來做門面的總不能選醜八怪吧?個子高,相貌也不錯,怎麼會還做低等的奴隸?還受了傷?
羽卻是知道的,南君不斷征伐四方,作為南君一方有些身份的人,羽的家庭是越過越好的。而被征伐的部族與小邦就是另一番模樣了,工的邦國令南君恨得牙痒痒,阿朵夫人所出之子,便是死在與之對陣的戰場上。南君連大度地任用其中有能力者為自己效力的事情都不想做,而將他們全部罰作奴隸,身份越高的人,只有更慘,許多男子被閹割。
工便是其中之一。
做了宮中的閹奴,做著最粗重的工作,哪裡缺了苦力,便將他填到哪裡。將膳房的溲水擔走之類的活計,工也沒少做。是以羽認得他,工是個陰沉的年輕人,但是能看出來,他極聰明,並且極有可能識字——識字的人和不識字的人,看到文字的時候,眼神是不一樣的。讀出其中的意思,記住,與一眼掃過像看了別不一樣的花紋,停頓的時間、眼睛細微的動作,是不一樣的。
後來被隨便叫一聲「工」,但是工以前一定有一個響亮的名字,有著不一樣的來歷。而且,他走路的樣子,雖然帶上一絲閹奴特有的步態,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架式,也是羽所熟悉的——那是武士行走帶風的氣概。
在這宮裡,什麼人都不能輕忽,哪怕是擔溲水的閹奴。用心做活與隨意潑濺,弄得膳房酸臭之氣四溢,對膳房的人是截然不同的情況。懲罰搗亂的奴隸,也不能讓污穢的味道消散得更快。羽一向與人為善,對方或真情或假意,總會回以善意,唯有工,無論如何開解,他總是一直陰沉著。
羽天生便有一種毛病,見人需要幫忙的時候,總忍不住要伸一把手。見工端著胳膊,忍不住問道:「前兩天不見你來,他們說調你去修屋頂,這是摔的嗎?醫工……」說著又住了口。醫工比巫醫高明得有限,卻也不是奴隸能用到的。
人們對於長得好看的人受到挫折傷害,總是會忍不住多生出些惋惜憐憫,不願見美好的事物消逝。工雖然陰沉,臉卻長得不壞。衛希夷雖然不喜歡他對姐姐愛搭不理,見姐姐釋放了善意,便也跟著問:「要找醫工嗎?」她們姐妹自然是能夠得到醫工照顧的人。
工腳下沒停,羽輕聲道:「醫工這會兒都忙著公子先呢,醫工巫醫我都見過,也知道一些治傷的辦法,拿蚌殼燒成灰敷上能止血。就是不知道骨頭怎麼樣了。你這樣不行的,萬一傷到骨頭,可就壞了。」她沒好說得太明白,其實這年代,小傷小病變成大傷大病沒幾天死了的事是常有的。奴隸又沒什麼條件養傷,全靠硬撐。
工站住了,定定地看著比自己矮了一頭的少女。這真是一個讓人無法不喜歡的少女,如果他還是一個健全的人,哪怕要與所有的青年勇者為敵,也要將她娶來做妻子,給她戴上最美的首飾,讓她做最快活的女人。可惜,這不行。
他是國君的侄子,南君想令他的國家臣服朝貢,被拒絕後發兵攻打。他的族人砍下了南君長子的頭顱,卻無法挽救整個國家。成為俘虜,他不怕,只恨為什麼自己生得太晚還沒來得及將自己的國家按照自己的想法變得強大,便遇到了南君這個梟雄。變成閹奴,他也不想死,沒殺了南君、令他亡國,報了殺父滅族之仇,他不能死!
羽輕笑了一下:「走吧,膳房裡今天做蚌肉的,一定有蚌殼。」
工沉默地跟著她,衛希夷好奇地回頭看著工,直覺得這個人不友好。到得膳房,裡面正忙,有不少人同羽打招呼,羽也笑著回應,且提醒:「公子先有些不適,上頭怕正煩著,都小心些。」廚工與廚娘一齊笑道:「知道啦。」心裡很喜歡這樣會做善意提醒的人,對她找蚌殼醫治不討喜的人的事情,也都當做沒看見了。
一個胖胖的廚娘拿張荷葉包著塊烤肉遞給衛希夷:「哎,長個兒的時候,可不禁餓。」又有廚工拿一隻銅盞盛了蜜水遞給她:「就著,別噎了。」漂亮活潑的小女孩兒,大家都喜歡,如果她的家人也很和藹可親,就更會受到照顧了。
衛希夷嘴巴也甜,依次道了謝,一手一樣,跑到羽身邊,蹲著啃。羽又道了一回謝,手上卻不停,取了蚌殼,清洗乾淨,燒磨成灰,將工的衣袖挽起,忽然皺眉,小聲問道:「正過骨又傷了?有人趁你受傷欺負你嗎?」
衛希夷聽了便不幹了,吞下嘴裡的烤肉,生氣地說:「誰這麼不要臉?欺負傷者?」她淘氣得要命,也會欺負小動物,卻天然認為別人已經傷了再去欺負他,無疑是卑鄙的行為。工既然受這樣的傷害,心情一定不好,她也就不計較工的態度問題了。手裡的荷葉伸出去,又收回來,重討了一塊新的烤肉給工,說:「誰欺負你的?我去打他!」至於打不打得過,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反正,她不相信自己會吃虧。
羽哭笑不得:「你什麼都不懂,連誰幹的、那個人現在在做什麼都不知道,不要衝動胡鬧。」並不很生氣,妹妹知道善惡,是件好事。只是應對的措施……
工看著少女宜喜宜嗔的面龐,心裡喜歡她,但是又忍不住懷有扭曲的惡意。你的身邊,纖塵不染,左右都是純潔的人,連一個小女孩都會心懷正義打抱不平,你覺得世界很美好。你曾經讓我不要那麼陰沉,不要將事情想得太壞,要看到希望尋找出路,不要在心裡存著毒汁。如果你的妹妹變成像我一樣心機陰沉的人,你還會覺得世界美好嗎?
工低下頭,聲音陰涼入骨:「你姐姐說的對。有些事,能做不能說。你要對別人做什麼,一定不要告訴他,說了他就有了防備,你就做不成啦。」
羽微驚,臉也掛了下來,細看她的臉,眼角像是被誰用手指蘸了點胭脂輕輕抹過,留下一道連著鬢髮的紅痕。聲音難得地冷了下來:「希夷,你不許做!聽到沒有?!工,你……包紮好去找個地方歇著吧,別被人看到了。」
她心地不壞,人卻不蠢,別人對她如何,她都可一笑置之。工言語里對妹妹的攛掇之意,卻不能不令她生氣。
喲,聽得懂?工心裡有些玩味,聽得懂呀,你希望的乾淨美好,是真還是假?工看衛希夷放下烤肉,接過了乾淨的麻布巾敷上蚌殼灰包紮傷口,忽然有些想笑。宮裡的人說姐妹倆簡直不像是一家裡出來的,現在看看,確實不太像啊。
胖廚娘又過來了,小聲對羽說:「公子先在宮裡安置下了,上頭叫送些酒食與他的衛士,還有給公子先備下熱飯。好像是,方才就是不慣生食,才昏倒的。」羽是掌膳房的副手,答應了一聲:「我這就來。希夷,你給工包紮好,你也回公主那裡。不許耽擱!不許多說話,也不許聽胡話。」衛希夷乖乖地答應了。
對妹妹,羽還算放心,縱不放心,自己又有了新任務也不能耽擱。膳房這許多人看著,工也做不了什麼。羽小聲對一個魁梧的廚工道:「等包紮好了,你看著工離開,別讓人碰著了他的傷處,也給他帶點吃的。找個人,取新鮮的生魚膾,跟著希夷去公主那裡。」廚工拍胸脯保證一定辦到。
吩咐完,又嗔著衛希夷:「小淘氣。」才提起裙子去看菜單。
衛希夷張望了一下,給工的胳膊上打了個蝴蝶結,小聲說:「你別在我姐姐面前說那樣的話。」
「哪樣的?」工覺得有趣,這個小女孩兒讓他看到了一絲不同的東西。
「那些要教我欺負人什麼的,跟我姐姐多不搭呀,我姐姐身邊該是有鮮花、有陽光,說交朋友,不能說欺負人。不過我覺得你說得有道理哎……」
「什麼道理?」
「我現在說不清楚,不過跟我姐說的不太一樣。我姐說的也有道理啦。」工的話,像給衛希夷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令她願意與這個長得不錯的人多說兩句。
工心頭一動,問道:「你姐姐說的什麼?」
「我姐姐說,道理像太陽,照著國君,也照著奴隸。好啦。」給工拉下了短短的袖子,蓋著蝴蝶結。
工指著地上的影子說:「看,也有它照不到的地方。道理像寒冬,國君和奴隸都在它寒冷的懷抱里,但是國君有皮裘火盆熱湯飯,奴隸只有單衣殘羹。同樣的道理,對不同的人,是不一樣的。」
衛希夷「哦」了一聲,看看影子,又眯眼看太陽,點點頭,還想說什麼,胖廚工已經擠了過來:「希夷啊,好了嗎?你該回去啦,魚膾要不新鮮了。」
衛希夷跳了起來:「嗷!我這就去!」又拖了塊烤肉給工,「你好好養傷啊。哎呀,阿姐……」
胖廚工道:「忙公子先的飲食呢。」
「好嬌氣,」衛希夷皺了皺鼻子,對那隻小雞崽表示了不滿,「生魚膾多好吃。」對羽的背影喊了一聲「我回去了」,又快活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