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在一起
女瑩憤怒在卧房裡走來走去。
保姆緊緊地追著她勸說:「……您是公主,和別人不一樣,以後是要嫁與身份相當的國君,享有一國的人。要聽王后的話,端莊穩重。別再和阿杼家那個淘氣的小東西廝混了,你們的身份不一樣。她可以淘氣,您不行,您是要做大事的人……」
在女瑩現在的年紀上,朋友講的話在他們的心裡,甚至可信超過父母。女瑩臉上的怒氣越來越明顯,尖銳的童聲回蕩在高大的宮殿里:「閉嘴閉嘴閉嘴!全都是放-屁!我就要和希夷在一起!」
保姆本不厭惡衛希夷,然而衛希夷這樣的表現,是不得許后歡心的,也給自己惹了不少的麻煩。先前那些淘氣並不嚴重,她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叫公主喜歡呢?今天保姆卻發現,絕不能再這樣了。否則兩人鬧出事來,女瑩是公主,衛希夷的父親是南君重視的侍從,受罰都有限,可保姆就沒有那麼好命了。
事關自己的利益,好惡就要放到一邊了。保姆苦口婆心地給女瑩擺事實講道理:「您看您姐姐,多麼地溫柔賢淑,王后多麼喜歡她。王後會為喜歡的人多考慮,為她擇一門人人羨慕的親事的。公主已經八歲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淘氣了。為人子女,只有聽話,才能得到父母的關愛呀。王后是您的親生母親,不會害您的。王后給您選的將來陪您出嫁的人不是她,她只是陪您讀書的。您要多與將來一同出嫁的人親厚……」
女瑩越發地生氣了,原地跳了好多下:「我不管!我們是朋友!和她嫁同一個丈夫,讓自己的兒子和朋友的兒子成為兄弟,一輩子在一起。我們就是一家人了!懂道理的人都這麼說!」
保姆嚇得魂飛魄散。
許后是個講規矩的人,講究到近乎繁瑣。她給宮庭中訂立了許多的規矩,等級森嚴得很。連公主身邊的女伴,都分了兩類。一類是以後要陪著遠嫁的女伴,一類則是在娘家一起玩耍的女友。前者便是媵了,身份不低,與女瑩有些血緣關係。後者便如衛希夷這樣,選自邦國內有些身份的家庭里的女孩子——有些是因為自身不錯,有些是因為女孩子爹娘不錯。
在衛希夷身上,許后看走了眼。衛希夷的父親屠維,沉穩少言,堅毅可靠,母親女杼精明而守禮,姐姐羽更是個漂亮溫柔的女孩子。衛希夷場面上的模樣還是很不錯的,禮貌也周到。許后理所當然地以為這是一個合適的女友的人選,孰料與女瑩熟了之後,女瑩舍其餘女伴女友不理,只與她一起玩,兩個淘氣包的合力令人嘆息。數次想借故將她體面地從女瑩身邊驅走,然而南君喜歡這樣的性情!
許后愛長女,南君喜幼女,衛希夷的性格也很得他的喜愛,許后只能忍了。但是,許后也有自己的堅持,為自己的女兒做好了規劃。保姆理所當然地要奉承許后的心愿,以期在後宮裡討生活。
女瑩受到了刺激,小女孩兒的目光陰惻惻地盯著保姆,將她嚇得閉了嘴。輕哼了一聲,女瑩模仿著她父親的樣子,將左右脖子歪得咔咔響。冷笑著到正殿坐了,心裡得意地想道,看父王這般做,他們都害怕,嘿嘿,果然將這個啰嗦的人鎮住了。
殿里一時都被鎮住了,安靜極了,帶點踢踢托托的腳步便愈發清晰了起來。女瑩聽了兩下,臉上的陰沉也綳不住了,跳了起來——她聽出來這是衛希夷的腳步聲了。
衛希夷還帶來了女瑩喜歡的生魚膾,女瑩更開心了,招呼她一起坐下來吃:「太好了,剛才都沒得吃,餓了。」衛希夷向前跑了兩步,又退了回來,想起了什麼,從袖兜里摸出兩隻貝幣,給了廚工。廚工笑眯了眼睛,臨走前又提醒了一回:「天氣熱,可要快些吃。我這就回去啦,你去吃吧。」
女瑩見到了好朋友,心情好得很,對廚工道:「知道了,你去吧,希夷,來呀。」兩人也不分案而食,衛希夷就坐到了她的食案的對面,張口吞了她送來了一片切得薄薄的生魚片。
見狀,保姆內心更是焦慮,生怕兩個小女孩兒感情太好,以後拆不開,以這兩人的性子不鬧大了才怪。到時候許後面上不好看,自己就……不行,要快些想辦法才行。如果自己辦不到,就早早報告給王后,現在頂多挨打挨罵,等到事情不可收拾了,麻煩可就大了。
看看你一口我一口吃東西的兩個小女孩兒,糟心極了。小公主除了分給王吃食,還跟哪個人這麼親密過?王后都沒得到過這樣的待遇,當然,王后也不喜歡這樣輕浮的行為就是了。不行,一定要早早請王後作個決斷,此事不是她一個保姆能處理得好的,這鍋她不背。
才想著,王後宮中的侍婦便來了,許后愛講究,不止要女奴侍奉,國內大臣的妻女,得她意的,也會任命為自己的侍婦女官。這一位婦人,身份不高不低,丈夫是管理牛群的小官,用作向小公主傳話的人正合適。來人三十餘歲年紀,面相十分和氣,看一眼正在吃魚膾的小公主,欣慰地點點頭。看來小公主這次很乖,沒有淘氣。
女瑩丟下鑲銀的長箸,好奇地問:「有什麼事么?是公子先怎麼了嗎?」
侍婦的表情嚴肅了起來:「公子先還病著,王與后現在都不開心,王后命妾身來看看小公主。宮中近來多事,小公主一定要在自己殿里好好獃著呀。」也許是她看起來太和氣了,也許是感受到了事態的嚴重,女瑩沒有發脾氣,而是追問:「父王也不開心,為什麼呢?你跟我說清楚了才好。」
衛希夷一旁幫腔:「要是不清楚,誰也不知道怎麼樣做才對呀。不出寢殿,上學呢?唱歌呢?做旁的呢?行不行?」
這話說得有道理,侍婦心道,果然是阿杼的女兒,夠機靈的。跟聰明人說話,哪怕是個小孩子,也是省事的。侍女婦心情好,也肯耐心地多講兩句:「王與后想為您的姐姐,招公子先為婿……」
「啊?」兩個小姑娘一齊驚訝地出聲了,「還要招他?」公子先那個矬樣,大家都看到了,怎麼能招這樣一個既不強壯,年紀也不合適的人呢?女瑩挺討厭姐姐的,總是端著,還會教訓人。曾經熱切盼望姐姐女媤端架子走路的時候摔個五體投地,吃飯的時候嗆著噴得滿桌都是……之類,卻從來沒想過姐姐嫁個病雞崽!這怎麼行?
侍婦笑得很標準:「王和后的想法,不是妾身能知道的。」
女瑩問道:「那公子先現在怎麼樣了?還會再宴請他嗎?還有歌舞和侏儒嗎?」
侍婦的笑容開始僵硬,都這會兒了,還想著歌舞侏儒,小公主真是個小孩子呀。侍婦低聲道:「已經安置下了,水土不服而已。小公主就當是宮裡有人生病了,不要吵鬧,好不好?公子先若是在宮裡出事,王會很生氣的。」
說爹生氣,女瑩明顯乖了許多,乖巧地道:「好。」
侍婦摸摸衛希夷的頭:「希夷要好好地陪公主呀。」女杼原也是許后的侍婦,後來才做的織室的執事,是這位侍婦職場上的前輩,曾提點過後輩,衛希夷姐妹倆混得開,與此也不無關係。
保姆心中暗暗叫苦:王后心情不好,又有大公主的婚事要操心,此時去彙報小公主不聽話,顯然是不合適的。只能按捺下來,等公子先身體好了些,與大公主的事情定了,再趕緊向王后彙報。
兩個小姑娘卻不知道大難臨頭,飛快地吃完了魚膾。女瑩覺得有些疲倦,拉著衛希夷午睡去了,衛希夷跑了半座城,也累了。雖然還惦記著公子先可能要被招作南君女婿,兩人還是很快睡著了,直到被一聲驚雷震醒。
衛希夷彈坐起來揉眼睛:「什麼呀?要下雨了?」
女瑩揉著眼睛爬起來,下雨天,不給玩雨,就沒什麼好玩的啦。女瑩又惦記起招婿的事情來,悶悶不樂:「不死不活的,過來添什麼麻煩?」衛希夷小聲說:「大概,誰也不想病著……吧?」小雞崽臉還挺好看的,死了未免可惜。說著,心情也低落了起來。
她滿地亂跑的時候,是不管不顧安靜下來卻也會思考,睡完一覺,又想起來保姆今天好像有些不對,覺得應該跟母親、姐姐說一聲。爬起來便要走:「不上學,我可得回去了。」
女瑩擔心地望向窗外,有些遲疑:「下雨呢。」
「不怕。我回家去,問問我娘知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女瑩也振奮了起來:「那你小心,別跌跤。」
「放心吧。」衛希夷拍著胸脯保證。
然而一出了殿門,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呼吸著微涼清爽的空氣,她就又止不住一顆滿地瘋跑的心了。開始還走,後面是小跑,還蹦著去踩水。王宮的地面,晴日里看的時候是平的,下了雨就能通過積水看出哪裡凹了進去一點。衛希夷追著水坑踩,抬起頭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好像跑偏了,面前長廊下持戈的武士全不是熟人,看裝束好像……是小雞崽的人?
她天生膽大,最大的挫折是吃了烤蜘蛛覺得好吃,聽說越毒的東西味道越鮮美,自己偷溜出城進了林子捉了詭蛛回來,被母親發現之後挨了生平最大的一頓暴打,烤蜘蛛也沒吃成。
好奇心起,便想去看看小雞崽。萬一他不幸死了,趁他現在活著,多看一眼是一眼。衛希夷這樣告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