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桃之夭夭(上)
冬日的午後,皚皚白雪反射著暖暖的陽光,恬靜,寂然。披上一層素裹銀裝的書齋顯見得清雅,幽靜,籠罩著一層薄紗般,於這紛雜人間遺然獨立著。屋內氤氳暖氣自是另一番光景,梳著齊整雙環髻的少女們輕聲慢步地自外間走過,或是遞送著新烹的熱茶,或是添補著壁爐里的炭火,或是守著幽幽散開的熏香??
裡屋,統共就兩個人。坐在案邊的少年未及舞勺之年,雙眸隨意地瞥向筆下鋪陳開來的宣紙,靈動澄明的瞳孔難掩聰敏,形容雖小,卻已見卓然之姿,端的是齒白唇紅、眉眼俊秀。只見他筆走龍蛇,白凈的紙上赫然呈現三縱墨痕,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一旁垂手而立的女子便要上前更換宣紙。
「不必了。」少年抬抬手,饒有興緻地望向她,「你覺著,我這幾個字寫得可還好?」
女子一怔,看向手中墨跡未乾的詩文,隨即抬起頭,淡淡地笑道:「公子的字,誰人不說好?」
她不過二八年華,卻穩重內斂,一回眸間,似有柔和的暖意自眉間散開,朱唇一抿,千般風情。
他頗為得意地點點頭,又問:「贈予你可好?」
不料女子面色微變,斂了笑容回道:「公子忘了嗎?聖上有旨,公子的墨寶不可外傳??再者,奴婢不識字,恐辜負了公子的好意。」
少年的笑意一滯,負氣地搖搖頭:「也罷,是我疏漏了,將那字放案上罷。」
她秀眉微蹙,正待說幾句好話加以勸解。
這時,一婢女自外間走進,屈膝福了福:「稟王爺,車馬行裝已打點妥當了。」
他虛抬右手:「知道了,退下罷。」
她抬手斟茶,溫聲問:「王爺計劃何時移駕?」
少年接過茶碗,艷綠的湯麵上浮著幾瓣嬌嫩的茉莉,「不是命你稱呼『公子』嗎?」
女子莞爾一笑:「奴婢思忖,到了東宮,人前合該守些規矩,也顯見得公子治下有方。是故先行適應適應。」
他一絲陰鬱盡散,大笑著拉過她的手:「本王准你怎麼稱呼,你便怎麼稱呼!難道我還不能護你周全?你不信我?」
「采睫自然信公子。」她眼帘微垂,一雙眸子柔情似水,兩頰泛起的紅暈惹人憐愛,「公子可是要啟程了?」
他攥緊了手中的纖纖玉手,喃喃道:「待我去與王叔、嬸娘作別。你且隨我來。」
少年起身,撫了撫錦衣上的褶皺,負手向外走去。她以眼神示意門口的婢女,隨即跟了上去。
當婢女進得裡間,收拾案上的文稿時,紙上墨跡已干。須見得,那鐵畫銀鉤將四字反覆書寫,足足三遍——「桃之夭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國風?周南?桃夭》
晨光熹微,蕭昭業卧在榻上,雙眸微微眯起,享受著無人打擾的安寧。「回」到東宮已經兩日了,仍未能適應。
父王是當朝太子蕭長懋,但蕭昭業打小是在二叔竟陵王蕭子良的教習撫養下長大的。是以現今回到東宮,竟陌生非常,彷彿自己本不是屬於這裡。十一歲的他頂著南郡王的榮膺,在小輩中已是先例。祖父的喜愛與榮寵讓他成為眾矢之的,卓爾的文采與書法讓他備受灼灼目光,嫡子嫡孫的正統身份更讓他瞧盡了阿諛奉承之輩的嘴臉。他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懂得怎樣用一個眼神令座下的人惶恐不安、齊齊下跪,深諳朝堂上的籠絡人心、察除異己的弄權之道,擁有自己專屬、忠心不二的武裝力量,熟讀聖賢之書、牢記治國之道??
尊榮地位、俊雅外形是他與生俱來的,滿腹詩書、一腔謀略則是二叔教習之故。賜予他生命和身份的男人正是這處宅邸的主人,然而他們之間卻沒有至親的熟稔。蕭昭業搖搖頭,一手扶額,坐將起來。外間侍候的丫頭聽到動靜,一溜有序地進了屋,手上端著銅盆、綢巾、錦服??
蕭昭業抬眼打量,問道:「采睫在哪裡?」
若說現在身邊最親近的人,當屬自己的婢女霍采睫了。她侍奉蕭昭業已三載有餘,為人溫婉可親,處事滴水不漏,侍上面面俱到,治下恩威並重,一汪眼波楚楚動人,一抹笑意如沐春風。隨著年歲的增長,在蕭昭業眼中,采睫從一個出類拔萃的丫鬟,變成了一個女人,一個獨一無二的女人。見到她那嬌俏可人的面龐,心底便生憐惜之意,彷彿有什麼在蠢蠢欲動,有什麼在沁人心扉。
蕭昭業心中有過考量,采睫的身份自是當不起南郡王妃之位,唯有待近兩年議親之事有了結果,再請旨納她為側室,如此也能相伴一生。是以,蕭昭業明裡暗裡許下霍采睫許多特權,丫鬟們雖不敢大嚼舌根,卻也都心知肚明,素日里對采睫更加敬重討好。如此這般,當蕭昭業隨口一問之時,打頭的婢女竟是驚恐非常,雙手緊緊地攥在一起,微微低頭,嗓音止不住地顫抖:
「回,回王爺。采睫,采睫姑娘她,她被太??子爺收房了。」
「你說甚麼!」
少年眸中騰起怒火,將手邊的銅盆狠狠撂在地上,溫暖的清水潑灑一地,丫鬟們急急跪下,皆斂聲屏氣。一時間,屋內靜得只剩下銅盆在地上旋轉的悶聲,歸於沉寂??
蕭昭業緊緊攥著手中的綢巾,指甲隔著絲滑的巾面嵌入掌心,但他渾然不覺,緩緩向後退了幾步,跌坐在床沿。似乎過了許久,他抬起頭,看著跪了一地的丫鬟,沉聲問:
「怎麼回事?」
「回??回王爺。」先前那婢女戰戰兢兢地抬起頭,「昨夜,太子妃娘娘派人前來慰勞奴婢等,采睫姐姐跟去謝恩,就??沒再回來。同去的丫鬟說??說采睫姐姐被太子收作房裡人了。彼時王爺已經入睡,奴婢等不敢造次打攪??」
那婢女言罷,怯生生地瞟了蕭昭業一眼,隨即埋下了頭。
謝恩?收房?好大的恩典啊!
蕭昭業鐵青著臉,腦中撞擊著千萬個念頭。昨夜,自己本是有意讓采睫前去謝恩,以她的聰明乖覺必能給母妃留下好印象,往後行事更加便宜。豈料!
蕭昭業的心中五味雜陳,首當其衝的便是憤怒。這種情緒來勢洶洶,幾乎掩蓋了其餘感情,以至於他一時不察,亦不願察覺心頭那一絲恐慌與悔恨。
他冷冷地掃了一眼地下的丫鬟們,吩咐道:「都起來!為本王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