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桃之夭夭(下)
「已故驍騎將軍何戢?」
途經一處檐下,屋內傳來細碎的說話聲。蕭昭業尖起耳朵,輕聲慢步地湊到窗欞前。只聽見屋裡響起一中年男子的聲音:
「正是。何將軍有一女,正值金釵年華,端莊賢淑。與南郡王可謂郎才女貌,天造地設。」
「只是素聞何戢無嫡,庶出之女,何以相配?」
蕭昭業一驚,雖然稱不上熟悉,但這嗓音分明就是自己的生身父親蕭長懋。如此說來,另一人便是方才采睫提及的太子少傅王儉。他們竟是在商議自己的婚配之事?
「非也。正因何將軍已故,何氏無嫡,縱然何家門第顯赫,亦難成氣候。須知外戚專權,不得不防!」
「有理有理。」蕭長懋的笑聲爽朗,「如此,便依少傅之言!」
蕭昭業一心繫在采睫身上,乍聞娶親之事,倒並不十分在意,只是暗暗在腦海中過了一遍談判的籌碼,靜待屋內二人商議事畢。
默了半晌,蕭長懋的聲音重又響起:
「王家??其勢頗大。」
被這樣一句話從自己的思緒中扯回來的蕭昭業心中「咯噔」一下,忙屏氣凝神,細細聆聽。
「太子爺可是擔憂太子妃母家干政?」
「現下他們自是沒這個膽子,怕只怕昭業軟弱,為人利用。」
「南郡王少年英才,天資聰穎,太子爺多慮了。」
「犬子不佞,先生謬讚。幸而昭業自小不在其母身側,二人感情淡漠,否則我早就??」
蕭昭業驚得目瞪口呆。母妃不受寵愛,他早有耳聞,只是不料結髮之情竟淡漠至此。
「太子爺是要??」
「漢鉤弋夫人亡而昭帝立。現下魏國雖為蠻夷,其『子貴母死』的俗規倒頗有計較??」
聽著父王冷冰冰的言語,蕭昭業只覺得雙腿發軟,倚牆立住,思緒雜亂無章地飄浮著,找不到立足點。
漢武帝屬意幼子劉弗陵繼位,為防「子幼母壯」,遂借故處死了劉弗陵生母鉤弋夫人。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借母族賀蘭部、妻族獨孤部之力建國。為防外戚干政,他先後逼死賀蘭太后、處死劉皇后。自此,拓跋部「後宮產子將為儲貳,其母皆賜死」的祖制便流傳下來??
蕭昭業的腦中紛擾難安,縱然這些年未能承歡膝下,母妃終究是母妃,是那個笑容溫暖,輕輕喚著他小字的女人。她曾因兒子的親近而喜,因兒子的焦躁而憂;她曾諄諄不倦、也會呶呶不休;她還那樣年輕,卻被現實磨去了光彩;她溫柔得讓人心暖,孑然得叫人心疼??
「不!」
蕭昭業心中的吶喊幾乎要衝口而出。恍惚間,屋內的對話絮絮地傳入耳中。
「如今昭業歸來,只怕王氏存心籠絡,我焉能不管??」
與此同時,院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蕭昭業連忙舉步繞至屋后。
來人竟是采睫,她徑直行至門邊,道:「稟太子爺,太子妃娘娘求見。」
原來太子和王少傅議事並非不可打攪,想來是采睫欲與自己獨處,方才引自己往偏廳去。想到這裡,蕭昭業心上一暖。等等,太子妃?母妃來這裡做甚麼?
蕭昭業正在疑惑之時,王儉已經退了出來。采睫將太子妃一人領進屋去,隨後走了出來,關好屋門。蕭昭業藏在暗處,正欲悄聲上前,招呼采睫來問個究竟,但見霍采睫偏過頭來,定定朝他藏身的方向望了望,心有靈犀般徑直走了過來。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蕭昭業驚疑之下,不由得脫口而出。
「噓!」她連忙輕扯著他的衣袖,往屋后竹林里走去。
確認此處僻靜,四方均無人跡后,她方鬆了一口氣,抬手點了點自己的鼻子,笑靨道:「公子忘了?采睫的鼻子靈得很,更何況是公子??」
「哦,如此。」蕭昭業沒有心思深論,壓低嗓音,急匆匆地問道,「母妃來找父王為的是甚麼事?」
「采睫不知。」她微微搖頭,「太子妃屏退眾人,似有要事。公子方才哪裡去了,讓采睫好找。」
「我——隨處逛了逛,迷了路,便沒回去。」蕭昭業心不在焉地回答著,又喃喃自語道,「須得知道母妃此行所為何事??」
「公子?你說甚麼?」
「采睫,我要去偷聽父王和母妃的對話。」蕭昭業見她有勸阻之意,忙跟著說道,「你就別勸了,鬧將開來被父王發覺才是真真不妙。我仔細著些,不會有事的。你要去嗎?」
「采??采睫不敢。」她眼帘微垂,像是受驚的鳥兒。
蕭昭業顧不上出言逗弄,倉促地回:「也罷,我自去了。切莫聲張!」
言罷,蕭昭業邁開疾步,采睫掙扎地望向他,終是咬咬牙跟了上去。走到牆邊之時,屋內正傳來蕭長懋慍怒的高聲:
「難道還要我這個做父王的讓他不成?」
「太子??」王寶明的聲音微微發顫,但她還是努力地說了下去,「那孩子心眼直,對采睫妹妹確是喜歡得緊。早晨去臣妾那兒求了半晌,臣妾實是不忍啊。」
「不忍?只怕是有心討好昭業罷??」蕭長懋冷笑著厲聲道。
窗外的蕭昭業聽得心驚,方才窺聽的種種在腦海中重現。
「王家??其勢頗大。」
「如今昭業歸來,只怕王氏存心籠絡,我焉能不管??」
「幸而昭業自小不在其母身側,二人感情淡漠,否則我早就??」
「漢鉤弋夫人亡而昭帝立。現下魏國雖為蠻夷,其『母死子貴』的俗規倒頗有計較??」
??
蕭昭業雙目圓睜,獃獃地望著前方,手臂不自知地顫抖起來。
「公子?」采睫輕喚著。然而蕭昭業卻恍然不覺般,毫無反應。
「太子此言何意?臣妾本是法身生母,母子連心,又何來??」王寶明分辯著,像是突然意識到什麼似的,生生截斷了話頭。
「哼!好一個母子連心。」
蕭長懋話未說完,門外響起了采睫的聲音:「稟太子爺,南郡王求見。」
蕭昭業冷冷地掃了跪在地上的王寶明一眼,拂了拂袖。王寶明知趣地緩緩站起,坐在了側首的位置。
「讓他進來。」
約莫半盞茶的工夫,采睫打開屋門,蕭昭業意氣風發地邁步進來。
「兒臣參見父王、母妃。」蕭昭業恭恭敬敬地稽首問安。
「起來罷。」蕭長懋星目含威,「何事?」
「兒臣??」
「法身。」王寶明緊張地打斷了蕭昭業的話,微微搖頭道,「不可無禮!」
「哦?怎麼,昭業,你欲口出無禮之言?」蕭長懋掃了王寶明一眼,將如炬目光重新放回蕭昭業身上。
「兒臣不敢。」蕭昭業勾了勾嘴角,淡淡都瞥了王氏一眼,「兒臣此番乃是欲稟報父王一事,不曾想——母妃亦在此。」
「有甚麼是不能當著你母妃說的?但說無妨!」蕭長懋的視線在二人之間繞轉,嘴角揚起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
「兒臣遵命。」蕭昭業拱了拱手,「兒臣近來通讀《晉安帝陽秋》一書,發覺其中頗有幾處閃爍其詞、言不符實之處。竊以為如此書目當不應流傳於世,混淆視聽。」
王寶明愕然地望著蕭昭業,朱唇微張,說不出話。
蕭長懋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訝異之色,他冷靜地打量著眼前的情形,開口:「昭業,你可知這《晉安帝陽秋》是何人所著?」
「兒臣知道,前朝舊臣王韶之。」
蕭長懋注視著蕭昭業的雙眸,繼續問道:「那你可知,論禮,你當稱呼他一聲『外曾祖父』?」
「兒臣知道。但兒臣以為處事應公私分明。《晉安帝陽秋》確有謬誤,豈能徇私?」蕭昭業澄澈的雙眼坦蕩地看向蕭長懋。
「好!真吾兒也!」蕭長懋的臉上露出笑意,「太子妃可有何要說?」
王寶明神色迴轉,緩緩道:「臣妾??無話可說。」
「父王可是答應了兒臣的請求?」蕭昭業認真地問道。
「昭業,此書影響頗廣,一時取締只怕不妥。」蕭長懋回答,「不如由你與著作佐郎商討,共同更正此書可好?」
「兒臣領命。」蕭昭業面露喜悅之色,隨即揖禮,「兒臣告退。」
「且慢!」蕭長懋叫住了他,「方才你母妃正與我商議一事,現下我想聽聽你的意思。」
「太子??」
「我欲立一女子為側室。」蕭長懋的笑容深不可測地展開。
「兒臣不敢妄言此事。」蕭昭業微微躬身,藏住面容下嚙合的皓齒。
「這女子原是侍奉你的婢女。」蕭長懋徐徐言道。
「采睫?」蕭昭業猛地抬起頭,似是驀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忙斂了斂神,回道,「嗯,她原是兒臣屋裡的大丫鬟。今早不見了人,兒臣還曾往母妃住處詢問。本以為父王是想召她為婢,故請母妃代為求討。原來父王竟是要納她為妾!這是她的福分,兒臣——豈有異議?」
「哦?是這麼回事?」蕭長懋瞥向側首的王寶明。
王寶明感受到身上充滿壓迫感的注視,付之一笑,「恭喜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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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屋門之時,門側那張失神的面龐刺得蕭昭業心上一疼。轉身關好扇門,蕭昭業大步走下,彷彿怕弄碎什麼似的,輕輕地搭上采睫的手腕。采睫低下頭,自嘲地笑笑,順從地跟了上去。
「采睫??我,對不起??」無人之處,蕭昭業停步轉身,面對始終低著頭不發一言的女子,咬著牙說道。
「公子不必懷有歉意。」采睫抬起頭,雙頰上的淚痕卻是再也掩不住,「能為太子側室,這是采睫的福分。」
「采睫,是我辜負了你。」蕭昭業感覺心口隱隱作痛,他蹙著眉,愧疚地說,「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我??」
「公子。」采睫截住了蕭昭業的話,「采睫明白。采睫??不怪公子。這便是命數,躲不掉的。只盼公子莫要再掛心此事。主僕一場,公子的恩情采睫不敢忘,只是往後再稱呼『公子』終是不妥,望公子成全。」
蕭昭業闔上沉重的雙目,久久不願睜開。周遭的空氣靜寂得包容萬象,天地間彷彿只剩下兩顆心跳動的響動。
「便依你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