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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冠六宮》/春溪笛曉
第四十一章
顏舜華自然知道了,這麼重要的事,沈大郎怎麼可能不和她說?
顏正華聽了這消息,心裡有些難過。一直到回來之前,她都還覺得皇帝伯伯是真心疼愛她。皇家無真情,但皇帝伯伯疼她,是真的疼,連幾個公主都眼熱。有一次有南邊的使者過來,說想要向她求親,皇帝伯伯卻斷然拒絕,說「我們的晚晚怎麼可以嫁給蠻人」?結果使者討走了皇帝伯伯以前最疼愛的公主。
回來之後,顏舜華髮現一切都不一樣了。
回頭再看看皇帝伯伯的所作所為,一切似乎都早有徵兆,只是她沒有發現而已。比如這道旨意,如果是以前,她肯定會覺得皇帝伯伯是為自己好,為顏家好,為顏正卿好——根本聽不進別人的話,只覺得別人是在挑撥離間。
如今再看,怎麼看都覺得這道旨意居心叵測。
李卓然走了,顏舜華像是缺了臂膀,做什麼都不方便。
顏舜華鄭重其事的將學習會交給了潘成金,潘成金是看著學習會建立的,交給他,顏舜華放心。至於沈雲初,顏舜華還不知道他有什麼打算,自然不會擅自把手裡的東西安排給他。
沈雲初很快找了過來。
沈雲初說:「晚晚,你想去京城嗎?」他有些緊張,顏舜華最近和林靈妙走得近,說不定聽多了京城的好處,會生出想去京城的念頭。可是即使顏舜華不生出這種念頭,難道就可以不去嗎?
顏舜華也一愣,說:「那可是聖上的旨意呀!」
沈雲初眉目微沉,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顏舜華說:「雲初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我知道,我遲早會去京城,現在只是提早了一些罷了,沒什麼關係。」
憂心忡忡的可不僅是沈雲初。
沈家上下都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沈寶珍去后,他們就把顏舜華接了回來,這些年他們疼愛顏舜華就像疼愛自己最寶貝的那個女兒。
如今顏舜華要被人接走了,她們如何能不憂心。
京城路遠,他們遠在通州,顏舜華孤身一人,身邊連個照應都沒有,怎麼可能過得舒坦?顏舜華又是愛玩愛鬧的脾氣,要她乖乖當個世家千金,那是絕不可能的事情啊!
沈老太爺本來一直住在別莊,聽了這事回到家中,與其他人一起商量對策。沈家人雖然很多,但是大多都有正事在身,片刻都離不得,不可能跟著去京城。
若是以前,老太爺也不操這個心。可顏舜華從傅昆那得了消息,皇帝已經對他們沈家起疑心,如今炙手可熱的魏公明也已經盯上沈家——
皇帝這個時候下了旨意要顏舜華回京城,怎麼看都不是心存好意!
事到如今,沈老太爺也只把一些人交給顏舜華,讓顏舜華到京城不至於無人可用。
沈老夫人叫人傳信到京城,早早做好迎接準備。若是顏家輕慢了顏舜華,自有人會照應著。
沈家所有人忙上忙下,比顏舜華幾位舅舅拖家帶口去赴任還要緊張。
顏舜華反而清閑了。京城她一點都不陌生,根本不需要做太多準備。倒是那傅昆似乎已經搭上魏公明,同樣準備啟程去京城。
顏舜華著人去打聽清楚傅昆動身的事件,派人去鼓動沙田村的人,讓他們聯合周圍幾個村子的人為傅昆送去「萬民傘」。
傅昆走的時候,沙田村的人夾道相送,盛況空前。傅昆虛應完畢,坐上馬車,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李卓然離開前的兩晚,悄然潛入東街三巷,把他的手、腳關節都給卸了。他雖出身貧寒,但已許多年沒吃過這樣的苦頭,想到那個森冷狠厲的少年,傅昆唇角擠出一絲冷笑。
這對主僕倒是有默契,一個直接對他下手,一個繞著彎給他下套。他不過隨意取了養父的酒引幫了那村人,何曾真正做過什麼?
這沙田村的人鬧了這麼一出,上頭的人都會注意到他。那魏公明長得像麵糰兒,看著好拿捏,實際上可不是那樣的。那傢伙生性多疑,若是聽說了這事,覺得他在收攬人心,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傅昆握住手中的秋扇,有一把沒一把地把玩著。顏舜華比他想象中要堅強,也比他想象中要難纏,看來一時也沒辦法看到她哭了。
不過這次折了她一條臂膀,她應該明白世事兇險,不會再那般天真了吧?
傅昆攤開扇面,伸出食指描摹上面的文字。有的人看著太潔白,看得人想把她染黑。不知他日她也如他一般深陷泥沼、滿身臟污,是不是還有心思顧著別人。
人活在世上,難道不就是為自己而活嗎?
傅昆合起扇子,用它撩起車簾,回望那已經遠去的沙田村與通州山野。想到那把嶄新的萬民傘,傅昆不由嗤笑出聲。
幾句感謝算得了什麼?離個幾日,這些人便會把你忘個乾淨!
他最不愛的,就是這虛偽玩意兒。
*
東華郡王傍晚信步走到莊子,與顏舜華道別。他本是為顏舜華而來,顏舜華既要入京,他自然也入京。
不想卻碰上了過來找顏舜華交代事情的沈大郎。
東華郡王到通州數月,倒也做了些事,比如向沈大郎引薦了一些人。雖說這些人他如今還不認識,但對方的根底和脾氣他早摸得清清楚楚,他目前無權無勢,不適合出面招攬,沈大郎能將他們收為幕僚是最好的。
東華郡王對領兵與民生都有心得,與沈大郎見了幾面,沈大郎便將他當成忘年交,不時邀他過府相聚。得了東華郡王提點,沈大郎為自己帳下添了幾名厲害人才,感覺更有底氣守住北疆,時不時會讓沈雲初多與東華郡王往來。
東華郡王面對沈雲初也極具風度,態度和氣,永遠叫人如沐春風。
欽使來了,沈大郎忙得腳不沾地。也就為了顏舜華的事,才有機會和東華郡王這忘年交說說話。知曉東華郡王也要走了,沈大郎嘆了口氣:「我知道清棠你必不是池中之物,小小的通州是決計留不住你的。」
東華郡王睜著眼說瞎話:「沈大人這是哪裡的話,我只是不便在外面多留。」
沈大郎眼睛微微眯起。自從欽使來了,東華郡王便不露臉了,他心中隱約有所猜測,但他由衷地喜愛東華郡王這個忘年交,是以從來沒開口問過。
東華郡王這「不便」二字,算是坐實了他的猜測。
沈大郎舉杯:「世間雖有萬般艱難,但我觀你品行、才識、心胸都是極好的,區區俗世艱險必困不住你。我府衙中俗務繁忙,你走的那日就不去送你了,這一杯酒就當是我為你送行!」
東華郡王也舉杯,正要一飲而盡,就見顏舜華提著裙子跑到亭子里來,伸手擋在他們面前,不讓他們把杯里的酒喝下去:「你們都沒吃東西,喝什麼酒。」她瞪向沈大郎,「大舅舅,大舅娘可是說了,你這些天一直在喝酒,再喝下去身體就要喝壞了!你可是大將軍,得離酒色遠一點!」
沈大郎忙擱下杯子:「行行行,都聽我們小姑奶奶的。」
顏舜華又看向東華郡王:「你的病今年才拔了病根。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身體還弱著呢,就學人喝酒!」
東華郡王莞爾,也放下酒杯:「聽我們小姑奶奶的。」他故意咬重「小姑奶奶」四個字。
顏舜華:「……」
顏舜華沒發飆,直接在桌下踹了東華郡王一腳。
東華郡王哈哈一笑。
沈大郎見他們這般相處,不由想到了兒子沈雲初。
沈家一直都想讓顏舜華嫁回來,可顏舜華還小,他們都不曾向她提起過。若是顏舜華像她母親那樣相中了別人,他兒子可怎麼辦才好?
東華郡王舉止得宜、談吐成熟,倒叫他一直忽略了那略帶稚氣的臉龐。
仔細算來,他這忘年交竟比他兒子大不了多少,兩人似乎是同年出生的!
沈大郎起了疑心,卻按兵不動,神色如常地向顏舜華交待入京后要注意的事情以及幾個故交的姓名。臨走時,他邀東華郡王一塊走。
東華郡王欣然答應。
兩人出了莊子,也不上馬,牽著馬踏著月色前行。又走了一段路,沈大郎才開口:「清棠,你來通州也有些時日了,如今你突然要走,我倒弄不明白你為什麼到通州來了。」
東華郡王緩緩一笑,如實相告:「清棠是為心中所念之人而來。」
沈大郎說:「不知我能不能多問一句,你心中所念之人是誰?」
東華郡王說:「我不能說。」他臉上依然帶著笑,「我若說了,沈大人定會趕我走。」
這是等於明說了。
沈大郎說:「我們家晚晚自幼沒了母親,又遭顏老夫人厭棄,被我們接回沈家養著。通州雖然偏遠又貧瘠,但晚晚在這邊過得很快活。如果可以,我們是不願意讓她回京城的,更不願意讓她嫁入高門大戶。」
沈寶珍所遭遇的事令他們心中蒙上陰影,顏舜華乖巧聽話了,他們反而不放心,是以事事都縱著顏舜華,從不讓顏舜華知道什麼叫「委曲求全」。
即使如今不得不讓顏舜華奉旨回京,他們也早早為顏舜華備好後路。一旦傳出顏家人對顏舜華不好、顏舜華受了委屈的消息,他們保准讓人上門去搶人。
東華郡王知道沈家人的想法。他淡淡地說:「並不是你想避開就避開。」
沈大郎沉默。
東華郡王望著沈大郎:「很多時候都是樹欲靜而風不止。與其一直避讓,還不如讓自己變得更強悍,若成了一方豪強,威名遠揚,有些人反而不敢輕易動你。」他頓了頓,「他們本就是欺軟怕硬的。」
就像「以前」顏舜華對顧成晁好,顧成晁不領情,覺得理所當然,覺得厭煩不已,覺得天底下最煩人的就是「顏舜華」三個字。後來顏舜華要與他劃清界限了,顧成晁又想方設法想要跨過那條界線,想找回以前那個事事都護在他前面的女孩兒。
沈大郎望著東華郡王,眼底多了幾分深究:「你到底是什麼人?」
東華郡王一笑:「我是只閑雲野鶴,只想著一世逍遙。」
沈大郎說:「我觀你行止,卻不是閑雲野鶴該有的。」
東華郡王言簡意賅:「國破家便亡。」若是大晉亡了,誰還能當閑雲野鶴,誰還能妄想一世逍遙?
沈大郎明白了東華郡王的意思。他拍了拍東華郡王的肩膀,讚許地說道:「京城能養出你這樣的人物,倒也不像我想的那樣不堪。晚晚這一去,我們都不在她身邊,你若能見到她,便幫忙看照一二吧。」
東華郡王微訝。
沈大郎知道他在驚訝什麼,笑著說:「我知道我兒子的脾氣,他做事溫和妥帖,但骨子裡有自己的傲氣——你也一樣。要你們避著對方、讓著對方,那是決計不可能的。既然如此,那就看晚晚的意思了,你們誰若能得晚晚點頭、能護晚晚周全,我們自不會從中阻撓。」
東華郡王也笑了起來:「我也是這樣想的。」
兩人分別。
東華郡王轉過馬頭,去與程應星辭行,不想迎面碰上了正從裡面走出來的沈雲初。
東華郡王頓了頓,含笑問:「雲初兄也準備到京城去嗎?」
沈雲初並未隱瞞:「正是。我厚著臉皮讓先生舉薦我去京城謀個差使,早些上手練練,免得日後諸事不通,鬧了笑話。」
東華郡王說:「以雲初兄的才識,哪會鬧笑話?」
沈雲初轉了話題:「不知清棠兄來找先生有什麼事?」
東華郡王說:「我來找先生辭行。」
沈雲初一頓。
東華郡王笑容不改:「離京多時,我也該回京了。只是我大概要走水路,所以早欽使幾天出發。」
沈雲初在心裡嘆了口氣,面上卻半分都不露,只說:「那清棠兄快進去吧,再晚先生就要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