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 50 章
《寵冠六宮》/春溪笛曉
第五十章
沈雲初不放心,著人跟著顏舜華。顏舜華知道沈雲初是關心自己,沒有拒絕他的好意,在新任護院們的陪伴下完成駱宜修下達的任務。
到了城郊,顏舜華覺得自己連呼吸都舒暢了不少,騎著雪球噠噠噠地前行,呼吸著那新鮮美好的空氣,覺得胸腔里的憋悶一下子散了大半。
經過慈孝寺,顏舜華便和左右說:「我渴了,去討杯茶喝。」說完下馬把雪球交給迎上來的小沙彌,施施然地進了慈孝寺。
慈孝寺如今已不是當初的蕭條冷落,寺中香火不斷,十分熱鬧。主持在佛前坐著,也不再打盹,而是端坐念經,寶相莊嚴。顏舜華不信神佛,可自從有了「再生」的經歷,她便對神佛存了敬畏之心。
當然,顏舜華依然不相信只要求神拜佛就能改變一切。她在大殿前站了一會兒,轉身去找小沙彌釋靜。釋靜一向機敏,沒等顏舜華找過去,他就跑了過來:「姑娘你來了?姑娘你要去見殿下嗎?」後面這話小沙彌是偷偷摸摸說的,「來呀,我帶你去。別被師父看見,師父可煩了,什麼都要問幾句。」
大殿里,正在念經的胖主持臉皮動了動。念完一輪,主持交待其他人過來接替自己,悄無聲息地離開大殿。
東華郡王正在看信,即使是獨自一人,身姿依然坐得筆挺。顏舜華兩人還沒到,兩個隱在暗處的暗衛就現身,說道:「釋靜帶著個姑娘過來了。」
東華郡王眉頭一動。
很快地,暗衛便看見令他們震驚的一幕,那凝在東華郡王眉梢的冰雪彷彿在一瞬之間徹底消融,只余融融暖色。
東華郡王擺擺手,讓暗衛退下。當年父親去得突然,他又還小,許多藏在暗處的人他都不知道,這一次他病癒之後早早把人都用了起來。雖不是全都能用的,但拾掇拾掇用著倒也挺順手。沒想到顏舜華會來,東華郡王微微一笑,親自迎了出去。
「晚晚。」他自然地喊。
「我們還沒進門你就知道了,」顏舜華挑挑眉,「你如今可真是不同了。」
東華郡王一點都不謙虛:「那是自然。」他領著顏舜華入內,煮了茶,倒滿兩杯。兩人坐下,空氣中飄蕩著清淡茶香,在紛紛擾擾的京城之中這份清凈實在難得。
顏舜華坐下,嗅了嗅,說:「你現在可真會享受。」她沒有忸怩,端起茶品了一口。
東華郡王說:「若還不會享受,豈不是白回來一次。」
顏舜華說:「你說得也對。」
這是釋靜捧著點心進來了,他身法巧,一個人捧了五盤,腳步還十分穩健。他把點心放下,沒說什麼,又一溜煙跑了。顏舜華和東華郡王就著茶點閑談,不知不覺竟到了午後。
顏舜華讓人去安頓好自己的護院,留下用了頓齋飯,才繼續去忙活駱宜修交待的事。
顏舜華前腳一走,圓空大師後腳就過來了。他一張口就說:「殿下,此女不凡!貴不可言的命格啊!」
東華郡王一笑。這一點他當然知道。當初顏舜華可是成了皇后……
想到當初的事,東華郡王神色暗了暗。他說:「我不信命。」若是命由天定,那老天為什麼又讓他們回來呢?
圓空大師知曉東華郡王是心志堅定之人,也沒再多說,只想著以後要好好留心一下剛才那年僅七八歲的小姑娘。
*
顏舜華在城外繞了一圈,心裡把京城內外的布防都記得一清二楚。幾年之後,會有人拿著京城布防圖去交換榮華富貴。這樣堅固的城牆,會被人裡應外合,輕輕鬆鬆攻陷。原該拚死守著它的人在敵軍臨城之前棄城而去,原該早早遠離京城避禍的人卻殺了回城,一力將韃人驅逐出城。
既然顧成晁不願守著,那這天下又何必交到他手上去?顏舜華的好心情驀然消散。這個時候顧成晁應該差不多闖禍被廢了,小皇子還小,顧衍暫時不會立新的太子。
正想著,顏舜華就看到熊漢從官道上騎馬而來,這位大統領神色匆匆,似乎碰著了什麼要緊事。顏舜華眉頭一動,也跟著回了城,帶著這大半天跑下來的成果去見駱宜修。
駱宜修見了顏舜華,嘆了口氣,說道:「出事了。」真的出事了,顧成晁遣人去建溫泉莊子,結果佔了周圍大批良田,逼得那邊的人鬧起事來。今年收成不好,百姓生活本就不好過,這事就成了引子,引得西邊起了亂事。
顏舜華記得當初也有這些事。只是當時她才七歲,不太懂這些事情,顧成晁又在她面前流露少有的痛苦與軟弱,她也就幫著顧成晁求情和複位。如今再聽到這些消息,顏舜華覺得自己從前真是眼瞎目盲,什麼都看不清。這可都是人命啊!
百姓是最容易滿足的,只有吃飽穿暖,他們自然會安心生活。可就是這樣簡單的要求,卻還有人要層層盤剝,將他們勉強果腹的糧食給奪走。眼前沒了希望,也沒有了退路,他們不反還能怎麼樣?
顏舜華望著駱宜修。駱宜修神色凝重。光憑此事當然決定不了太子的廢立,但今上對太子的不滿由來已久,最近太子又有頗多不合宜的舉動。經此一事,太子恐怕保不住他的太子之位了。
駱宜修說:「你安心做事,莫要摻和。」
顏舜華點頭,與駱宜修說起今冬的修繕工作來。冬天是農閑時候,可天氣太冷,不少流民涌到京郊附近,很難救濟也很難管理。顏舜華的意識是不發救濟,把這些人都集中起來安排一些工作,給他們搭簡單的窩棚當住處,也給他們發工錢,既解決了流民的問題,也解決了人手問題。
駱宜修對這個想法很感興趣,當下就與顏舜華細聊起來。顏舜華在通州已有經驗,便將需要注意的事情和沒解決的問題說出來向駱宜修討教。
兩人聊得忘了注意別的,竟不知有人悄然靠近。等駱宜修發現站在顏舜華身後的顧衍時,愣了一下,站起來行禮:「聖上。」
顧衍說:「駱卿不必多禮。」他眼含讚許,望向跟著駱宜修起身的顏舜華,「你們很好。」他微服出宮,走了幾處,都在暗議太子的廢立。到了駱宜修這兒才終於聽到有人商談正事。
顏舜華雖是女兒身,年紀又小,說起修繕工作卻頭頭是道,顯然不是第一次經手。這以工代賑的主意他還是第一次聽說,再聽顏舜華說起具體的施行細節,越發覺得妙絕。顧衍說:「再細細說說,我想聽。」
顏舜華一怔,卻見顧衍已施施然落座,並示意他們坐下。顏舜華看向駱宜修。
顧衍一笑:「晚晚,在我面前不須拘謹。我怎麼看都覺得駱先生比我凶,怎麼你怕我卻不怕他?」
駱宜修心中訝異。即使是對自己的兒女,顧衍似乎也從未用這樣親近的語氣和他們說話。
顏舜華自然不是怕顧衍。她只是不知該怎麼面對顧衍。若是以前,她不僅不會怕顧衍,還會撲進顧衍懷裡,炫耀般把自己的想法全都說出來——從來不會管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有多稚嫩。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初生牛犢不怕虎?
顏舜華抬眼望向顧衍,對上了顧衍溫和的雙眼。一直到病逝,顧衍對她都極好,即使到後來對所有人都產生了懷疑,她也從不曾懷疑顧衍,因為這個人在她最軟弱、最脆弱的時候把她抱在膝上,成了她最堅固、最安全的後盾。
如果不是她相求,顧衍還會不會復立顧成晁為太子呢?顏舜華心中掠過一絲迷茫。只是顧衍已經在眼前,她來不及思量更多的事,只好打起精神繼續商量修繕之事。
若她沒記錯的話,明年會有一場水淹京城的禍事。水漫上京城之後,不少達官貴人直接乘船離京,依稀像是多年後棄城出逃的情景。那時顧成晁已經被廢,顧衍病發,朝廷上下亂成一團。這樣的朝廷,自己就能把自己弄得潰不成軍,如何能抵擋外敵?
當初「南朝廷」南逃,東華郡王奪回京城,命駱宜修主持城防和水利的重修,「南朝廷」返京後有一年的水量比明年那場洪災還要大,但卻沒有再把京城淹掉,可見駱宜修是可以阻止明年那場鬧劇的。
顏舜華心中稍定,不再去猜想太多,認真與顧衍、駱宜修商討起來。
駱宜修自然也不會顧忌顧衍在場。他依舊仔細傾聽顏舜華說話,然後給出建議或者誇獎一二。
倒是顧衍,聽著聽著就出了神。他想到那個比自己稍長兩歲的女孩兒,想到那女孩兒也是一樣侃侃而談,也是一樣聰慧可愛,她是沈老太爺愛如珠玉的掌上明珠,他是黯淡無光的所謂皇室宗親。那時他從未想過自己能登上帝位,自然也從未想過自己能與她攜手白頭,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嫁人,眼睜睜看著她無力抗爭,眼睜睜看著她留下一個女兒撒手人寰。
那麼好的女孩兒啊……
顏正卿怎麼捨得她受那樣的委屈!
顏正卿!顏正卿!顏正卿!
顧衍心中宛如被剜了一刀,一直流著血,許多年都好不了。也許她不是最好的,但她再最好的時候離開了人世,在他心中便再無人可超越。
顧衍見顏舜華與駱宜修商量得差不多了,便伸手將顏舜華抱到膝上:「晚晚,以後你當我的女兒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