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紅顏第四
桃花劫陡然變得更加濃重了起來,幾乎都要化作實體的清香霧氣瞬間就散滿了這一方小天地,它還在不死心地誘惑著耿芝的思緒往更為黑暗的、怨憤的那個方面走呢,就看見這位年輕的朱雀星君陡然長身而起,反手抽出南明離火劍,手比劍訣,竟是要引來天雷鍛體的跡象了!
這何苦呢?
雖然說這是最簡單便捷的擺脫桃花劫的方法,但是還真沒幾個人用過。原因無他,太痛了,太難以忍受了,這種疼痛是入骨的疼,撕心裂肺,直入骨髓,揪著你靈魂最薄弱的地方打進去千萬根鋼針的那種痛,避無可避,退無可退。
然而如果你連這種疼痛這種折磨都能經過去,你的身體就早已經不再是能夠受到「桃花劫」這種東西影響的軀體了,別說桃花劫,只要這個人心境足夠穩,那麼日後他的修行便可一日千里,甚至都不會再有心魔生出。
——可是真的……好痛啊。
其實第一道天雷迎頭痛擊下來的時候,耿芝就已經有些後悔了,但是當她隔著無數渺渺雲霧,看到了混沌洞外長身而立的唐娉婷后,便有無數的勇氣從她的心底涌了出來,一點一點將她幾近潰散的神志扯回了這句被天雷不斷鍛打著的軀殼裡。
既然都說桃花劫因愛生恨,那你不愛她不就好了?既然桃花劫這麼危險,那麼把一切的源頭都扼死在搖籃里不就好了?早就被破去的心魔此時也開始捲土重來,在無邊的黑暗裡蠢蠢欲動,向著耿芝張牙舞爪露出最險惡的嘴臉:
你看看,你睜開眼睛好好看看!現在的唐娉婷,容貌不及你,力量不及你,現在的她還有什麼地方值得你愛?你放棄吧,放棄吧耿芝,早早鬆手早早解脫,你們之間的緣分……
早就盡了。
耿蘭卿,你命犯天煞孤星!
數年前姚婉兮被打落天梯時喊出的惡毒的話語尚縈繞在她耳畔,耿芝卻再也不會被這種似是而非的話語影響到了。她手下動作不停,手訣未散,拼著削骨之痛也要將天雷鍛體進行到底,顯然是要在這條幾乎就沒人走過的獨木橋上不撞南牆不回頭了!
她甚至都能隔著這點子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的距離,聽見唐娉婷的喊聲,字字句句都是出自真心:
「劍修路上本就是一步一心魔,你又何苦矯枉過正呢阿芝!」
「大不了——大不了你恨我!」
耿芝幾乎都要被唐娉婷氣笑了,她手腕一翻,南明離火便脫手而出,將那一縷終於從她體內分離出來的粉色煙霧死死釘在了半空中,到頭來都不知道她是在跟自己說話,還是在駁斥心魔與桃花劫之前那些過於荒謬的言論,抑或是讓混沌洞外焦灼守候的唐娉婷安心:
「什麼天煞孤星?我看是天災**才對!」
「如果我不能跟唐娉婷在一起了,那麼這個『耿芝』,才是不完整的!」
「如果緣分已盡,我便溯源而上,將它們盡數接起。要我這條性命相抵也好,要我一身修為散盡也罷,無論如何——」
「唐娉婷,我這輩子都是跟你綁定了的,怎麼做得到恨你!」
唐娉婷捂著嘴踉踉蹌蹌倒退幾步倚在了那顆歪脖老松樹上,浩渺的雲霧從她身邊緩緩拂過,愈發襯得混沌洞里的天雷鍛體可怖又可懼了。她勉力布下陣法,以免這過分浩大的聲勢驚擾到衛景,讓他看出什麼端倪,一邊極力駁斥著消失許久的,所謂的「系統」的聲音:
「滴,系統8273竭誠為您服務。現已探得朱雀星君耿蘭卿進入天雷鍛體階段,頒發新任務如下……」
唐娉婷再一次打斷了系統的話,單刀直入地問道:
「告訴我,為什麼我傷害不得姚婉兮?」
「你幾年前可能只是隨口一說的玩意兒,沒想到能被我記這麼久吧?我從那個時候就十分好奇了,如果你是真正忠於我的系統的話,理應與我站在同一戰線上,對這個百鬼之首和她的同胞兄弟姚文卿同仇敵愾才是,為何一而再再而三阻攔我對她直接痛下殺手?」
系統在這一連串的咄咄逼問下終於有些招架不住了,卻還是在努力用誘惑性十足的各種條件在哄騙她:
「這次的任務很簡單,先不管那些有的沒的,你只需要讓耿蘭卿天雷鍛體失敗即可。」
唐娉婷當場便爆了粗口:「這種蠢到你姥娘家的活兒誰要真幹了誰就是——」
「慎言,宿主。」系統的聲音變得愈發冰冷而無機質了起來:
「你是沒嘗過『抹殺』的滋味,才敢這麼說的吧?」
唐娉婷只感覺自己腦子裡一空,便什麼都不知道了,不,準確地說,她都已經無法感知「你已經失去了知覺」這件事,只覺得眼前所見的還是原來的山石松木,耳邊掠過的還是山間浩浩的長風,然而她已經再也沒有任何一點感知了,都不知道自己是誰,自己身在何處,眼前見到的東西便像罩了一層紗似的模模糊糊朦朦朧朧,沒有半點真實的感覺,耳邊傳來的聲音是誰的呢,那麼清揚那麼好聽,簡直就像是一把小小的鉤子,刷地一下戳中人心最軟乎的角落——
可是她只是覺得,自己應該能感受到這些東西,卻真的……
什麼都不知道了。
這種奇異而詭譎的狀態只維持了很短的一段時間,然而這一點時間對於唐娉婷來說,簡直無異於十八般酷刑輪番給她上了一遍。
是的,當你被抹殺之後,這個世界的所有東西對你來說都沒有意義了,可是你的本體尚存,你還是需要呼吸、需要五感、需要一切一切的。然而你在這個世界里,在這個已經沒有了你的存在的世界里,是什麼都感受不到的。
唐娉婷僵硬地伸出手去,想拉住衛景玄色的衣袍和尤炳青色的衣角,卻因為動作緩慢的後遺症,直接被這兩尊大神空過去了。玄武衛景一邊說著「師弟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便請發動天眼一觀,看看耿蘭卿她到底怎麼了」,一邊手下動作利落又乾脆,須臾之間便破開了她之前設下的屏障——
剎那間便是紅霞漫天,華光自起!
不知幾千幾百條天雷從混沌洞里追著某道一身緋色衣衫的身影急速掠出,生怕自己跑得慢了一步就劈不到這個狂妄的年輕星君一樣,各種各樣的天雷簡直就是在不要命不要錢地往耿芝身上砸,從那翻湧的、狂暴的雷光里,甚至只能看見一點硃紅色的衣角,是耿芝靈力幻化成的水火不侵、刀槍不入的外裳,卻又在下一秒,沒入無窮盡的雷光與天火里了。
正當他們在底下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時候,一直關注著天上動靜的尤炳倒抽一口冷氣,聲音都有點打顫了,滿滿都是敬佩的意味:
「小師姐好厲害!」
唐娉婷連忙追問道:「此話怎講?她是不是沒受傷?啊沒受傷就好,崑崙歷代星君在上保佑阿芝千萬不要有事兒!」
然而尤炳只是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隨即溫聲笑道:
「娉婷師姐啊,我覺得……」
「小師姐她要是能抗得過這一波,日後怕是崑崙諸位星君都再沒資格保護她了,她就真真只能靠自己了。」
唐娉婷還想繼續追問什麼的時候,突然就感覺到有什麼溫熱的液體從上而下紛紛揚揚落下,像極了那些「沾衣欲濕杏花雨」的牛毛春雨,卻帶著一股雨水絕對不會有的血腥氣。她被血淋到的地方開始泛起微微的暖意來,心下便立時大駭,進而一片冰涼。
——那是已經帶了朱雀星君的仙氣的、來自耿芝身上的血。
漫天風雲火雷席捲之下,她什麼都看不清見不得,只能從雷光最猛烈的地方窺見耿芝的一點衣角,然而隨著天雷鍛體攻勢的愈發猛烈,她連那一點最微末的痕迹都追尋不得了。
「阿芝……」她十指交握放在胸前,依稀能感受到那枚珊瑚釵傳來耿芝尚未身死的消息后才能安下片刻的心來,卻在稍稍鬆了一口氣后,發現自己都有些站不住了:
「你可千萬好好的啊。」
飛朱鳥使先驅兮,駕太一之象輿。南方七宿,其形象鳥,長夜不移,終守於諸天之南,合稱朱雀。
可是如果朱雀也能算得上神獸的話,那麼人間代代相傳的、鳳凰的形象便明顯與其衝突了,既然如此,為何還有一朱雀、一鳳凰之分呢?人人都說鳳凰涅槃,說浴火重生,說從灰燼里重生的鳳凰會比以前更加強大,可是為什麼沒有人去探討一下……
最開始的那隻鳳凰,是怎麼來的?
涅槃便是從不完美臻向於完美的過程,那麼鳳凰也會有不完美的形態么?鳳凰的不完美的形態是什麼,為什麼從未有人去究尋過呢?
從半空中傳來清越的、悠遠的一聲鳳鳴。
唐娉婷抬起了眼,震驚地看著逐漸從萬千華光中露出來的一點硃色衣裙:
「阿芝?」
漫天的風雷為這異獸靜止,燎原的烈焰在百鳥之王的面前低頭,耿芝從那重重疊疊的雲里推雲步出,發間那枚珊瑚釵隱隱顫動,她看著唐娉婷,眼裡有那麼多的溫柔與愛情:
「是我,娉婷。」
第三聲鳳鳴傳來,萬物回春,天降甘霖,一切一切之前被她有意無意摧毀過的東西,在此刻全都恢復原狀了。她曳著長衣來到唐娉婷面前,笑著看向她的時候,發間那枚珊瑚釵終於承受不住那種莫名的壓力,清響一聲,碎成齏粉:
「是我啊。」
——永華二十三年,崑崙諸天之南朱雀星君於混沌洞中驀然閉關,身受天雷以鍛體,南明離火斬身萬次,修成不滅鳳凰骨,凝練朱雀真身。出關攜南明離火一劍破天雷劫雲,先成凝練劍心,再成九轉歸一,風華絕代,容色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