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血祭之夜

74 血祭之夜

冬去春來,又過一年,冰雪還未消融,本是艾諾塔最為繁華的塔蘭,如今卻已失去了生機。

貴族們早已紛紛將自己的子女從整個艾諾塔最好的學院中接回,舉家搬遷,此舉亂了人心,許多人見風雨將至,也忍痛丟下自己住了半輩子的家,帶著親人離開了這座城。

那曾經人來人往的街道,如今已是許久無人打理,少有的行人都行色匆匆,只怕那些趁亂滋事的惡徒會盯上自己。

城裡城外,兩軍之間隔著一個難以持久的守護法陣,漫長的等待,是暴風雨前的寧靜,而這份寧靜,讓其中身不由己的人都漸漸失去了鬥志,心想著這場仗要一直打不起來,倒也挺好。

塔斐勒立在院中,仰頭望著天空,愣愣出神,不知是看那輪殘月,還是看那牢籠似的法陣之光。

前日,魔族公主艾格洛琳將那塊在魔界久受魔血滋養的龍骨帶往了入雲塔,隨後動身沃多,只待兩軍交戰之日,以一場大型血祭破除入雲塔之印,到時再順勢奪回被不死鳥壓制住的兩塊龍骨,那時,黑龍之力接近完全復甦,即使是千葉流砂,也再無力繼續守護沃多封印,艾格洛琳奪走龍首之時,黑龍將重返人間。

不管西南援軍是否能到來,遠東軍都必須殊死一搏,因為不死鳥對龍骨的承受力有限,如果不想功虧一簣,這將是長笙阻止黑龍復生的最後一個機會。

這樣過一天是一天的日子,該結束了。

身後管家正忙著招呼傭人收拾東西,瑞伊倚在正廳門邊,雙手撫著已然隆起的小腹,靜靜望著丈夫的背影,想靠近,卻又怕疏離。

如今整個艾諾塔有太多風言風語,壓得人難以喘息。

遠東軍兵臨城下已久,塔蘭隨時可能會淪陷,所有有能力撤離塔蘭的人都已漸漸帶著自己的家產轉移,可誰都能逃,塔斐勒卻不能逃,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西南統領冥絡是長笙一母同出的弟弟,必然心向起義軍,若不是克諾薩斯的入侵令其□□乏術,西南早已對遠東軍施以援手。

他與路雷克皆是遠東軍絕不會放過的人,西南又絕無可能將他們收留,對塔斐勒而言,塔蘭是最為堅實,也是所能堅守的最後一座堡壘,塔蘭若失守,他便退無可退。

瑞伊不禁揚起嘴角,眼中卻寫滿苦澀。她不在乎曾經仰慕的英雄聲名狼藉,不在乎託付的真心得不到回應,看清一切后,她早已別無他求,只想與他安安穩穩度過這一生,如今卻也都成為了奢望。

塔斐勒這兩日忽然讓管家收拾起了她的常用物品,他要將她送走,她不願,卻沒勇氣拒絕。

「瑞伊。」

壓抑的氛圍不知持續了多久,忽如其來的一聲輕喚,讓瑞伊有些不知所措。

她小心翼翼地緩步走至塔斐勒身後,應道:「我在。」

「快開戰了,你該離開塔蘭。」

瑞伊低眉道:「你希望我去哪,我就去哪。」

「我都安排好了,明早你就跟著管家一起動身,我支了他與他家人一筆錢,他都會照顧你一陣子,塔蘭要能守住,我會接你回來。」

「要不能呢?」

「我死了,長笙應該不至於為難你,你把我為你收拾的東西都帶上,別坐吃山空,讓管家陪你購置幾個房產,選一處舒適的自己住,餘下的租出去,也夠你們母子衣食無憂一輩子了。」

瑞伊沉默片刻,道:「事到如今,你能和我說句真話嗎?」

「什麼?」塔斐勒望向瑞伊。

「先王的死,與你和王上有沒有關係?長笙公主說你們勾結魔族,是不是真的?先前重傷你的,是魔族,對嗎?」瑞伊問道,「因為你想反抗,所以給予懲戒?」

「……」

「那一日,你不過提出想去前線鎮守,卻遭受魔族狠手,而後王上就一直對遠東軍步步退讓,魔族……到底想要什麼?一場腥風血雨嗎?」

塔斐勒沒做任何回應,瑞伊卻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猜測,她抬頭凝視塔斐勒,眸中閃爍著淚光:「能不能一起走?就算從此隱姓埋名,四處逃亡也好,我只想……」

塔斐勒打斷了瑞伊的話:「我是個罪人。」

「我相信你有苦衷。」她相信自己認定一生的人,相信自己的判斷,相信朝夕陪伴的,絕不是一個會為利益牽引的小人。

塔斐勒愣了愣,伸手撫去她眼角的淚,道:「如果我現在走了,往後的一生,甚至死後千百年,都洗不清這一身罪名了。」

「我不在乎……」

「我在乎。」塔斐勒伸手扶住瑞伊的雙肩,道:「這一戰比你想象中複雜太多,我是一個軍人,更流著艾諾塔王室之血,我不允許自己在艾諾塔存亡之際丟盔棄甲,成為一個沒有擔當的逃兵。」

瑞伊的身子止不住有些顫抖,她看見塔斐勒眼中的堅定,那是她心中嚮往與愛慕的男人本就應有的神情,可從前塔斐勒總是對她太過冷淡,她從他的眼中只能看到冷漠……如今,她終於在與他對視之時看見他眼中有光,卻見他一句話把自己推向地獄,又從容而淡定的與她訣別。

「所以你根本沒想過自己還能活下去,說什麼守住塔蘭回來接我,都是騙我的。」

「對。」塔斐勒沒有否認,如今黑龍已對他放下了戒心,連路雷克都不知,血祭那一日,黑龍選擇了他為血祭之日的護衛。他隱忍了這麼久,終於走到這一步,這將是他阻止黑龍、幫助長笙,為自己贖罪的最好機會,為此,他早做好了搭上自己性命的準備,又怎能在此時臨陣脫逃?

瑞伊抽泣著咬緊下唇,不知過了多久,才強忍著心頭之痛,點了點頭,深呼了一口氣,撫上隆起的肚子,哽咽著問道:「你有想過他的名字嗎?」

塔斐勒沉默許久,搖了搖頭。

瑞伊忽然拍開塔斐勒的手,向後退了幾步,通紅著雙眼看了看旁側的老樹,又低頭閉上了眼,緊握的雙拳在數秒的沉默后漸漸鬆開,她終是抬眼,含淚苦笑道:「塔斐勒,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

「對不起……」塔斐勒話音未落,瑞伊已先一步上前撞入他的懷中,那一刻,他下意識想要將其推開,卻聽她在耳邊低聲抽泣:「我知道你心裡沒我,它是冰是石我都認了,誰讓我心裡除你之外再無他人……今夜過後,你我永訣,你就當憐憫憐憫我,或者把我當做她也行,只此一次,求求你不要把我推開。」

「……」

塔斐勒難以分辨心中滋味,他是刻意疏遠過瑞伊,只因他認為瑞伊是路雷克的人,並不知瑞伊確是捧著一顆真心來此。他從未執念於心頭那一抹月光,心上人早已觸碰不得,枕邊人又如何忍心辜負?如果前路不是有去無回,他自然願與瑞伊和孩子平淡安穩的共度一生,一日復一日,相敬到白頭。

只是,殘酷的世間從來容不下「如果」二字,天將色變,他已做好了粉身碎骨的準備。

***

長笙看著遠方熟悉塔蘭城樓,愣愣出神。

她一直在等待,等到糧草已不夠繼續拖延,仍沒等到西南方的消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明顯處於劣勢,她的心卻是異常平靜。

這一戰後,迎接的是末日還是下一個破曉,好像在此刻都不那麼重要了。

「在想什麼呢?」蔣箏走到長笙身側,與她一同望向遠方。

「從前那麼患得患失,到了這一刻我卻覺得想什麼都沒有意義,當一個人手中除了性命,好像再也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失去時,那麼她拿性命去做所有的鬥爭,都是不會賠本的。因為本就一無所有,所以不怕繼續失去,不是嗎?」

「是也不是吧。」蔣箏看了一眼長笙,目光又轉向遠方的塔蘭,道:「你並不是真正的一無所有,只是自認孤獨。你不該把失去的刻在心裡,它們化作疼痛充斥著你的整顆心,讓它從此再也放不下新的東西。」

「這是安慰還是教育呢?」長笙苦笑著反問。

「兩者你都聽不進去,我知道的。」

長笙漸漸握緊雙拳:「我會傾盡全力。」

她的全力,是在所有人眼中都不該出現在她身上的力量,這樣的力量一旦當眾使出,她便再也無法回頭。

「你知道後果的,想清楚了嗎?」

「想清楚了。」長笙點了點頭。

很多人都覺得她會輸,包括一直支持著她的弗蘭格與莫妮,可儘管如此,他們仍願與她一同赴死,只因此戰一敗,家國必亡。事到如今,她還有什麼不能犧牲?

「我支持你的選擇,但我還是希望你能答應我,不到最後一刻不要放棄,你該相信冥絡,他不會棄你於不顧,你不能讓他趕來時以一個屠龍者的身份面對你。」

長笙沉默片刻,道:「我有分寸。」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這麼有主見的你,我竟覺得……」蔣箏話未說完,忽覺一股酸澀之一湧上鼻尖,沒說完的話,便再也說不下去。

那個曾經不管面對什麼,都會傻乎乎將目光望向她尋求幫助的孩子,在經歷那麼多挫折與生死離別後,拔除了黑龍在自己心中埋下的疑惑之根,秉持著與自己身份相符的大義,從容的做著自我犧牲的打算。

長笙終究是長大了,看著這樣的長笙,蔣箏竟覺得自己失去了什麼。

或許……是那個一直接受著她安慰與鼓勵的孩子堅強起來了,而向來不夠強大的她,在這一刻,更是前所未有的無用,只能病懨懨地站在那個孩子身後,連與其一同戰鬥的力量都失去了。

長笙望著蔣箏,試圖看透她默默含淚的雙眸為何晶瑩。

沉默許久,她閉眼道:「開戰後,你就在這裡等我,如果我還能回來,便將對你的許諾一一兌現了。」

話到此處,長笙略微頓了兩秒,見蔣箏目光好不閃躲,便繼續道:「若是有什麼意外……比如我死了,或者我不再是我,弗蘭格和莫妮會帶你去找冥絡,到時你把一切都告訴他,讓他替我做完餘下的抉擇……」

「別說這些,我在這等你。」蔣箏開口將她未說完的話語打斷,食指輕按上她的唇,彎眉笑道:「要是敗了,我就和你一起死。」

「你……」

「長笙,在埃格特的時候,你不是問我,心裡有沒有你嗎?」蔣箏強忍著想要奪眶而出的眼淚,道:「有啊,不止心裡,我整個世界也滿滿都是你……當初是你求我,讓我不要把你帶去沒有我的世界,我做到的了,那麼現在你也給我聽著,我這輩子都纏著你,一日不多,一日不少,你要哪日不在了,我絕不獨活。」

「你認真的?」

蔣箏彎眉一笑,堅定道:「我在這等你,只要你還活著,哪怕世人都容不下你,也不要丟下我獨自一人離開。」

長笙不敢置信地看著蔣箏,她本以為自己從來都是一廂情願,就算心中一直有期許,卻也不敢勉強也害怕面對蔣箏的答案,畢竟世俗的眼光,從來都是會殺人的利刃,她也只敢心中想想,若是一切災劫結束之後還有將來,那能默默將曾經答應她的一一兌現了,守護著她一生無憂,便也足夠了吧。

此刻,在她打算為那場很可能有去無回的戰爭豁出一切時,蔣箏卻忽然給了她答案。

她一時不知該用何種情緒去面對,去回應,只站在原地,默默將蔣箏凝視,直到一層水霧濕潤了眼眶,這才閉上雙眼,欣慰地揚起嘴角:「阿箏,等我回來,這一生都不會負你。」

蔣箏永遠難忘,長笙再睜雙眼的那一刻,含淚眸中,似有盈盈星河,恨不得送她整個世界的明光。

***

塔蘭的冰雪尚未消融,空氣中仍透著刺骨的寒,那越發微弱的護城法陣一如往日,五色流光將塔蘭的天空籠罩,城樓內外,火光通明,照亮了整個塔蘭,只是那曾經夜晚也無比繁華的街道,如今只剩一片死寂。

戰備早已完畢,戰鼓未起,便已人人自危。

塔蘭城中未能搬離的住民,紛紛閉緊門窗,在這不眠之夜,與家人一同蜷縮在黑暗的角落,給予彼此安慰——最終勝利會屬於誰,塔蘭會否易主,對他們而言都不重要,他們拚命祈禱,只求戰火不要從城外蔓延至城內,讓自己安然度過這場戰爭。

塔斐勒的府中除他以外已空無一人,府外集結了五百親衛兵,他只一人獨自坐在書桌前,就著微弱的燭光,寫下自己的罪狀。

自清醒過來的那一刻起,他便不斷算計路雷克,使其漸漸失去黑龍的信任,與此同時更不動聲色的暗中助力,讓遠東軍一路無阻。如今,最後一戰前,他寫下了自己所有的過,而對自己所有的付出與功勞都隻字不提。

擱筆許久,塔斐勒緩緩抬眼望向窗外月牙,想起曾有那麼一人,陪他看過一輪月圓月缺,不禁陷入長久的沉思。

他知道,風鈴再一次出現在艾諾塔,應是遵從於精靈祭司的指令,為幫助長笙而來,如今就在遠東軍中,在救治重傷士兵的同時,隨時準備著為遠東軍第一法師助陣護法。

「你也去西南找過冥絡,那裡的風沙可大,灼灼烈日很是摧人……我問你那從小就嬌氣的孩子有沒有總是哭哭啼啼,你說他是我的弟弟,自然不會丟我的臉,我能不能理解為,在你的心中,我曾是個頂天立地的人?」

「只是如今,我非但沒遵守約定去沃多看你,還在你回來看我時變成了你聲名狼藉的敵人,你會不會特別看不起我?」

末了,久久無人應答,夜寂靜得好似時間被凝固了一般。

直到城外那蓄勢已久的戰鼓聲劃破了此夜最後的一片寧靜,這最後一聲嘆息才悠然而落:「這樣也好。」

他起身,穿上許久沒有碰過的軍裝,領著府外集結的親衛,快步趕往入雲塔。

入雲塔內,羅恩已經布下巨大的祭祀之陣,城外的鮮血之息,順著空氣或順著泥土,一點點被拉攏聚集於此,整座入雲塔從外部看來,已被一層觸目驚心的血霧籠罩,血霧之中,隱隱還有詭譎的紫色魔光緩緩縈繞。

塔斐勒守在塔外,身旁的士兵眼中透露著惶恐不安,此時此刻,誰與魔族勾結,早已一目了然,可卻仍然沒一人敢出言質問。

想要活著,是人類的本能。

深夜的寒風吹得人臉頰生疼,塔斐勒閉上雙眼,眉心緊鎖,似在等待什麼訊號。

遠處的戰火將塔蘭的夜空映得通紅,這種近在眼前的危機感讓越來越多的人失去了留在此處的勇氣,這座越來越空曠的城,在這一夜出現了新的逃亡者。

塔斐勒聽見了婦女孩童的哭聲,聽見了急迫的催促聲,聽見了人們看此刻的入雲塔時,那一陣陣惶恐的逃竄聲。

在肉眼可見的事實真相面前,向來喜歡私下議論紛紛的人們已不再去糾結誰對誰錯,因貧苦而抱有一絲希望不願離去的人們也已不再在乎離開那間居住依舊的簡陋小屋后一家人該如何存活,他們只想逃離這被戰火波及的城市,只想活著離開早已被魔化的帝都。

一場惡戰持續了一整晚,路雷克不斷派人向塔斐勒來報戰況,只因戰前塔斐勒說會找時機幫他,他選擇了相信。

——報!遠東軍攻破了守護法陣!

——報!遠東軍在進攻城門,我軍正全力抵抗!

——報!遠東軍死傷比我軍慘重!

天色漸亮,身後入雲塔的魔氣越來越重,塔斐勒明顯能感覺到一陣不適與心悸,黑龍的意識在腳下漸漸復甦,愈發強大,早已不是平日里只能藉助旁力的一絲神識。

——報!遠東軍攻勢漸弱,叛首長笙已親自上陣,陛下欲下令出城追擊,特來詢問殿下意見!

「不急,再等等。」塔斐勒不禁皺眉。

塔斐勒清楚,此刻情勢大好,路雷克必然心中狂喜,前來問詢,絕不是為了他的意見,僅僅是在乎黑龍的意思,他說時機不到,便等同於血祭尚未結束,路雷克必然會聽。

時間一分一秒煎熬著無數人的心,塔斐勒仍在等待著什麼。

——報!遠東軍士氣已衰,陛下欲出城追擊!

「再等!」

遠東軍,敗得如他預料中的一樣快。

塔蘭城作為艾諾塔帝都,建城之時便耗費巨資,雖長年無戰,城防卻一直無比堅固,更有護城法陣,只要守軍守住城樓不出,進攻者便無計可施,只能硬攻。

然而,要想從同樣精銳的近衛軍手中攻下塔蘭,沒有三倍以上的兵力,幾乎就是飛蛾撲火。

這本就是一場勝算渺茫的仗,遠東軍之所以會為了長笙拚命,一時為了柏德死時的遺願,二是因為她無比堅定地對他們說過:「援軍將至!」

如今,援軍未至,勝利無望,士氣漸頹,路雷克若大開城門出城追擊,遠東軍必節節敗退,毫無招架餘地……

不能再拖了嗎?可現在,真的不合適。

塔斐勒下意識捏緊手中的刀柄,轉身望向入雲塔——血祭尚在進行,還沒到出手的絕佳時刻。

第三次,來傳信的小兵帶來了讓他心亂如麻的訊號。

——遠東軍士氣低入谷底,陛下已準備出城追擊!

就在此時,南面的守城軍官竟也慌忙趕來,指著人們心中尚還安全的後撤方向,語無倫次地打著報告:「二殿下!打……有人打過來……沒沒,沒有後路了……」

塔斐勒睜眼:「西南軍?」

「西南軍……他們忽然出現在城門外,我,我沒有收到任何消息,一定是他們故意切斷了消息,我們駐守各地的傳訊人員肯定都凶多吉少了!」小軍官說著,忽然止不住地發抖,感覺有什麼東西纏住了自己的腳踝,下意識看了一眼腳下。

下一秒,一聲慘叫驚醒了旁側數百衛兵,地面上竟伸出詭異魔氣,將他雙腿緊緊纏縛,而後生生拖入地底。

旁人下意識上前營救,卻是在他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拽出了一雙血淋淋的斷腿!

很快,魔氣越來越多,開始纏繞其他活人。

「魔物啊!快逃啊!」

驚恐在一瞬蔓延開來,塔斐勒站在其中,魔氣自他身旁繞過,他下意識想要保護自己的手下,卻又在一瞬心軟后選擇了旁觀。

黑龍果然把他當做了自己人,他無視著手下的求救,冷漠轉身,走進入雲塔,尋著血祭之源,一步步向塔頂走去,從容得彷彿身後煉獄與他無關。

***

長笙已記不清自己進行了多少次修整與進攻,塔蘭的城牆都已殘破,她卻始終無法攻下這座看似搖搖欲墜的城。

她能遠遠望見路雷克對她帶恨的目光,她也同樣對那個手持帝王劍的「大哥」恨得咬牙切齒。此時此刻,身上的傷越多,痛越深,她心中的恨意也就越大。

遠處高聳的入雲塔忽在此刻魔光大作!

路雷克見狀,也揚起了手中之劍,將城門大開。

近衛軍瞬間從中衝出,士氣高漲,聲勢浩大,似要將早已傷疲難續的遠東軍徹底粉碎!

不能退,一步都不能退!

長笙抓起一旁殘破的軍旗,不顧傷口崩裂,用力揮動起來。

她催動內力,讓所有人都能聽見她的聲音:「入雲塔的異狀都看見了嗎?事到如今,勝者才能擁有身而為人的尊嚴,才能讓自己與家人站著生存!有人要跪著偷生,我不攔著,但我——長笙·艾諾塔,今日一步也不會退!」

她說罷,將軍旗扔入弗蘭格手中,自己持刀沖在了最前方。

莫妮想要上前保護長笙,卻見那一刻長笙的身體似有一團詭異的血霧縈繞,明明已傷痕纍纍,卻如嗜血修羅,愈戰愈勇,所有靠近她的人,都被一刀斃命。

為什麼……忽然變強了那麼多?

不遠處的拉基與風鈴見狀,下意識相視一眼,不禁皺眉。

長笙,已經開始催動體內的龍息,這樣下去,她一旦控制不好體內的力量,必會化龍。

「必須阻止她!」風鈴想要上前,卻被拉基攔了下來,她轉身看見拉基皺眉搖了搖頭,那雙疲憊的眼中寫滿了不得不做出犧牲的不忍。

如今,遠方血祭將成,繼續僵持不下,一切都會前功盡棄,只有長笙有力量阻止一切,哪怕從此她為這世間不容,也必須邁出這一步。

「不,不該的……」風鈴咬牙掙扎了數秒,似想起什麼,忙取出千葉流砂給她的香,將餘下的盡數點燃。

「這種時候,你燒這個做什麼?」拉基難以理解地拉住風鈴,卻見「風鈴」一把將他推開了,就地而坐,寒聲道:「為我護法。」

拉基不由詫異,本想拒絕,卻見她的神情似完全變了個人,目光中透露出極強的壓迫感,讓他忘了思考,只服從著張開保護結界,將她與這四周廝殺的戰場相隔。

震驚之餘,他看清了此刻「風鈴」所催動的術法——引靈之術。

而她的目標,竟是直指入雲塔!

與此同時,戰場局勢瞬息萬變,就在遠東軍節節敗退之際,近衛軍毫無防備的側方竟傳來了陣陣馬蹄與高呼!

「飛鷹旗!是西南軍!」

「西南軍……真的叛變了!」

年輕的將領騎著戰馬沖在戰場的最前方,手中所持之刀高高揚起,率領著身後驍勇的西南將士洶洶而來,直擊叛軍右翼,勢不可擋,瞬間衝散了近衛軍的倉促排列的防守陣型!

久戰必乏,更何況此次遠東軍是不計損失的全力一搏,路克雷所率之眾縱使佔盡優勢,卻也早已是傷疲在身,如今被這突如其來的西南軍從背後打了個措手不及,士氣一時低落到了極點。

他們茫然,他們惶恐,甚至不知該不該握緊手中的長刀,繼續與這些「叛軍」廝殺。

十萬西南軍鎮守西南邊境數百年,惡劣的環境讓這支軍隊的意志堅韌異常,常年與敵國交戰使得他們擁有豐富的作戰經驗,在這整個艾諾塔,他們是僅次於遠東軍的存在!

帝國引以為傲的雄鷹,自遙遠的邊境歸來。誰又不懼怕被這份力量撕得粉身碎骨呢?

衝殺入陣的飛鷹旗漸染獻血,路克雷軍中是人心惶惶,戰意頹靡。

「西南軍……我們贏不了的……」不知是誰忽然嘶聲叫喊,帶著絕望,驚醒了那一個個茫然的人。

絕望的情緒,瞬間四散開來!

「塔蘭守不住了!路雷克完了!」

「我們投降吧……輸了,輸了啊!」

輸了,輸了!

他們拿起刀槍,是為了守護塔蘭,可到最後,他們卻在帝都城門之下,被一直在邊境守護著整個艾諾塔的遠東軍與西南軍逼殺到了絕境。

「冥絡殿下!他……他也反了嗎!」

如今遠東軍與西南軍聯合,塔蘭必定再也容不下路克雷這個自封為王的「王」,歷史向來成王敗寇,不管真相如何,正義永遠屬於勝者。

既然追隨了失敗者,那麼在這場戰爭結束后,他們便註定不再是衛國的戰士,而是反賊。

「完了……」

「為什麼,怎麼會這樣?」

絕望與茫然充斥著四周,軍心紊亂,士氣已散,戰士們丟盔棄甲,一時間兵敗如山倒,西南軍竟以摧枯拉朽之勢,直將那叛軍擊潰,一心朝著塔蘭城的方向奔逃。

長笙忽然如釋重負,她用染血的布條將自己已生出龍鱗的手背草草紮起,高聲道:「援軍已至!你們可願意隨我斬敵首,驅魔人,奪回塔蘭!」

援軍久等終至,以傷疲之態強撐了那麼久的起義軍中忽然響起了震天的歡呼與喊叫。他們拚命支撐至此時此刻,不就是信了公主那句「援軍將至」,期待著看到即將到來的黎明?

「贏了!我們贏了!」

起義軍士氣猛漲,拖著傷疲,揮刀追向那撤逃得毫無紀律的敵軍,彼竭我盈,勝敗只在瞬間便已定下。

***

血祭將成,羅恩感覺到身後有人靠近,明顯不悅:「你上來做什麼?」

「我見塔底魔氣開始食人。」塔斐勒應道。

「魔神大人說過不殺你,怕什麼?」羅恩冷哼一聲,諷刺道:「還是說,你有什麼別的想法?」

「能為留得一條小命為魔神效力,已是塔斐勒的榮幸,多的想法,是萬萬不敢有的。」塔斐勒說著,俯身輕輕放下了手中的刀,無比卑微地走至羅恩身後,右手卻是緊緊握拳不松:「魔神大人意識雖醒,可畢竟龍骨不全,依舊沒有肉身,不知冥絡如何處理好了與克諾薩斯之戰,現已率西南軍前來援助長笙,這該如何是好?」

「我的軀體早已經過多次魔化,將供魔神大人暫時使用。」羅恩說著,忽然發狂似地大笑起來,他說:「他日魔神大人尋回完整的自己,將賜予我永生的力量!」

塔斐勒沒有繼續言語,只靜靜看著羅恩施法將黑龍的意識一點點聚集向自己的體內,四周魔氣強大得讓他遍體生寒,刺骨難忍,羅恩的笑聲確實越來越大,且一點一點改變,愈發像是從地獄中傳出的聲音。

那是黑龍的聲音,塔斐勒記得。

他在這施法的陣中差點失去了神志,卻忽感覺右手手心開始刺痛,松拳看了一眼,掌心上提前畫好的陣圖已然開裂,溢出的鮮血似在燃燒,瞬間將他從那渾渾噩噩之中喚醒。

「你手裡是什麼!」

羅恩驚覺身後之人有異,高聲怒喊著,卻因血祭尚未徹底完成,動彈不得。

塔斐勒忽然揚起嘴角,抬起被鮮血染紅的右手,重重一掌擊向羅恩後背,左手扼住他的咽喉,咬牙道:「魔神的力量是怎樣的,我也想嘗試一下!」

「引靈之術,你怎會……」羅恩感受到那被他歸入體內的黑龍神識在被身後那雙手快速抽離,忽然驚慌,失神呵斥道:「快停手!你承載不了這力量!你會死,你會死的!你瘋了嗎!」

塔斐勒用力扭斷了羅恩的脖子,在羅恩身側蹲下,靜靜望著自己掌心溢出的鮮血漂浮至半空,形成一個巨大的引靈之陣,將四周的魔氣盡數吸入自己體內。

當初他命人將風鈴的腕鈴送回,腕鈴的本身並沒有任何訊息,但那送信者卻不是一個完整的人——那是他在死牢中偷帶出來的一個禁術實驗品。

羅恩一直在暗中研究如何讓魔化的生人能夠承擔黑龍的力量而不死,引靈禁術是他嘗試過後又放棄了的其中一種。那個被他帶離地獄的人已失去了一半的靈魂,目光與行為舉止都十分獃滯,不同常人。他答應代其照顧家人,那人便答應了替他送這一趟極有可能送命的訊息。

他在賭,賭千那素未謀面的不死傳說值得信任。

事實證明,他沒有信錯人,千葉流砂從那個半死之人的身上看到了他想傳達的信息,他提前在手上畫好的引靈陣圖得到了一股強大靈力的呼應,成功在黑龍意識正蘇醒,最為薄弱的時候,強行引入了自己體內。

如今,沒了黑龍的干擾,長笙與冥絡應該能收拾這殘局了吧。

血祭結束,四周異象消散,他坐在羅恩屍身旁,感受著體內黑龍的力量一點點充斥全身,試圖控制他的身體。

「你很有膽識,我欣賞你,也願意原諒你的背叛。只要你主動把這副身體的控制權交給我,我許諾羅恩的,日後也都可以給你。」

塔斐勒咬牙道:「絕無可能。」

「你以為你能堅持多久?小小螻蟻,還能阻我的路?」

塔斐勒明顯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力量在試圖控制自己的身體,他皺眉強撐,卻逐漸失去自主能力,在最後一絲意識尚未消弭之前,踉蹌走至佩刀邊,將其撿起,又跌坐至牆角。

「你要這身體,給你又能如何?」他說罷,手起刀落,斬斷雙腿與左臂,最後反手一揮,斬斷了持刀的右臂。

染血的刀落地之時,仍被那斷手緊緊握著,劇烈的疼痛讓塔斐勒格外清醒,他忽然大笑起來,卻感眼前所見漸漸模糊。

他聽見黑龍似在耳邊咒罵,他感覺自己身體不受控制去自殘,去碰觸地面的刀,去撞身側的牆。他只用自己僅存的意識緊緊咬著牙關,阻止控制者咬舌自盡。

他不能死去。

只要還活著,只要還留有一口氣在,黑龍便無法離開他的身體。

他要為長笙和冥絡拖延更多的時間,一分一秒也好,哪怕千刀萬剮,粉身碎骨。

***

塔蘭城外,近衛軍正在急速潰散。

「不能後退!後退者死!」

「殺!給我殺了那些逃兵!」

「你們都叛變了嗎!城裡是你們的親人,愛人!你們連塔蘭都不守護,連艾諾塔都要割於他人嗎!」

路克雷在追兵震天的殺聲中氣紅了眼,瘋狂推嚷著身旁那些早已無心作戰的士兵,將死令喊得聲嘶力竭,卻怎麼也沒能挽回潰散的軍心。

他的部下看到了遠東軍至死不退的決心,看到西南軍的來援,更看見了入雲塔的魔光。

「路雷克不是我們值得付出性命愚忠的人!」這樣的聲音,越來越大。

塔蘭守城者慌亂不已,甚至不顧城外還有己方將士,便匆匆下令關閉城門,無奈一切發生得太多突然,那城門還不及關上,潰軍便已經蜂擁而入,憤怒地攻擊那些想將他們關於城門之外的「友軍」。

而西南軍的輕騎便順勢踏著這一片屍山血海,所向披靡地殺入城中。

獻血、哀嚎,或是勝者的咆哮,無一不充斥著塔蘭這座安逸了數百年的城池。

完了,什麼都完了。

敗了……

路雷克愣愣望著遠處自己一直想要掌控的一切,雙眼空洞無神。

「不可能,不可能……魔神大人,我不是您最好的棋子嗎……」他啞著嗓子,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一個個丟盔棄甲的逃兵毫無方向地逃竄,在混亂之中將他來回推攘。他身側的親衛早都被人群衝散,沒有人在意他依舊光鮮的盔甲,沒有人在意他手中向征王權的劍,恍惚間他意識到,此後再也不會人在意他這個御駕親征時徹底落敗的王。

那個他信任的,來自地獄深處的魔神,在此時此刻也將他拋棄了。

「呵……」路雷克忽然開始苦笑,他心中對權利和慾望渴求都在這一瞬徹徹底底的挫敗中,帶著過去的信仰一同飛速崩塌了。

「熾·加里!你不得好死!」他嘶聲咒罵著將自己一步步帶入深淵的人。

如今早已沒了任何顧忌,所有的罪名都不用再去遮掩,他敗得徹底,還有什麼虛名值得在乎?

心如死灰的那一刻,他抬眼看見昔日年幼的弟弟,如今持著染血長刀朝他策馬而來,僅領著數十輕騎,便衝散了這支一路向塔蘭奔逃的龐大軍隊。

「路克雷!」冥絡那一聲怒喝,咬牙切齒,國讎家恨一併傾瀉於此。

「冥絡!」他仰頭望著馬背上的冥絡,不禁有些腿軟:「我的弟弟……你,回來了。」

「閉嘴!」冥絡舉起手中長刀,重重揮下!

——你還真是心甘情願為黑龍所控。

——他掌控我,我掌控別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有何不可?只要你與我聯手,艾諾塔,會是我們的。

——那就願你我兄弟二人,永不用走至眾叛親離的那一日。

——如今你我手握之權便是眾,忠於這份權利之人便為親,只要除掉長笙與冥絡那兩個禍患,一切就都在我們掌控之中,又何來眾叛親離?

——大哥說得對。

彌留之際,他忽然想起,那一日談話后,塔斐勒背對著他,望向窗外嘩嘩的大雨,鼻尖哼出了一聲幾不可聞的冷笑。

那時沒能品出其中滋味,竟是如此諷刺。

帝國曆779年,路克雷弒君謀反,西南統領冥絡將其斬於馬下,長笙公主繼位女王,歷時數月,剿其黨羽無數,叛亂至此平。

那一日,冥絡將路克雷的頭顱高高舉起,雙眼已是一片赤紅。

他以一種在長笙看來十分陌生的口吻,大聲喝道:「路克雷弒君謀逆,其心可誅,就算天地容得,我也容他不得!」

那以內力喊出的聲音響徹廝殺不斷的城樓,只聽得他輕嘆一聲,萬分疲憊道:「我們都是艾諾塔的戰士,手中的刀,是用來保衛家國的,不該指向自己人!路克雷的謊言蒙蔽了你們的眼,他促使我們自相殘殺,如今,該結束了。」

該結束了,真的……該結束了。

他深吸一氣,道:「所有人,繳械不殺。」

無論西南軍還是起義軍,都高喊起了「繳械不殺」的口號。

敗軍紛紛猶疑,直到第一個人放下了兵器,第二個、第三個,而後越來越多的人丟下手中長刀,徹底放棄了抵抗。沒多久,僅存的頑固分子便被一一俘虜或擊殺。

一切塵埃落定之時,路克雷的頭顱被高懸在城樓頂端,冥絡勒馬回身,在戰後血色的殘局中茫然四顧,似在尋找著什麼。

長笙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心中五味雜陳。

闊別數年,冥絡長大了,邊境的風沙將他打磨得堅毅挺拔,十七歲的少年,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漫長的凝視后,冥絡的目光終於落至她的方向,只在那一瞬,淚便濕透了倔強許久的眼。

她看見冥絡跳下馬背,像從前那樣,奔至她的身旁,卻只輕喚了一個「姐」字,一切的一切便又被心酸與久別重逢的喜悅梗在了喉間,久久不得言語。

長笙捂著腿傷起身,望著不知何時已比自己高了半個頭的弟弟,滿是血污的面容上揚起一絲疲憊卻又欣慰的笑意。

「冥絡長大了。」

冥絡伸手扶住遍體鱗傷的長笙,雙手止不住有些顫抖。兄長謀逆,父王毒逝,他在這個世界上,只剩眼前這最後一位親人,而就在剛才,他要來得再晚一些,或許就會連她一同失去。

沉默許久后,冥絡愧疚得立正道:「姐,對不起,我來晚了!」

那一瞬,時光似有摺疊,長笙彷彿看見了幼時那個偷懶被抓後站得直挺挺的弟弟。

不禁讓人感慨,時間過得可真快。

她抬眼望向遠處高聳的入雲塔,道:「血祭結束了,但似乎並沒有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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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血祭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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