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7.第七章

世道變了。

人心不古。

「你這小孩忒惡俗,沒聽過真龍神君能夠滿足好心的孩子一個願望這樣的民間佳話么?」

「民間假話吧?」

「……你還是把本君捲起來塞回書架上吧,」燭九陰飄在雲霧當中,身子不怎麼高興地扭了扭,「塞回去之前勞駕給擦擦灰,沒好處,只有一句真誠的祝福:祝您今後千萬要心想事成。」

這話聽上去倒是像詛咒。不過張子堯也不生氣,抬起手戳了戳那黑龍的背脊,龍似乎被他戳得痒痒的,又扭了扭,嘟囔了聲「做什麼動手動腳」,畫卷外的少年烏黑的雙眼微微亮了亮,似乎有些許期冀:「若我將你解放,你,當真能滿足我的一個願望嗎?」

「不能,」燭九陰想也不想道,「都說了,那是給心地善良的孩子的驚喜。」

張子堯想了想反駁:「我不是孩子了。」

燭九陰氣得一噎:「重點是這個嗎?」

張子堯又問:「那你能將過世之人起死回生嗎?」

「從陰曹地府強行搶人古今幾百年也就個孫猴子干過這樣的缺德事兒,那是逆天改命,若是讓人抓住了,可是要……」

「也就是可以咯?」

「……」

「成交。」

言罷,不等燭九陰再說什麼,張子堯想也不想便將掛在腰間的那桿鎏金之筆拿出,同時轉身到身後的書架上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新的畫卷在桌面上鋪開,一邊淡淡道:「待會兒我作畫時你盡量別動,我畫技平平,縱是有點龍筆在手,怕也是沒那麼快能順利將你身上枷鎖解開……」

什麼畫技平平,不是也曾光用一隻斷裂的普通毛筆頭就畫出了完整的畢文鳥,當了一回縱火犯么?怎地這會兒又謙虛了起來?

燭九陰下意識地在心中腹誹,然而隨後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這前一秒還看似很難商量的小孩,這一秒已經捻著點龍筆,輕輕地將筆尖於濃郁的墨汁之上沾了沾。

只見此時此刻站在書桌前的少年一掃之前那副沒精打採的模樣,腰桿挺直,眉宇之間儘是專註時的聚精會神——這樣一來,那張原本頂多算是能入眼的臉一下子突然便有了一種令人說不清楚的味道來。燭九陰這輩子見過的人類各式各樣,好看的更是數不勝數,然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畫卷里待的時間太長人都被灰塵嗆傻了,他看著張子堯,居然看得還有一點目不轉睛的架勢出來了……

此時,當一點濃密於畫卷上暈染開。

「這就輕易點頭放本君出來了?」

「不然呢?」

「你不怕本君在民間傳說故事裡形象很差、坑蒙拐騙?」

「不怕。」張子堯說,「你遵守約定,我放你出來,你給我救活一個人,如此便可,信你一回,你若騙人,我也沒損失。」

「你也不怕之前的故事是本君騙你,其實本君只是因為為害蒼生被人封印於畫卷之中?」

「不可能,」張子堯不急不慢道,一雙眼卻始終盯著畫卷和筆尖,頭也不抬地說,「點龍筆傳人為繪師,又不是封妖人,聽說其他神器倒是有傳人幹了封妖這行……」

「然後呢?」

「普度蒼生。」

燭九陰哼一聲,冷嘲熱諷道:「倒是好事。」

「以及窮困潦倒。」

「……」

談話尷尬地陷入沉默幾秒。

「喂,小蠢貨,還不知道你名字呢?」燭九陰於畫卷里的雲霧中翻過來,懶洋洋地將肚皮朝上。

「我叫張子堯……你別亂動。」少年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戳了戳那多動症似的龍的肚皮,誰知道這一戳,戳得後者背脊微微一僵,尾巴抽筋似地往上卷了起來。

張子堯趕緊縮回手:「戳疼你了?」

「……」燭九陰沉默片刻,良久換上了一個奇怪的表情,「倒是沒有,你再給撓撓?」

張子堯終於用正眼瞧了這時候在畫上飄來飄去的那條龍:「你是狗么?還讓人給你撓肚皮?」

燭九陰:「……」

燭九陰:「放肆!刁民!是本君太和藹可親才讓你有狗膽說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話?等本君從畫卷出來,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腦袋咬下來!」

「……」

沒有得到回答,燭九陰覺得怪寂寞的,定眼一看發現站在畫卷前的少年早就一心撲到了繪畫上,那纖細的手腕不斷在畫卷某個位置反反覆復描繪,同時眉頭輕蹙,聚精會神。

張厚臉皮的後代都如此痴迷繪畫?

這孩子不是一口一個畫藝不精,提起祖師爺也不怎麼尊重的樣子么?

中邪?

燭九陰愣了愣,意識到自己也不好打擾,就自己百般無聊地玩了一會兒爪子,然而百年悶在畫卷里,連個串門來的人都沒有,這會兒好不容易抓到個能跟他說話的還讓他保持沉默實在是件太殘忍的事……

於是在憋了一盞茶的功夫后,那畫卷上的龍終於忍不住將腦袋湊到了畫卷範圍內最靠近張子堯的地方,同時用兩爪抓住畫卷邊緣,滿臉期待地問:「畫得怎麼樣了?」

張子堯聞言,愣了愣,他臉上露出了個奇怪的表情,輕輕地將手中那畫了半天的畫卷舉了起來——

燭九陰定眼一看,隨即完全僵硬——只見那畫卷之上,墨痕一共四筆,分別描繪出他龍尾部分飄渺瀟洒騰飛於空的姿態,之後……

再無他物。

也就是說光這四筆,張子堯在畫紙前面畫了足足半個時辰。

燭九陰:「……」

張子堯:「……」

燭九陰:「你是不是在耍本君?」

那提問的話語之中,多少已經有了些咬牙切齒的味道。

然而聞言,卻只見少年輕輕搖頭,同時他拿起了點龍筆,在畫卷所繪龍尾輪廓之間輕輕滑過一筆填充紋路,緊接著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那墨跡就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從最開始的濃郁逐漸變淡,最後越來越淡,居然像是被吸收了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

「畫完輪廓之後就這樣了,不知道怎麼回事,」張子堯難得露出歉意的笑,抬起手撓撓頭,嗓音之中卻難以掩飾與其笑臉完全不符的濃濃的失望,「也許真的是因為我畫技不精……」

燭九陰看著站在桌邊不停地撓頭、不知是對結局失望還是對自己失望的少年眼角微微泛紅,怔愣之後不禁感到莫名其妙,這孩子哭啥哭,這時候感到想要賴地打滾發誓殺盡天下禿驢的人難道不應該是他燭九陰嗎?

扒拉在畫卷邊的龍爪鬆開。

「喂,小蠢貨,我說你……」

當真菜得摳腳啊世間怎麼會有如此菜得摳腳的繪夢師——

……咦。

嘖。

尖銳的指甲輕輕地戳了戳畫卷邊緣,就好像他這一戳是戳在站在桌子邊、抬起手開始揉眼睛的那小孩的手臂上似的那樣小心翼翼。

突然之間,燭九陰接下來的話就說不出口了,因為他似乎在一瞬間猜到了自己的問題會得到的答案——

原來面前這人類,好像真的很想將他燭九陰釋放出來?然後?然後用真龍之力,將他想要救的那去世之人,從黃泉路上喚回……?

大概還是因為待在畫卷里太久被灰塵嗆傻了的緣故,見張子堯這模樣,燭九陰有點心軟。

……心軟。

他燭龍老兒,民間小本里的大反派,上古時期就存在的邪君,玉皇大帝的眼中釘、喉中刺,曾經腥風血雨放水淹城眼都不眨,如今居然對一個莫名其妙的小孩心軟了。

還是張家後人。

抬起龍爪撓了撓下巴,堅硬的龍鱗發出「刮滋刮滋」的聲響,燭九陰想起,曾經聽太上老君那個禿瓢說過,人老了以後就會不知不覺地變得心軟……

難道本君這是老了?

啊不,本君明明風華正茂……

果然還是傾向於被灰塵嗆太多年嗆傻了。

「喂,小孩,不要沮喪。」

燭九陰懶洋洋地翻了個身,肚皮向上沒羞沒臊地在雲霧中飛舞,此時他內心活動很豐富,所以聲音聽上去多少也有些心不在焉——

「本君早就聽說你們張家人現在是一代不如一代,就連點龍筆搞不好早晚也要落入旁系他姓手中……你畫不出來龍,其實本君一點也不意外,所以你也不要沮喪,何不順水推舟,坦然接受家道中落、後繼無人的事實?」

「……」

「怎麼樣,這樣想是不是覺得開心許多?」

「……」張子堯將點龍筆掛在腰間,「你這是在安慰人?」

「難道不是?」燭九陰反問。

沒等張子堯回答,只見畫中墨跡忽然暈染開,那條龍的身影逐漸模糊。

張子堯似覺得驚奇般微微瞪大眼,隨即便看見畫中那模糊的墨點重新匯聚,緊接著那神貌俊朗的高大男子又出現了,他坐在巨松枝頭,整理衣角。

張子堯:「你怎麼變回來了?」

「你既畫不出來,又不肯給本君撓肚子,本君保持那副模樣做甚?」燭九陰反問,「給你當寵物養么?」

真是一條賴皮龍。

燭九陰的問題張子堯回答不上來,因為這會兒他正覺得憋屈,鬧不明白他憑什麼畫不出燭九陰的龍身。

而此時,只聽見燭九陰在畫卷里旁若無人地繼續嘟囔:「你猜接下來點龍筆會跟誰姓?趙錢孫李王?本君喜歡錢,聽著就吉利,像是能做大事的姓……」

張子堯聽著燭九陰在那碎碎念點龍筆改朝換代的事情,倒是也不生氣,只是小心地捧起畫捲來到窗邊,將畫卷放到陽光底下。畫卷里的人猝不及防被曬了個正著,百年來被關在畫卷里悶得快發霉,這麼一接觸陽光他覺得幸福來得太突然,當場愣在原地。

「今天太陽不錯,」張子堯雙手撐著臉趴在窗棱上,「不能把你畫出來,就帶你晒晒太陽吧。」

「你怎知本君想曬太陽?」

「我爺爺還在的時候說,古物放在架子上久了,偶爾就應該拿出來曬太陽。」

「你爺爺死了?」燭九陰的聲音聽上去挺可惜,難得有個上道的,怎麼就死了呢?

趴在窗棱上的少年挑眉,伸出手戳了戳畫中人的肚子,好脾氣道:「……沒有,活蹦亂跳的。他出遠門了。北方『不滅燈』傳人給他遞了帖子,請他去幫忙了。爺爺還在就好了,說不定他能知道為什麼點龍筆沒辦法把你的身子畫出來。」

「你爺爺走前什麼都沒告訴你?」

「沒有,早說書房裡有你這麼一號人,我讓畢文連這屋一起燒了。」

「……」

「開玩笑的。」

「不好笑。」

「不能把你從畫卷中解放出來,對不起。」

「……你這小蠢貨,猝不及防一言不合就道歉,你以為這樣本君就會心軟嗎?真煩人。」

「嘿。」

說話之間,畫卷中和畫卷外的人突然安靜下來,沉默,倒是難得不尷尬了。兩人一人托著下巴微微眯起眼撅著屁股趴在窗棱上,像是貓兒似的曬太陽;另外一人懶洋洋地靠坐在畫卷中的松樹枝頭,一雙漂亮的紅眼望著畫卷中一個角落,也不知道若有所思在想些什麼。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畫卷中的燭九陰突然「嗯」了聲,似乎有所聞般微微抬起頭看向畫卷外。

同時,從不遠處張府大門外傳來一陣喧鬧聲將這份難得的靜謐打破。

張子堯微微一愣,雙眼睜開,直起身子,還沒來得及鬧明白門外那是怎麼了,隨即便看見小丫頭春鳳一臉慌張地跑了進來,那張稚嫩的包子臉上雙眼通紅,見了張子堯,就像是見了救命稻草:「少爺少爺!不好啦!」

燭九陰驚訝道:「呀,你使喚的丫頭也同你一樣愛哭啊。」

不顧這畫中賴皮龍的嘆息,張子堯只管順手將畫卷捲起,臉上又恢復了平日里那副急死人的漫不經心模樣,對撲過來的小丫頭道:「怎麼了春鳳,外頭怎的如此鬧騰?」

「少爺少爺,出事了,」春鳳憋紅了臉,「您還記得前些日子,子蕭二少爺畫的那幅《翠驚湖光》么?!」

翠驚湖光是什麼?

張子堯被問得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這大概是說那幅被吹上天堪比爺爺年輕時候《鳳棲梧桐》的「翠鳥戲水圖」,想必眼下也是他二叔為了給畫賣個好價錢,取了這麼個洋不洋土不土的名字。

「記得,怎麼了?」

「當初縣官大老爺花了百兩黃金從咱家求了這幅畫去,為了給京城裡的大官做壽,聽說那人還是個王爺!皇親國戚!」

「說重點。」

「那畫送出去的時候倒是風光無限!結果哪曉得這才幾天的功夫,那王爺偶然逛書房想要再看看這畫兒,打開一看卻發現裡面的翠鳥不見了!這才快馬加鞭差人來問怎麼回事,縣官大老爺哪裡知道怎麼回事,這下子丟了裡子又丟面子,怒不可遏,這會兒差人來圍了咱們府!非要討個說法!說、說、說……」

「說什麼了?」

「說咱們哪怕是退了那畫兒的錢都不成,要是不交代清楚,那可就是羞辱皇族的大罪!是、是江湖騙子!要拿少爺您去京城問罪呢!我聽那些人的口氣,少爺您去了指不定還能不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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