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六章 那逝去的血夜如火如夢
火喧囂的天空,煙霧彌散在長夜,無數蒼白的人體被懸挂在枯死的樹上搖曳,他赤著雙腳,穿著灰色的睡衣,頭上頂著滑稽的睡帽,在這片似乎無邊無際的森林之中奔跑,樹枝把他的腳丫劃出血痕和傷口。
「我親愛的孩子,你要逃到哪裡去啊?」一具正掛在他頭頂的老者的赤/裸屍體突然睜開沒有瞳孔的眼睛,翻著眼白對男孩咯咯笑著說,他的眉心有一個深黑的彈孔。
「不論你逃到哪裡去,我們都在陪著你啊!」另一具女性的慘白屍體從樹梢落下,掉在地上把脖子都摔斷了,可是她還在男孩身後像是蛇一般扭動著身子想要追上男孩,正對著男孩毫無顧忌地放聲狂笑。
「哥哥,為什麼要拋下我們?」又是三具孩童的屍體從男孩的頭頂垂下,中央一個小女孩渾身上下都是猙獰的刀傷,她抬起一張被割裂的嘴,對男孩又委屈又興奮地笑著。
「夠了……夠了!」小男孩捂著腦袋狂呼,他閉著眼睛,什麼都不看,什麼都不想地在森林中漫無目的地狂奔,伴隨著他的奔跑,他的身後森林不斷被洶湧而來的火焰吞噬,那些年齡性別各異面目各異的屍體們也紛紛微笑著被火海轉瞬間化為焦炭。
「不是我的錯,這一切都不是我的錯……」小男孩邊狂奔,邊不斷低聲喃喃,眼淚從他的眼角剛流下,接著便被洶湧的火焰給蒸發。
「你還在逃避什麼?」身後又傳來另一個難以分辨男女的聲音。
男孩突然停下了腳步,驚訝地回頭,看到身後那火焰的深處,還站立著一個模糊不清的人影,那個人影正在無窮無盡的火海中向他一步一步走來,火焰的深處,有那麼一雙暗藍色的眼睛深邃如同太古洪荒。
那個人影只是在他一個眨眼間就到了他的面前,然後從他的體內穿了過去,轟隆!火焰在身邊纏繞炸裂,一切都被焚燒殆盡淪為烏有。男孩在灼痛和恐懼中無助地跪在地上,滿眼都是淚水,他捂著臉低低地啜泣,鼻涕和眼淚混雜在一起,他頭頂的睡帽和身上的睡衣也被這一團熾熱的火焰燒得發黑髮焦。
「哈哈哈哈!我親愛的朋友們啊!有沒有想我啊?」耳邊又響起了另一個聲音,沙啞難聽得像是金屬摩擦,正狂妄而瘋癲地大笑著。
「不……不……」男孩難以置信地說著,他睜開了眼睛,他黑色的瞳孔里又倒映出了另一副景象。
他生長的村落在火海中燃燒,黑夜之上血月高懸,村莊里唯一的祭壇之前,蒼白的狐狸木雕神像之下。他和數十個村民同胞們正被捆束著雙手不得不跪坐在地,身後裝備精良的雇傭軍們正用槍口對準著他們的背,子彈早就上膛待發。
而男孩又看到了,那個正在眾人之前,彷彿紳士一般踱步的黑色身影,那個黑衣人頂著一個巨大的麋鹿頭骨遮住了他的面容,麋鹿頭骨之後還長著兩根巨大的犄角。他的手中持著一桿修長而簡樸的獵槍,四周的火光把那個男人的身影襯托的如同魔神。
「沒錯,我又回來了,這次我是帶著毀滅和力量回來的。」鹿首怪人神經質地笑著。
「什麼樣的力量呢?」在眾人的驚呼下,鹿首怪人將白髮蒼蒼的老村長一腳踢到,用獵槍的槍口指著老村長的後腦,老村長渾濁的眼睛看著他的同胞們,那雙本應該滿是智慧和寧靜的眼睛里現在滿是淚水,屈辱而畏懼的淚水。
「砰!」槍聲響起,村長的腦漿和血液飛濺,鹿首怪人一腳把村長的屍體像是垃圾一般踢開,又在眾多村民身後像是死神一般優雅地踱步:
「就像是這樣的力量!」怪人狂妄地高笑道。他又在另一個面容沉靜的壯碩大漢身後停下,大漢臉上還有一道來自不知名的野獸留下的恐怖傷疤。
「噢……你就是那個……你們村子里的頭號勇士吧?你們是不是都稱他為……護神者?」怪人站在大漢身後陰陽怪氣地說。他麋鹿頭骨之下的深紅雙眼閃著冰冷而瘋狂的寒芒。
「勇敢智慧的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們的神明現在在哪裡啊?」鹿首怪人又踩著壯漢的背,正要抬起獵槍又對準壯漢的腦袋。
但是就在這個時候,異變突然發生,壯漢不知道何時早就掙脫了束縛雙手的繩索,掙斷了捆住兩腳的鎖鏈。他突然發難,身子一沉,猛地一轉身,一腳就把鹿首怪人絆倒,左手閃電一般地把怪人右手的獵槍翻腕繳械,右手則毫不猶豫地扣住怪人的喉嚨。他順勢站了起來,挾持著怪人冷眼正對那一群端著槍口對著村民的眾多雇傭兵。
「放下武器,不然我立刻就掰斷他的脖子,我說到做到!」壯漢冷靜地看著對面方寸大亂的雇傭兵,雇傭兵們似乎也沒有料到他們的首領會這麼輕易地就被擒住。
「哈哈哈……」怪人卻渾然沒有作為人質的自覺,仰天狂笑:「護神者不愧是護神者,就算失去了家園、沒有了武器,一樣是護神者啊!」
「不要亂動!信不信我下一刻就擰斷你的脖子!」大漢面容狠厲地吼叫。
「有膽你就把我殺了去啊,快動手啊,我很期待很期待的。我一直在找能夠殺掉我的人,你知不知道,活著真是太無趣了啊!」怪人在大漢懷裡扭動著身子,要不是被大漢扣住,只怕他會在這裡就地跳出個霹靂舞來。
大漢圓睜雙眼,目呲欲裂,扣住怪人脖子的右手的力道不斷加大:「不要挑戰我的忍耐極限。」
「小的們,挑戰一下他的忍耐極限,每過五秒鐘,就槍斃一個他的人,放心……咳……他是不敢殺我的……」鹿首怪人隨著脖子上的力道一點點加大,他說話的聲音也斷斷續續起來,可是他依舊有恃無恐地在笑著。
「砰!」五秒鐘后,忠實服從主子命令的雇傭兵抬手就爆了一個正在安慰著懷裡的小女孩的老太太的頭,黑色的血液濺滿剛剛還趴在奶奶懷裡痛哭的小女孩的臉上、頭上、全身。小女孩看著奶奶的屍體,一時間也被嚇得忘記哭泣了,轉過頭用空洞迷惘的眼睛看著槍眼。
「啊!!!!」大漢兩眼通紅,他的左手扣住怪人的手腕一翻,直接把怪人的整隻右手擰斷,所有人都可以清楚地聽到那一陣骨頭斷裂的咔擦聲音。
「你們再敢亂動,我絕對會殺了他!!」大漢幾乎要徹底失去理智了。
「嗷……」怪人發出一陣不知道是愉悅還是痛苦的聲音:「繼續,下一個五秒鐘,殺掉兩個人,再下一個五秒鐘,殺掉三個人……啊!以此……類推!」
正在他說話的時候,他的右手已經完全被大漢擰成了麻花裝,他的呼吸沉重,可是他的眼神卻始終沒有絲毫畏懼,他只是既興奮又瘋狂地對著手下們說著。
五分鐘后,一對夫婦被槍殺,鹿首怪人的右手被壯漢整隻撕了下來,黑色的血液從斷口中噴涌而出,但是怪人只是沙啞地說:「繼……續……」
又是五分鐘,槍聲響起,彷彿失去魂魄的小女孩去陪了她的奶奶,她仍然睜著空洞的眼睛,就倒在男孩的身邊,男孩已經完全被恐懼佔據了心靈,他跪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
這是噩夢,這是噩夢,男孩一直低聲地說著。
可是噩夢永無止境。
「這是你們逼我的。」壯漢幾乎絕望地說。
「我……我……可沒有逼你啊!」鹿首怪人左手的斷口還在像是小河一般流血,可是他還是在低笑著說,儘管有氣無力,可是他的聲音里還是只有興奮,沒有恐懼。
「你到底想要什麼啊?!!」壯漢嘶吼著。
「砰砰砰砰!」這個時候,又是四聲槍響響起,男孩周圍又倒下了四具屍體,血泊在地上肆意蔓延,這場景恍若地獄。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要你們的神明啊!」鹿首怪人歡快地說。
「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會背叛神明……」壯漢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樣的,失神地說著。
咔擦,他擰斷了鹿首怪人的脖子,把鹿首怪人的屍體像是一個破舊的洋娃娃一般隨手丟開,鹿首怪人的身體躺在滿是血液的地面抽搐著。
「結束了。」壯漢平靜而坦然地看著無數對向他的黑洞洞的槍口:「你們的首領已經死了,你們還要聽誰的命令?」
「咯咯咯咯咯!」腦袋已經整個被掰斷的鹿首怪人的「屍體」上又響起一陣歡快的笑聲,在壯漢毛骨悚然的眼神里,他的身體整個崩潰成了一團黑色的煙霧,黑霧之中那個詭異的鹿首頭骨被託了起來,頭骨的眼眶裡,仍舊閃爍著紅色的光芒。
「你……你不是人類!」壯漢跌坐在地,徹底被恐懼統治,他向後發瘋了一般地狂奔,不知道要逃往何方:「邪神!魔鬼!」
黑煙一瞬間穿過壯漢的身體,然後就在壯漢身側又重新凝固成為了鹿首怪人的身體。
剛剛還在奔跑的怪人被黑煙追上的一瞬間,他的身體就像是雕塑一般凝固不動,鹿首怪人抬起灰袍之下修長細膩的手,屈指對著壯漢的額頭輕輕一彈,壯漢的身體便整個崩潰開來,化為無數的塵沙隨風飄散。
「現在,還有誰,能告訴我,你們的神在哪裡啊?」鹿首怪人時而化成黑霧,時而悠閑地踱步,繞著只剩下十幾人的村民們轉著圈,他已經如同現世的死神。
「這樣的神明,在自己的信徒即將遭到屠殺的時候,都不會現身,你們還有什麼必要,這樣堅定的信仰祂啊?」怪人似乎感覺有些無趣地說。
可是所有的村民們還是一個個都緘默不語,沉默,在這個時候就是最大的抗議了。
「唉,無聊啊,」怪人抬起了他的手,冷冷地掃了一眼他手下的雇傭兵們:「再過五秒鐘,沒人說話,就全殺了。反正遲早總會找到祂的。」
「五,」怪人攤開五指,所有人的呼吸聲都不約而同地加劇。
「四,」齊刷刷的子彈上膛聲在男孩的身後響起。
「三,」怪人豎起三根手指。
「媽媽,會很疼嗎?」不到四歲的小姑娘靠著她的母親的肩膀,問道。
「很快的,很快就不疼了。」母親只是抱著女兒單薄的身體,滿眼淚水,眼神堅毅。
「二,」怪人翻了個白眼。
「信徒們,白狐會記得我們的,我們會在祂的神國重新相遇,然後獲得永生!」一個青年突然站起來,揮舞雙臂,用慷慨激昂的聲音高叫道。
下一刻,他的腦袋已經不在他的頭上了,血花綻放,無頭屍體無力地向前倒下。
好像從來沒有動過的鹿首怪人右手裡已經捧著一個年輕而面容扭曲的頭顱,怪人陰陰地說:「本來可以多活一秒鐘,為什麼要說這麼多廢話呢?」
怪人將頭顱拋向天空,抬腿像是踢足球一樣把頭顱踢飛。
「一。」怪人無奈地攤了攤手,走向雇傭兵們,隨意地說:
「動手吧……」
「等等!」這個時候,穿著睡衣,不過十一二歲的小男孩突然站了起來,鼓足了勇氣說:「我知道,我知道白狐神在哪裡!」
剛剛還寂靜的村落里眾人頓時像被點燃的火藥桶一般同時炸了開來。
「懦夫!」
「背信者!」
「楊家怎麼出了這麼一個混賬東西!」
「萬劫不復!」
身邊有人朝男孩吐口水,有人對他喊出陰毒的詛咒,有人用極度怨毒的眼神看著他,就是沒有一個人用慶幸或者感激的目光看他。
「很好,很好,」鹿首怪人滿意地拍了拍手:「其他人,全部殺了。」
「碰!」十幾聲槍響同時轟鳴,上一刻還是同胞的村民們下一刻全部變成了倒在血海里的屍體,剛剛還喧鬧的村莊又一刻陷入了死寂之中。
黑煙一晃,鹿首怪人已經站在了男孩身前,他蹲下身子,伸出他細嫩而纖長的手輕輕揉捏已經嚇傻了的小男孩的臉,鹿首怪人發出歡快的笑聲,意外的還有些好聽:「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啊,你叫什麼名字呢?」
「楊……楊暗年……」哭成花貓的小男孩啜泣著說,那雙鹿首頭骨眼眶裡的深紅色眼睛,就在這一瞬間刻入了他的靈魂最深處,成為了他永恆的夢魘。
「呼……」楊暗年又一次睜開了雙眼,背上全都是冷汗。
他正躺在一張躺椅上,腿上放著那一本黑色封皮的《瘋人山》,陽光正從窗外照射進來,照在他蒼白而疲憊的側臉上,樓上,還可以隱約聽到廖青音調試吉他的聲音和清澈的哼唱聲。
這是多少次了?那片從他心底洶湧而來的夢魘,一次次在侵蝕著他的靈魂,衝擊著他的理智。
楊暗年勉強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緩緩地走進廁所用冷水沖了一把臉,抬起頭看向鏡子里的自己。
不出任何意外的,鏡中那個瘦削冷漠的男人身後正站著那個他永生永世都不會遺忘的麋鹿頭骨,頭骨之中,暗紅色的眼睛燃燒如夢如焰。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