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之音4·對影子怒吼
時鐘滴答滴答運轉,時間終於走到了當晚十點,而教室內白熾燈的燈光一成不變。
由於班主任任治國端坐在講台之上監視著全班,所以現在沒有人敢講一句話,整間教室靜謐到只能聽到全班四十幾人縱筆疾書的聲音,沙沙沙沙,這樣的聲音永無止境,昨夜是這樣,今夜是這樣,明夜也將是這樣。高三的作業永遠寫不完,書海的浪濤一波接著一波,陳詩在這樣的瘋狂浪潮之中卻是個不會游泳的人,只能掙扎著不斷沉進深海,面目猙獰地看著自己一點點窒息卻發不出一絲聲音,她的心底木然若死。
陳詩正埋頭寫著作業,動作僵硬而遲鈍,雙眼也沒有一點光芒。由於今天幾乎沒有一點食物真正被消化,又接連遭遇了那些可怕的事,陳詩的大腦現在只有令她絕望的空白。不要說去解開這些對她簡直就是天書的數學題目或者將那些浩如煙海的英語單詞記入腦海,從早到晚她幾乎一點東西都沒有聽進去。
作業寫著寫著,那些由筆尖書寫的文字不知不覺又在陳詩眼裡扭曲成為某些意味不明的符號,它們在陳詩的眼前漩渦般沉淪、蛇般纏繞、蟲般蠕動。陳詩筆下寫出的每一個字她都認識,但是成百上千個字組合起來形成的那個「東西」,陳詩卻根本就不認識。
恍惚間似乎有張腐爛大半的人臉浮現在陳詩的眼前,這張臉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熟悉,陳詩甚至能看到那隻從屍骸眼眶裡鑽出的深黑色小蟲在揮舞著觸鬚……
大腦深處一陣陣刺痛,陳詩的筆懸在作業本上,她再也無法下筆,她用右手撐住腦袋,低頭輕咳了幾聲,有什麼東西想咳出來,卻都卡在喉嚨里根本吐不出來。
陳詩揉了揉發乾的眼睛,幾滴淚水從她的眼角不知不覺流下。
那張跳躍在腦海深處的人臉又讓陳詩想起白天她畫的那副畫,雖然她已經將那副畫撕碎了扔進垃圾桶,可是每當她閉上眼睛,那副地獄般的圖景總會在她的腦海里浮現,那張臉是那些坐在教室內的無數屍骸之一。
「咚,咚,咚~」喪鐘般的下課鈴迴響在臨楊一中的夜空之上,終於讓陳詩精神為之一振,從那些夢魘般的幻象中掙脫,度日如年的一天似乎終於又要走到盡頭,陳詩馬上又能回到她那個溫暖而古怪的家,和她的媽媽重逢。
「放學了,同學們記得要將我今天講授的十二個片語回家后全部記住,明天會考聽寫。」矮胖的班主任任治國清了清嗓子,就算放學之後仍然不忘布置任務。
也沒有人會對他提出質疑,畢竟現在是高三,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能浪費,能多記下一個考點就決不能少記一個考點,「沒有人知道高考會考什麼,所以我們月考時什麼都會考,你們當然什麼都要學。」老師們都會這麼說。
同學們三兩成群地走出教室,嘰嘰喳喳的笑聲絡繹不絕,雖然離陳詩極近,卻沒有一點聲音能鑽進陳詩的耳朵。
而袁曦並沒有因為今天和陳詩寥寥幾句簡短的溝通就對陳詩的態度有什麼好轉,她只是自顧自沉默著收拾書包,嬌小的背影眨眼間就消失在教室門前的人流之中,沒有回頭多看陳詩哪怕一眼,血月的髮飾一閃而逝。
陳詩想回家,但她現在還不能走。她是班上的生活委員,她還有她的職責所在。
陳詩一個人費力地將牆角沾著污垢的水桶提進廁所,先往裡面倒滿涼水,又顫巍巍地將水桶抱進教室,一路上同學們看到她都會撇開頭裝作什麼都沒有看到,陳詩也不指望哪個好心的男孩會幫她一下,畢竟她是沒人愛的陳詩。
教室里現在剩下的學生寥寥無幾,任老師還坐在講台前批改英語試卷,臨楊一中十點一刻才會熄燈,老師一般還會多呆一會等學生找他問問題,而也會有幾個好學的學生留下來抓緊這麼十幾分鐘多學習一會。
看到陳詩一個人吃力地端著滿桶涼水站在教室門口形單影隻。
任老師有些於心不忍地走上前去,幫陳詩提起沉重的水桶,任老師雖然已經年過中年,但他那短小的雙臂總還是比瘦弱的陳詩強壯。陳詩對任老師低著頭乾巴巴地說了聲謝謝便逃也似地走開,陳詩從教室後門的門背找出一根吸水黑板擦,背對著任老師先將吸水擦塞進水桶,然後開始用充滿水的吸水擦擦黑板。
教室的黑板上被老師們寫滿密密麻麻的板書,一層又一層,陳詩將黑板擦由下向上推,一次又一次,這種事早已在這間教室里發生過無數次,所有人都司空見慣。
陳詩其實很喜歡一個人擦黑板,將那些凌亂的字元和圖像通通一股腦全部擦乾,最後只留下白茫茫一片乾淨的黑板,總會讓陳詩的心裡莫名的寧靜。擦黑板的時候陳詩偶爾會想到禪宗的名言:「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有時她更會頗為自嘲地自比少林掃地僧,可惜她擦黑板也擦不出什麼絕世神功。
如果她的人生、她的靈魂也能像這樣,被黑板擦輕描淡寫上下塗抹幾次就擦得一乾二淨,那該有多好?
「陳詩……」黑板擦了大半,陳詩突然聽到身後任老師在喊她,欲言又止。
「任老師,您有什麼事?」陳詩聲音極輕地回答。
任老師的個子雖不高只到一米六,平日里說話的聲音也不算嘹亮。但是班上的所有人都很怕他,膽小怕事的陳詩自然也不例外。這一切大概是因為任治國治學最嚴,脾氣也最大,一旦敢在班上違逆他的意志,總會受到嚴懲,不少被他用各種手段整得相當慘的學生都私底下稱他為「矮人暴君」。
「你真的還想繼續當這個生活委員嗎?」任老師有些遲疑地問。
「任老師,是我做錯了什麼嗎?」陳詩只覺得心中一揪。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任老師有些無奈地輕嘆一聲:「生活委員是為同學服務的,但是不是被同學壓榨的,關於你的一些事,我也有所耳聞。有些人確實做得太過分了。」
「沒事的,任老師,這點苦頭我還吃的起,」陳詩頭也不回地繼續擦著黑板,低著頭,吸水擦和黑板摩擦出的吱吱聲異常難聽:「我願意為同學們服務,願意為他們犧牲……一點東西。」
「沒有人強求你去犧牲什麼的,雖然我是你的老師,但是我們歸根結底都是平等的。如果你不願意做什麼事,你受到了什麼委屈,你心底有什麼難言之隱,你大可以對我說出來,老師不是那種只用成績看人的人,老師可以幫你的。」任老師擔心地說:「陳詩,你最近的狀態很不好,我又不是瞎子。」
「老師,我真的沒事的。為同學們做這點事,是我僅有的意義了,如果連這點事都做不了,我在這個班上,就真的……」陳詩沒有說出口的話,是「真的再無任何價值」,沒有人在意她,沒有人關愛她,甚至沒有人會意識到她的存在,比起被欺凌、鄙夷和嘲笑,陳詩更害怕的是被人當成毫無存在感的空氣人。
「我明白了,陳詩。我也不說什麼了,但請你記住一件事,」任老師抱著一沓沒改完的卷子站起身來,摘下他鼻樑上戴著的眼鏡收進眼鏡盒:「如果需要什麼幫助的話,儘管找我,老師永遠都不會害你的。」
任老師走了,陳詩在他黑亮的頭髮之中找到幾根令人心中一緊的白絲,都說高三苦,但高三的老師也未必會比學生輕鬆多少。
任老師一走,教室里徹底陷入死一般的寧靜,偶爾陳詩還能聽到幾人的呼吸聲,但他們都不會久待的,畢竟……十點一刻就要熄燈。
陳詩又埋著頭一言不發地將黑板反反覆復擦上三遍,明明黑板已經被擦得一乾二淨,可是陳詩還是在像一個行屍走肉一般繼續擦著,重複著單調而乏味的動作,陳詩自己都不知道她現在究竟是什麼心情。
時鐘滴答滴答已經走到快十點十分,陳詩還想將黑板擦第四遍,現在的黑板不是越擦越乾淨,而是被越擦越臟。
陳詩突然聽到身後響起兩個女生竊竊私語的聲音,聲音先是極低,接著緩緩拔高到陳詩能聽清楚的程度。
她有些奇怪,還有人沒有離班?
「……一起回家吧。」一個女孩對閨蜜甜聲招呼。
「好的,等等我,要熄燈了。」另一個女孩急匆匆地回應,接著響起她收書包的聲音。
「喂,你知道嗎?今天是一個很特殊的日子呢,」第一個女孩發出悅耳的笑聲。
「什麼日子?除了放假,還有什麼日子能對我們特殊?除了上課、考試就是作業。」第二個女孩不滿地抱怨。
「你知道嗎,三年前的今天,有一個和我們一樣的高三學姐,在凌晨十二點,從五樓的天台上跳了樓!等到第二天被人發現的時候,她已經摔斷了脖子,右手還攥著一把纏著頭髮的剪刀!」第一個女孩故作陰森地說。
「哦?那她是為什麼跳了樓?」第二個女孩饒有興趣地問。
「聽說她是被一群不良少女欺凌到發了瘋,她的成績又墊了底,她在班上又沒有一個能交心的朋友,她長得又丑的不堪入目,她覺得她活的毫無價值,她又很喜歡收集蝴蝶標本,所以她在她的日記里這麼寫……『我想像蝴蝶一樣飛!』!」第一個女孩誇張地叫著。
「咯咯咯,好蠢啊,好傻啊,這種活著毫無意義的人,死也死的沒有一點價值呢……」第二個女孩發出令人發毛的怪笑:「簡直像只被人一腳踩爛的蟑螂。」
「聽說她現在還在天台上等著某人呢……」第一個女孩的聲音又突然變低起來。
「她在等誰?」第二個女孩的聲音幾乎被她的呼吸聲淹沒。
「誰知道呢?或許是她憎恨的人,或許是她愛著的人,或許是……她的同類?」第一個女孩的聲音微弱得似乎來自無盡的遠方。
陳詩覺得她的心裡有什麼東西崩斷了,黑板擦從她的手裡滑落在地,而眼淚在她的眼眶裡打轉,她背對著那兩個低語的女孩,身體因無明怒火而顫抖。
陳詩在臨楊一中一直呆到了高三,她可從未聽說過三年前有什麼「跳樓的學姐」,陳詩當然清楚這都是無稽之談。
這兩個惡劣的女孩談論這些的時候根本沒有一點小聲說話的意思,毫無疑問,這些話就是說給她聽的,她們口中那個「像蟑螂一樣被人一腳踩死的女孩」就是在指自己。
「開玩笑也要有個度啊!你們就這麼想我……」陳詩轉過身對著講台之下發出撕心裂肺的怒吼,陳詩這輩子從未向任何人這樣咆哮,她這麼一嗓子吼出來,這麼一吼真是痛快,彷彿她是把在她肚子里某些積壓了很久很久的東西,就這麼一口氣吐了出來。
滋滋滋,電流的聲音在陳詩的耳畔響起,這是斷電的聲音。
滴答滴答,黑板之上的時鐘終於走到了十點一刻。
陳詩愣住,她的憤怒凝固在她的臉上,接著整間教室都沉進一片凝重的黑暗。
「……死么?」陳詩最後的聲音消散於黑暗中,教室里靜到陳詩只能聽到她自己的呼吸聲、心跳聲、和她聲音的迴響聲。
「死么……死么……死么……死……」恍惚間那像是有無數個少女在陳詩的耳畔對她輕笑著低語。
這間教室除了陳詩之外,再沒有別人了。
那麼剛剛又是誰在對她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