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
沈庭玉蒼白的臉上湧起的狂喜之色,他瞪大了眼睛將靈越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聲音因為過於激動,帶著一絲顫抖,
「你是雲家小妹……真不敢相信,你現在長這麼大了!若你不說,我真的無法認出你來……」
靈越含著眼淚看著他瘦弱的臉龐,他的樣子卻沒有太大變化,只是長得更高了一些,更瘦了一些,眉宇輪廓極其俊秀,依稀能看到從前的影子。父親曾說,他長得極像亡故的李夫人,倒不太像沈萬山。
「庭玉哥哥……」她輕輕喚他,一如當年。可她知道,這一聲舊日呼喚,跨越了八年的歲月。八年前,她是青州雲府無憂無慮的千金小姐,八年後,她淪落天涯,寄身為奴。
「想不到,我們竟然一別八年,我還以為從今以後,我們此生都不會再相見,誰知道你如今竟在我眼前?」他明亮的眸光落在她的臉上,滿心的喜悅之中,忽有疑雲頓生,「你怎麼到了青州?還打扮成一個男孩子的模樣?莫不是像小時候那樣頑皮,離家出走吧?」
她早已料到他一定會問這個問題,便咬著嘴唇不說話,露出一幅做壞事被人抓包識破的樣子。
「看來被我說中了……」他看著她的神情,漸漸皺起眉頭,「你跟哥哥說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你要負氣離家出走?」
她心口有如萬千刀刃一齊割著,痛得幾乎難以呼吸,臉上卻若無其事,繼續撒謊,「不過是跟出岫吵了一架,我娘只聽出岫的一面之詞,卻不理我,我一生氣,收拾了行李就跑了……」
「你呀你,一口一個出岫,好歹出岫也是你的姐姐,你從小到大都是直呼其名,難怪你娘總向著出岫……」他輕輕數落著她,見靈越好端端的在跟前,不過是面色黑黃了一些,緩緩舒了一口氣。
「我還以為你已經不記得我了呢……」她聽著沈庭玉的數落,頓感親切。
「怎麼會呢?我們第一次相遇是在你家的青梅閣吧,那時你還是一個小丫頭呢……」他微微一笑,記憶的光亮之中,便有一樹梅花燦然盛開,黑褐的枝幹,火紅的花瓣,一朵朵一枝枝,有的含苞待放,有的粲然綻放。
微醺的他披著一件黑色的輕裘,在樹下仰頭望著怒放的梅花,輕聲吟誦一首小令:
「月懸牙,庭前疏影透窗紗。
且尋夢筆流連畫,清氣絕佳,詩情醉意發。嬌羞惹,為甚情牽挂?莫不梅花似我,我似梅花?」
那是母親最愛的一首小令,他悵然立在梅前,心中對母親充滿了哀思。
那是他人生中,變故接踵而來的十四歲。
「哥哥,你為什麼哭?」一個脆生生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淪。他從迷夢中醒來,這才想起來他如今並非在母親的宅院,而是客居在青州雲府之中。
循聲望去,一雙靈秀黑亮的大眼睛撲閃撲閃地躍進他的眼帘。原來是一個小女孩,年方七八歲,頭上梳著一對丫髻,環著小指頭大小的珍珠串。她身上穿著一身粉紅棉襖,領口袖口均綴著一圈雪白的風毛,越發襯著她皮膚晶瑩,欺霜賽雪。腰間系著一條粉藍色的裙子,與襖同色的絲線綉著小朵小朵的雛菊,十分清雅可愛。腳上穿著一雙嶄新的大紅鹿皮小靴,鞋幫上面已染上了一層泥漿,想是在地上走了半天了。
「你為什麼哭了呢?」見他不說話,小女孩又問了一遍,竟帶著幾分擔憂。
他蹲下來,摸摸小女孩的頭,「哥哥沒有哭,哥哥只是想到了一些人,一些事罷了。」
小女孩點點頭,清亮的眸子看著他,「我不開心的時候,就喜歡到處走走,這座梅香園平時沒人住,我最喜歡到這來玩。下雪天了,更好玩了!」
「玩什麼呢?」他好奇地問。
小女孩笑嘻嘻地在院子里轉了幾轉,大眼睛洋溢著調皮的光芒,將手一指:「那裡!」卻是圍著梅樹的石台,上面堆積了半尺厚的積雪,雪白光潔。她伸出粉嫩的小手,也不懼寒,靈巧地巴拉幾下,隨即團成了幾個拳頭大的雪球。
「原來是堆雪人啊!這個我也會!」他玩心大起,也下了台階到了跟前,團起了幾個大雪球。
小女孩笑著搖搖頭,使勁將手中的雪球揉捏,直到捏成一個緊實的冰球,又不知從哪裡掏出一把竹刀來,細細刻畫起來,他正要看她到底要做什麼,她卻瞪著一雙黑珍珠似的眼睛說:「哥哥先不許看!」
他笑了笑,也將手中的雪球壓實,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他的手指十分修長靈巧,枯枝在他手上下飛快地或削或挖,不一會,一個雪娃娃出現在他手上。他想了想又從地上撿起兩朵落花別在娃娃頭上。
這時小女孩也轉過身來,她一眼就看到了雪娃娃娃娃梳著兩個丫髻,穿著披風,竟有幾分自己的眉目,十分驚喜:「這好像我呢!哥哥,是你雕刻的嗎?」
他微笑著點點頭。
小女孩發出讚歎:「哥哥,你真是太厲害了,比我雕得強過十倍!」她拿出藏在身後的手,原來她用竹刀雕刻的是一隻雪兔,卻刀工欠佳,卻也是玉雪可愛。
「我的兔子比你的娃娃比起來,實在是太丑啦,哈哈!」
「你的兔子也很可愛……你能雕刻成這樣也很厲害了。」他自小就喜歡雕刻,母親便請了老師來教習,用雪雕刻一個娃娃對他而言本就是極容易的事,但是這個六七歲的娃娃能雕刻這樣的兔子的確難得。他想,這真是個聰明的孩子呢。
「三小姐,三小姐!」忽然,院外傳來一個焦急的喊聲。
小女孩聽了,慌忙將手上的雪兔放在石台上,又趕緊拂拭去身上的雪點污漬,方高聲回應:「綉珠姐姐,我在這裡!」她的聲音宛如新鶯出谷,十分好聽。
一個蘋果臉胖乎乎的姑娘進了院子,看見了庭玉,忙施禮道:「奴婢綉珠見過沈公子!」
他點點頭,「不必多禮。」
綉珠方對小女孩道:「三小姐,老爺從平城回來了,夫人請你前去廳堂。」
「爹爹回來了?可是真的?」女孩萬分欣喜。
「是啊,三小姐,奴婢難道還會騙你不成?不過哎呀,你看你這新換的靴子……」綉珠皺著眉頭盯著小女孩的腳。
「好啦,綉珠姐姐,我這就換過衣服再去見爹爹。一定不會讓母親發現的。」小女孩將沾滿雪泥的腳往後縮了縮,做了一個鬼臉。
「三小姐成日這麼淘氣的……要是夫人知道了,奴婢就慘了。」綉珠還在絮絮叨叨。那小女孩向沈庭玉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隨即一陣風地跑了。
他問綉珠:「這是你家三小姐嗎?」
綉珠笑著看著小女孩遠去的背影,「是啊,這是我家三小姐,閨名喚作靈越,她呀,可是是老爺的掌上明珠。」
那是他和靈越的初見,從此這個垂髫小女孩不止一次,展示出令他訝異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