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藏姝
桃紅鋪錦,梨白碎玉。暮春,又是暮春。
一聲布谷鳥輕啼,催開一季農事,延綿不絕,又是一個開始。
春嬌嫂黑瘦的一張寡婦臉,高高的顴骨撐起了薄薄的麵皮,唇角一耷拉就是一副晚丨娘相。半邊身子靠在門框上,半邊身子扭在春風裡,手裡納著一隻鞋底,腳下撥拉著黃狗肚子,眼睛盯著前方地里的雞子,嘴裡也不閑著,往外蹦著吐沫星子。
「賠錢貨。沒廉恥的下三濫,不守婦道的賤蹄子!自己勾搭野男人留下賤種,倒叫我來養著?女娃一個有甚好養?不如早點拿去賣,三五兩銀子拿回來,家裡還能多置幾畝地。哎,別人家的賠錢貨。」
手裡的夥計做了又停停了又做,粗葛布上黃白線縫出幾道印子,活像山上那頭黃牛厚唇開合間露出的牙齒。
「死鬼男人就知道混吃混賭,一家子嘴一家子肚子全靠我一個人養活,哎,我是倒了八輩子的霉啊,來給你們齊家當媳婦。當牛做馬的伺候,每日每日的吃苦受累,現在連碗厚實點的飯都吃不著。我這是走的什麼背運啊。我是苦命喲,早知道下輩子看準了娘肚子再投胎,一出生用金剪刀剪臍帶,一輩子吃香喝辣。」
一唱三嘆,自哀自憐,老天爺真是不開眼,倒霉的就她一個春嬌嫂。
一不小心用力大了點,黃狗哀叫一聲,回頭一咬,緊接著被踹飛,帶著一連串慘叫逃去,春嬌嫂一邊蹲了身揉腳踝,一邊罵罵咧咧,嘴唇一張一合,又有諸多抱怨:「沒了心肝,黑心爛肺的畜生,連主子都敢咬了,哎喲喲,走背運,都是那賠錢貨克的----人都說狗不嫌家貧,如今狗都不要窮家了,可憐我一個人操持家計這麼多年,鞋底從早上納到晚上,手痛脖子酸,現在連個做飯的都沒有。一屋子窩囊廢,一家子窮光蛋,我當初是眼瞎喲,被那媒人連哄帶騙賺過來!可憐自己的孩兒養不活,還要養沒人要的賠錢貨。」
隔壁那正在收拾柴火的二丫聽到了,忍不住辯駁一二:「大嫂,咱們左鄰右舍的,隔了門也不隔院,誰家裡那點事咱們都清清楚楚。你這左一句賤種又一句賠錢貨,實在是太捅人的心窩。誰不知道暖香勤快?早上起來先提水燒飯,自己揣著乾糧上山,晚上回來,除了吃得飽飽的黃牛,還能帶回來一摟柴火一筐豬草。一天到晚都不閑,哎,模樣又俊俏手又勤快,得到這樣的閨女是福氣------」
話還沒說完,就被娘親扯著耳朵揪進去-----噓,不可說,說不得。齊暖香身世詭異,命格有毒,先克父又克母,克的一家子沒活路,哎,掃把星,誰沾誰倒霉。
靛藍色的鞋子踩在濕淋淋的小道上,原本桃粉色的衫子漿洗的發白,寬寬大大,鬆鬆垮垮,一邊走路一邊飄蕩,活像一片雨後退了色的桃花,粉粉艷艷飄零零。可惜這裡不會有人心疼。沒有惜春閑情的農家,不會有那憐花人-----小姑娘抬起頭來,水靈靈一張臉,黑漆漆一點眸,嘴角一翹,一絲勾人心魂的弧度,一個誤入塵世的妖精。啊,還不到,時機不到,還得再等。
她原本以為人死如燈滅,魂魄一縷散如煙,卻不料再次睜開眼,又是熟悉的山林,又是熟悉的村莊,連那身下的草席散發的酸腐味還有臭蟲叮咬的感覺都是一樣的熟悉。這可親的,可厭的,養育了她卻也讓她成為笑柄的地方。
------難道是戾氣太重殺氣太濃閻王爺不敢收?暖香低低笑出聲來,孩童稚嫩美麗的面龐上,那嘴角眉梢彎起的弧度甚至帶著森森邪氣。
最後一支春桃在暮雨里搖晃,蕭瑟的可憐,暖香愛惜的撫了又撫,面頰輕輕的湊過去,彷彿下一秒就要用那顏色偏淡的唇吻上,然而,咯嚓,清脆悅耳,花枝折斷,輕輕一轉插到了自己鬢上。眼角斜著挑上去,一縷頭髮飄搖著落下來,風情乍現即收,蓋住了額角一點紫紅的疤。
她到底沒能躲過這一劫,便是重生也是從半個月前的暈迷開始的。在激烈的爭執中,被春嬌嫂撈住頭髮,按住脖頸,一下子撞到了門框上。腦子晃蕩成在地上滾過的西瓜,人直挺挺的倒下去墜入黑甜鄉。
「死咯死咯」春嬌嫂尖著嗓子叫嚷了三天,「準備挖坑卷草席。」卻不料暖香命硬,還是挺了過來,哎真是好遺憾。只是,這次睜眼,裝在軀殼裡的靈魂就不是十歲的齊暖香了。
家門在望,從牛身上提下那一簍豬草馱在自己背上,纖細的身子被壓的搖搖晃晃,------啊,沒辦法,牛是最重要的財產,自然要好好疼,齊暖香賤命一條怎麼比得上?
「舅母」一開口就是情真意切的呼喚,甜蜜的讓人要笑出來:「我回來了,如今的草最肥嫩,豬容易上膘,我這裡還捉了兩串螞蚱,餵雞雞也能多生蛋呢。」
哼,叫的那麼親,聲音的那麼甜,天生成一張賣笑臉!春嬌嫂並不搭手,任由暖香邁動著兩條細瘦的腿走得踉踉蹌蹌。一開口也還是沒好話:「還知道回來?生蛋有什麼用?賺錢有什麼用?都被死鬼男人拿去灌黃湯,什麼時候酒癆死在外面才好,跟你那死鬼娘一起。姐弟倆都不是好東西。」
瞅到那鬢角的桃花,眼皮一跳,去伸手去拉暖香的領口:「賠錢貨,還戴什麼花?妖妖俏俏的要勾引誰?跟你那不要臉的娘一樣。養在家裡有屁用,專會勾引野男人,還不如乾脆出去賣。」
暖香踩到粘在地上的蔥皮,腳下一滑,身子一歪,險而又險巧而又巧的躲過了那隻手,一回身依舊是甜甜糯糯的笑:「舅母,今天晚上吃豆粥?缸里還有一點黃菜呢,我今天運氣好,撿到兩顆野雞蛋,等會兒可以和香椿芽一起炒來吃。」
罵人的話全聽不見,微笑淡淡,氣死惡人。
點燈是奢侈的事,齊家無福消受,暖香抬頭,豆桿玉米桿搭起的棚戶屋頂,稀稀疏疏露下來星光。剛出鍋的野雞蛋搭配著蔥綠肥厚的香椿芽,味道香的能讓人流口水。暖香看著看著就笑出來,皎白的月光下伸出一雙同樣姣白的手,拔掉了蝗蟲的腿,擠破了蝗蟲的肚子,碎一碎,搗一搗全部當成調料加進去:有營養味道好,我祝你白白胖胖健康長壽呀,我的好妗子。
戳其雙目,挖其心肝,一把火燒掉一座樓與仇人同歸於盡,做出這種事的齊暖香根本不是逆來順受的良善之輩。
端菜上桌,還要挨罵,春嬌嫂子長臉一跨,兩隻眼睛就瞪得禿嚕出來,筷子戳著碗里的蛋:「你偷吃了是不是?五個野雞蛋怎麼會只有這麼一點?饞嘴偷吃的貨色,一輩子下作,沒沾過葷腥一樣。」又一吃,呲牙裂嘴,拿了清如水的薄粥往嘴裡灌:「辣辣辣!你這個死妮子,誠心的是不是?」
「小山椒切碎的末,失手了。」暖香乖乖認錯,聲音弱弱。垂下來的髮絲后,幽幽一雙眼,看著罵罵咧咧卻依舊吃得捨不得停下來的春嬌嫂。
再難聽的話聽多了也習慣,暖香在陰影里沉默寡言,小小的俊俏的臉一半晦暗一半光明。她微微側耳,能聽到隔壁老鼠搬家黑豬打呼,春嬌嫂這點污言穢語全部自動過濾。
這一邊齊天祥剛剛逃學從隔壁村回來,不知道是下河摸魚了還是上樹套鳥了,頭上掛著草簽子,衣服上還帶著爛口子,一進門一句話不說先埋頭吃飯,呼啦啦喝掉三碗豆粥,才有心看站在角落的暖香一眼。春嬌嫂一邊給他夾菜遞饅頭一邊罵:「沒成算的小畜生,給你好衣服也不知道老實,再好的料子都白瞎到你身上。早說了讓你好好讀書,早點回來做做功課,誰知道死了爹沒人管一樣,整日價在外面蕩來蕩去-----」
小畜生把碗一推筷子一甩:「讀書有什麼用?吃的飽穿的好討的了老婆嗎?我那私塾先生就不過就是個老光棍,褲子破了都沒人縫,哈哈哈,窮讀書讀書窮,人生要富全靠命」一腔子吼出來,倒跟春嬌嫂的調調有五分像,果然是母子,不愧親生的。
春嬌嫂氣的要扇巴掌,小畜生一溜煙跑了出去,清明已到,蛇蟲出竅,真是捉蠍子拿蜈蚣的好時候,一個晚上的收穫賣進藥材鋪,倒是可以買兩塊糕餅解解饞。
春嬌嫂罵罵咧咧的回屋,照常例進行死鬼男人最好今晚死在酒館別回家的詛咒。暖香這才從陰影里出來,盛半碗溫粥,隨便撿兩筷子黃菜。
暗嘆一聲,吃過苦受過罪,如今魑魅魍魎重新應付一遍,倒是既輕巧又熟手。她前世性子倔,撐著一身骨氣,積極反抗,結果是什麼呢?白挨許多打,白遭許多罪。一棒子敲暈過去,五兩銀子賣給黑心老財。都說人生如戲,如今這劇本讀檔重來,她可是非常期待。
問題是,良夫美婿遠在天邊,地位還判若雲泥,什麼時候紅線才能牽上?暖香抓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