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沐浴
客棧里沒有人,被言景行包場。從那形制已毀只剩架子的塔樓上下來,言景行側著頭打量暖香,慶林要按她下拜,被言景行揮止了。招招手讓她跟上,兩人中間隔著一丈距離。暖香瞅著琳琅玉成的背影跟回憶中默默對比,言景行大約不會知道自己十年後便了斷了性命。現在的他要稚嫩的多,也更纖細。儘管舉止優雅,神態老成,但五官精緻過甚,猶勝女子。並不像弱冠后那樣給人龐大的壓力。
或許是見過後來的他,所以暖香並不畏懼現在的他。跟上來的時候步調輕鬆,神態愉悅。這讓言景行微感訝異:又一個這麼容易被拐的?而且被拐的很開心。
暖香照舊被帶過去洗刷刷。她好久沒洗過這麼舒服的熱水澡了,估計等會身上的污垢要用絲瓜瓤來除。木桶用一架四折花草屏風圍起來,上面搭著毛巾羅帕,旁邊的長條桌上有四個盒子,一大三小,放著換洗衣物,花瓣,梳篦,浴膏。暖香心道幸虧已經過了倆仨月,一切工作都已步入正軌,他再來得早些,怕是連下腳的地兒都沒有。
洗去風塵濁垢,第一桶水已變了顏色,暖香跳出來,濕淋淋的踩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道水印子。她裹著雪白的浴袍打開房門,冒著騰騰熱氣探出頭:「麻煩您換一遭水。」
慶林微微一怔,叫人進來,看看未動的鮮花沐浴膏道,心道小丫頭沒見過世面:「藥草花瓣放在水裡頭,那膏用來塗身體。」
暖香點點頭:「曉得。桃花粉芍藥末,美容貌活氣血,令人好顏色。」
慶林有些訝異。便按下一句話不提:那裡面還有藥粉,除虱子跳蚤的,務必多抹點。
其實暖香知道。所以第二次跳進木桶,熱水盪過身體,花瓣藥草全部泡出效果,裊裊苦香在室內蔓延。她丟掉糙布,用軟巾子,抹凈水珠,搓兩手膏泥塗抹身體。還用了兩遍牙粉和牙線,手法熟練,有條不紊,看得人後小丫頭微微驚訝,心中不敢有輕視之意。
言景行出門不帶女僕,這丫鬟大約是知縣夫人那裡借來的。幫忙擦背通頭。暖香第一眼看到她,便從她眼神里發現了嫌棄和同情。大約她已經腦補出了一個悲慘又狗血的故事。大災后,賣兒鬻女都是常事。小小的瓦渡已經來過幾波人牙子了。尤其暖香這樣的女娃,眉眼周正白凈,又到了可以做活的年齡,略作□□,一轉手,便是好幾倍的利潤。大約她被當成了買進的丫鬟。洗剝乾淨,看到了本來面目,又覺得要成寵孌。災區撿人的有錢人,同樣並不少見。
等著小丫頭第二次為自己抹背,暖香從她的手法和力度上感覺到了態度的變化:大約她又在揣測自己是遭難的大戶人家出身,現在被同樣有錢的親戚認領。第一遍,暖香請她擦背,她拿著糙布狠狠推上來,清瘦淡黃色的脊樑立即留下兩道鮮紅,顯然對她這臟臟臭臭的身體十分厭惡。暖香咬了牙不不開口,一切看行動。這一桶水的功夫,小丫頭的態度就變好了許多。
享受著舒服的脊背按摩頭部護理,暖香心道:沒權沒勢沒名沒財,賤命一條,人不如狗,又怎能去怪他人狗眼看人低?心情舒爽,思維活躍,暖香不由得想起戲文里唱詞:最難捱世人白眼冷眼嘲諷去,空消磨,頹唐了一身英雄氣。髮絲在身後飛舞,剛剛抹了香膏,扇子一扇香味兒蕩漾。暖香開心,又想唱:小尼姑豆蔻年華,望山上白白月牙,依依呀,一失足伴了青燈,一動心成了菩薩,可惜喲,可惜了烏油油一匹好頭髮。
哎呀,這輩子沒有尼姑庵的倆月半。到時候我去廟裡,誠心誠意跪神佛,念上千千遍阿彌陀佛。
她這一洗就折騰了快一個時辰,出門的時候太陽都低了一度。言景行卻也不惱,看著小女孩子蝴蝶般從房間里跑出來,快活的好比剛出籠的鳥兒。張開了手臂在風裡跳躍,白生生的腳掌,鞋襪不穿,踩在台階上。頭髮不束,在身後飛舞。從縣衙借來的衣服偏於寬大,掛袍子一樣裹在身上,風一吹飄飄蕩蕩。
又跳又笑,洗白白,香噴噴,好開心。如此容易滿足。暖香記得前世她被洗剝乾淨了,也是這般興奮,不管接下來要發生什麼,至少剛得到的實惠已足以讓她樂上三天。
大約是她聽話又乖巧,不像前世一樣木愣愣傻獃獃,所以並沒有人催促她。暖香看中了院子里一株花樹,□□的根牽絆著震后新翻出的泥土,細瘦的枝條上,紫瑩瑩一朵花昭示著生命的強韌。這麼生物總比人類更快從創傷中恢復。暖香小心翼翼的踩著石塊靠近,寬大的袖管里露出細瘦蜜黃色兩段手臂。牽過枝條嗅一嗅,翹著手指折下來,手形完美,如風裡斜探來一朵蘭。
因為她愛折花,言景行教了她這樣一個手勢,據說有種獨特的美感。暖香不大懂,但她願意學。如今使出來,卻是習慣使然。
言景行站在月洞影壁后看得清清楚楚,從那歡笑的神態,到蒼白到可以看出淡青色脈絡的腳踝和腕子。從烏墨的發,到折花的手。「像不像文小姐?」
慶林微微一怔,慢慢點頭:「像。」
其實不大像。文小姐要更蒼白單弱,好比一片雪花,風吹就散落地就化,彷彿隨時都會消失。文小姐,言文綉,與言景行一母同胞的親妹妹,自幼體弱多病,身上常年帶著藥味,整天被關在屋裡。好不容易抱她出來玩一次,便是這樣的姿態和神情。可惜的是,天材地寶靈丹妙藥不知花費多少,卻堪堪活到三歲。
「少爺。」看他握緊石欄的手突出發白的骨節,慶林輕聲提醒他。
言景行終於回神,「去看看。」
暖香折好花夾在耳朵上,順了順頭髮,回頭試圖找點能照的東西,結果就看到了言景行。站在這頹敗荒蕪的庭院里,白玉鏤梅花小銀翅發冠束頂,漆黑如墨的髮絲分披下來,直垂到腰際,淡青色水紋廣袖緞袍,玉帶一束,腰身掐的很細,緩步走來無塵無息,彷彿一個遊走的孤仙。
暖香上輩子看了半輩子,這會兒卻依然被驚到,腳下一滑,險些摔倒。
「小心。」言景行單臂扶她站住,聞到甜濃的香味,心道這丫頭在花粉里打滾了嗎。
慶林微微挑眉。他看過不少女孩子想辦法吸引少爺的視線和關注,除了掉手絹香囊,假裝跌倒也是最常見的一手。不過就這女孩子成功了,至少她裝的最有誠意。暖香抬起腳丫看,腳後跟那裡蹭出一道紅痕-------太得意忘形了,要穿上鞋襪才對。
「叫什麼名字?」
「暖香。」
言景行驚訝:「你怎麼叫暖香?」
暖香更驚訝:「那我叫什麼?冷香?或者暖臭嗎?」
言景行啞然失笑。
「齊暖香,金陵瓦渡牛尾庄人。舅舅王有才舅母徐春嬌。不過現在沒了,他們把我賣了。買我的人絕戶了。我就跑了。」暖香竹筒倒豆子般說出一串話,口吻輕鬆一點都沒有孤寂自傷之感。她搖搖言景行的衣袖:「謝謝你請我洗澡,我自己都快把自己臭死了。」
原來是仙姑呀。言景行又想笑。機緣巧合,世事難料,得來全不費工夫。慶林深感驚訝:這小姑娘真是合了少爺的眼緣,平日里可真沒見他微笑。借用外人的評價:白白浪費了秀色動人一張臉。
言景行就著暖香攀附的力道,把她抱起來,瘦瘦的一捆,像抱著竹子,暖香主動把腳太高,小心不蹭到他的衣服。這一瞬間,暖香鼻子酸酸,這個懷抱她懷念多久,渴盼多久了。一不小心眼圈發紅差點哭出來。
淡淡的松香味縈繞身側,暖香貪婪的深吸兩口,只盼著這條路永遠走不完。不自覺抓緊衣袖的手指就加重了力度,言景行察覺到了。文妹妹當初也是這樣,一被抱起來,就不願意被放下,揪著他袖子不放,眼淚全都抹上去。
但從庭院到客房,其實距離近而又近,被放在椅子上的時候,暖香還像在做夢。
腳上的傷不過是被石片劃了一道,暖香如今肉不厚但皮糙,渾不在意。鄉下做農活磕碰難以避免,這點傷不用理它自己就好了。小丫頭給她抹了點藥膏,重新穿上鞋襪。暖香就又笑出來了。
「在下言景行。」
暖香眨眨眼:「我叫暖香。姓齊。里正送我來的,我預備到金陵找親戚。」她換洗的時候,特意把文書收好。現在拿出來給言景行看,賣身契,還有里正的證明信。
言景行在一邊坐著,略掃一眼,便放下。態度這麼漫不經心,搞得暖香好不心疼:人家費那麼大勁弄到的,好歹看仔細些呀。
言景行卻在不動聲色的打量這個被自己命名的小女孩。薄腮秀頸,膚色偏白,缺少血色的那種白,不大健康。快十歲了,卻比生活在忠勇伯府,八歲的齊明珠還要細弱。因為瘦,所以顯得眼睛又大又亮,笑起來很有精神。換牙晚,笑起來能看到側面的小豁口。
「金陵?你要去那裡找親戚?」
我要找的是你呀。暖香不敢說出來。敲敲頭:「神龍大仙告訴我的,到了金陵會有貴人相助。」沒辦法,只好繼續充神棍了。
還真是仙姑呀。言景行輕笑:金陵,按道理他是在金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