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庭爭

25.庭爭

災后太平,賑濟初成,秋斂已迄,蓄養收精。金之日,大吉,宜遊獵。

武德帝幸上苑,帶了皇子王孫,文武大臣,秋狩開啟,六飛徐驅。皇帝春秋鼎盛,金甲金盔,數千健兒隨行。當今聖人子嗣不算繁茂,但卻有幾個格外出眾,德妃娘娘所生,嚴謹持重的三皇子,昭儀所出,聲望頗佳具有才幹的四皇子,另外還有相當受寵但挺招人煩還似乎沒幹啥出息事的六皇子。

打獵這種事,小六很喜歡,賓士在寬廣的原野,彎弓射大雕,想想都讓人激情飛揚,心曠神怡。言景行騎馬追上來。這小孩玩瘋了把持不住,擔心會有危險。畢竟陛下的二皇子就是墮馬而亡。

烏黑龍駒,顏如潑墨,言景行穿雪白織錦流雲箭袖,銀絛明珠髮帶垂到腰際。墨色攢花如意勾腰帶緊緊扎住了腰身,驅馬過來,彷彿自帶流風落花,驚艷了一路的眼睛。小六晃晃手道:「這麼穿不大好吧?看我,秋香色,方便躲起來。」

「別為自己驚擾獵物找借口。」

「嘖。」小六抖抖身上的蟒袍,黃不黃綠不綠的蟈蟈色:「等著瞧,這叫偽裝。我鐵定要拔頭籌!」

言景行不說話,只與他並駕,心裡默默感嘆自己的保姆命。偏生小六還不知足,硬要湊過來說話,撥轉馬頭,靠的死近,「小郎,殿下我今天捉只鹿送給你。陛下說了,要關愛臣工,嘎嘎嘎。」

言景行毫不猶豫的出手。哇-----小六一聲慘叫,單手捂住耳朵,驅馬逃走。

不能怪楊小六吃了豹子膽連表哥都捉弄,實在是言景行如今徹底成了臣子,楊小六卻占著君的身份,想到總是壓他一頭的言景行終於開始履職,供奉上司,這就讓他小六高樂的找不到北。

話說,言景行此人有很強的執行力,他想著要當官,就立即行動了。那天宮廷宴會,帝王帶著畫師樂師清客遊園觀花,犒勞臣工。談笑風生,君臣和樂,正是歡快融洽的時候,卻偏偏有那「忠君體國」之人來破壞情調。晚上帝王設宴,留大家吃飯,眼見得皇帝賜酒慰長,卻有一個御史抖擻著花白鬍子站出來,灑酒於地,悲憫懇誠:「陛下,災難已起,民不聊生,地動天荒,饑民失所。天下物產有數,此有餘,則彼不足。人之道,損不足奉有餘。天之道,損有餘奉不足。臣願獻一餐之飯,活五口之家。」

頓時,笑顏收,歡聲落,大廳內氣氛落入谷底。

雖然因為地震,削減了宮廷開支,但帝王之家畢竟是帝王之家。紫駝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盤行素鱗,最多把金杯金碗金筷子換掉,把八十八道饌餚減到六十六道。但一品鍋,雙鯉魚,九寶全,該有的還是有,玉材銀器依舊華貴,珠光綺羅依舊靡麗。一餐之飯,五口之家?老人家會說話,做的一手好對比,大廳中人盡皆倒了胃口。拐著罵皇帝不懂民間疾苦,自己玉粒金蒓噎滿喉,庶民墨面含草苦成狗。只怕他再說下去,就會有:「玉盤之紅肉,歧路之屍首」。

皇帝內心很窩火,老人家你到底想要幹什麼?地動后一賑剛完成,我不犒勞犒勞臣工以後誰還給我出力?但這樣忠心耿耿,直言逆耳的老臣不能罵,再顏面盡失都得忍著,不然自己就是獨夫商紂。

庭階寂寂,靜可落針,大家拚命的縮小存在感,生怕被盯上。就在這時,角落忽然傳來一聲輕笑,極清雅,如山澗冰泉,卻極突兀,如裂碎銀瓶。大家都看怪物一樣看過去,卻不料在見到正主的一剎那,不由微微瞠目,繼而面面相覷。為那驚艷的皮相,也為那神態中的不羈。

眾人目光齊刷刷掃過來,好似要把人颳去一層,言景行卻似茫然未覺,依舊從容,他掃了老先生一眼,又看看高台上當皇帝的姨丈,笑道:「常袞辭饌,何如解印?不思富民,節用活人?」

如果方才眾人還是驚訝又同情,那這會兒他話一出口,就變成了驚駭又發懵。黃口小兒出言無狀,這過錯已經不是靠臉可以矇混過去的了。言如海咕咚咽了口吐沫,在這一瞬間無比思念亡妻:又刻薄又任性,沒娘的孩子不好管啊。

大家都是聰明人,曉得這琳琅美玉般的少年不動聲色罵了老御史。

常袞乃是古唐丞相,罪相。他最出名的一件事就是辭膳。當時古唐皇帝為了表示對臣子的關懷,中午都供給丞相一餐飯,也方便大家加班。叫做堂饌。常袞為了表示清廉不要這頓飯,主動請免。然而不僅沒得好報,還遭非議。同志們差事辦的好,莫說一頓飯,便是十頓都吃的。你要是沒能力做出政績,也別辭饌了,直接辭官吧。說到底,無厚恩重賜只靠情懷鼓動臣子做事,想想也不大可能。高台上的皇帝摸著鬍鬚,暗暗點頭。

言景行就刻薄在這兒,說那老御史,你就跟那剛急狹量的罪臣一樣,沒能耐為賑災做出實際的努力,卻在一頓飯上計較。錢又不是省出來的。您老人家餓著肚子,災區便會有人保住性命了嗎?不想著如何使百姓富裕,反而去怪富裕的人奢侈,你與其辭了這頓飯,還不如直接辭官。

大家都驚駭了。連皇帝都禮讓三分的老御史,臉皮漲成了豬肝色,花白鬍子氣的亂抖。「臣一生為君為國,兢兢業業,不敢說宵衣旰食,但也勤勤懇懇,雖無大功亦有忠誠。如今竟遭如此奚落,又有何面目立於朝堂?」

得,事情大條了。老人家受不了,真要辭官回家去了。

言如海已經面有愧色,正要起身領了熊孩子賠罪,卻不料在一票或驚訝或驚怒的目光下,言景行不緊不慢斟酒自飲,握著粉彩琺琅酒杯的手指比酒杯還漂亮,「昔者,陶朱佐明主以有霸業,逝於五湖,成億萬之富。伯夷叔齊採薇而生,餓死首陽。若一朝天降災厄,孰能救黎民乎?范公之銅臭?首陽之白骨?是以智者隱功而庸者露苦。」

肯定是錢啊!救災還不是靠錢?這道理很淺顯,大家都明白。伯夷叔齊出名的忠誠,作為商民不食周粟,情願餓死。范蠡輔佐勾踐成就霸業,後來棄政從商富甲天下。誰對君主的作用大?一目了然。有能力的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沒能力的人只會誇耀沒收到實際成效的勞動------直接諷刺剛才老人家說的「勤勤懇懇」「無大功」。

眾人捂臉不忍直視,心裡默默為老御史送上一萬個同情,一定是出門沒看黃曆,所以撞上這麼個毒舌精。

言景行語出驚人,失禮失度,竟然沒人批評阻止?沒有,不僅僅是因為他的父親高居列侯位高權重。還因為言景行是在場中為數不多親臨災區的-----在為數更少的一線人員中,他是唯一一個捐款上萬的,而且是切實送到災民手裡的。與實實在在的成效相比,只會玩舌頭讓大家省著用少花錢的人簡直弱爆了。連皇帝都親自召見了他詢問災區情況,他還藉機反應了賑災款被貪墨事項。如今他的說辭可比紙上談兵的更得聖人心。

眾人既震驚他的作為,又嘆服他的勇氣,末了都暗暗揣測這是不是言如海提前安排好的。人們既不相信半大孩子有膽量在聖人面前肆言無忌,更不相信一個少年郎能拿出這麼多銀子。其實對眾人的揣測,言如海很無奈,他掃了眼條案便知道言景行應該是看中了那條糖醋魚,老御史不讓吃飯,他不高興了------眼瞧到這傢伙果然頂了眾人眼光,烏木銀筷一轉去挑魚腹肉,言如海眼角一抽,「啪」的打掉他的手。

------言景行甚至還嘆了口氣,擺出聽爹爹話的乖孩子模樣,規規矩矩坐了。皇帝龍眸如炬,看得仔細,不由得想笑。

其實方才,不僅眾人切切議論,連皇帝都驚住了,然帝王畢竟久經陣仗,還是很快反應了過來。當即哈哈兩聲,讓氣氛輕鬆下來,對那老御史道:「老卿家忠心耿耿,朕自知之,小兒輕狂,卿焉能解印去職,計較至此?」

按照常理,皇帝接下來都會誇讚幾句「居廟堂而憂民,見豐饒而思苦寒。」隨後便是嘉納諫臣。但今天就是沒有了。不得不說帝王其實挺高興,救災工作初步完成,大家一起吃個飯,開開心心的,真不覺得有啥問題。

老御史憋著一肚子氣回歸座位。皇帝都說了孩子小你別計較,那你還能怎麼樣?事情並沒有那麼容易結束,武德帝招招手讓言景行過來:「景兒今年多大了?」

「十五,哦不,十六。」

「你那皇后姨母甚是想念你,有多日不進宮了吧?我記得你在文星書院讀書?那不是司馬先生?」

仕林名宿,文壇宿儒,司馬非攻,一張端正的四方臉,戴了方山子冠,坐如盤鍾,神情高逸。聽出來帝王言外之意,言景行便過去行禮,單膝下跪,酒杯舉平雙眉,極為恭敬的敬師禮節。然則司馬非攻神情冷淡,掃了眼這個毓秀卻尖銳的少年,視線又放空,袖手不接酒杯,慢慢的道:「公庭之上,焉有私禮?」

眾人又緊繃一口氣,方才他們還覺得這個少年直言衝撞老御史過於刁鑽刻薄,但眼見他現在被老師傅為難,卻又多絲不忍------這大約就是美麗皮囊的好處,美玉一塊,都不忍心瞧著碎掉。

言如海的下巴不由繃緊了,畢竟自己孩子,只允許自己關起門來訓,被人大庭廣眾給難堪就是另一回事了。老侯爺已經做好扯人回來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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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寵花暖且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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