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四(2)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韓越跨進院子的時候,蓬萊的那些少男少女被院子里那堆扎眼的禮物吸引了注意力,正一個個湊在那裡圍觀,嘖嘖稱奇。
小酌把整理出來打算留下的一小撮展開來給他們長見識,又指著隨意丟棄掉的另外一大堆,道:「那些是要丟隱落海沉湖的!」
她是懂事的好姑娘,不認識的生靈送的東西統統不要,免得一個不小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蓬萊的這些小輩每年見她拿禮物沉一次湖,都見怪不怪了,只紛紛從竹籃背簍里拿出各自準備的禮物,有吃食,也有自己做的小玩意兒,和那些沉湖的奇珍異寶比,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東西,但小酌毫不嫌棄,統統笑眯眯地收下了。
最後問抱著她小腿的小男孩:「小墩墩,你給姐姐準備了什麼禮物呀?」
小男孩仰起頭,奶聲奶氣地道:「弟弟,弟弟送姐姐!」
這沒良心的小哥哥,竟然要把自己的弟弟當生辰禮物送了,頓時惹得阿芳他們笑得不行,忍不住戳他鼻子罵:「你這哥哥當得不靠譜,小心回去古大叔打你屁股!」
小墩墩一聽,嚇得一把捂住屁股,大眼睛撲扇撲扇差點沒哭出來。
小酌先是吃驚,而後是喜悅,問:「嬸娘是又有了小寶寶嗎?」
嬸娘自然是古家嬸娘,小墩墩便是古嬸娘和大鬍子的兒子,小酌當初寄居在古家,還幫忙照顧過這小弟弟呢!
阿芳笑道:「才剛懷上沒多久,還要好幾個月才能生出來呢偏這小子精怪,要是等到明年這個時候,他把出生了的小弟弟抱過來給你當生辰禮物還算說得過去呢!」
旁邊的少年又補了一句:「那回去可不是打屁股那麼簡單,只怕連狗腿都要打斷了!」
小男孩抱著自己的狗腿,眼淚汪汪地怒道:「你才是狗腿,你們全家都是狗腿!」
結果那少年笑嘻嘻地道:「我是你堂兄,我全家都是狗腿,也跑不了你這一對!」
小墩墩年紀小,哪斗得過自家嘴皮子利索的堂兄,頓時目瞪口呆張嘴結舌了傻乎乎的小模樣,惹得眾人笑聲不歇。
蓬萊族民從前子嗣艱難,有些甚至終身無子,但近些年卻逐漸好轉,孩子開始一個接著一個地出生,島上靈氣也日益馥郁韓越知道,那是被鬼后困了無數年的族人,經由歸墟輪迴,開始一個接著一個回歸故土了。
且木樨死後魂散,蓬萊的靈脈也終於慢慢地恢復生機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他卻反而有一瞬間的茫然,望著院子里歡顏笑語的年輕一輩,微微有些暈眩失神。
最後是阿芳眼尖,看到了站在籬笆門邊上的韓越,她不認識陰鬱沉默的少年,只好捅了捅小酌,悄悄地往這邊努嘴。
小酌轉頭看到韓越,倒是挺高興的,過來將他拉了過去,笑著給介紹:「這是我新認識的朋友,叫做韓越,聽他說從前也是蓬萊的人。」
從前?
也是蓬萊的人?
蓬萊的小輩們圍著韓越上下打量,滿目的好奇和疑竇他們在星司的培育下,已經能夠看出眼前這個看上去和他們年齡相仿的少年是一個鬼靈,且青天白日冉冉升起的日頭對他半點影響都沒有,可見是個厲害的鬼靈!可他們蓬萊人,身死歸墟,輪迴而歸,從來沒有聽說出過這樣厲害的鬼靈呀!
他們自然是相信小酌的,但對眼前這個突然冒出來且自稱從前是蓬萊人的鬼靈,卻是將信將疑的。
要知道他們蓬萊,可是連出個鬼胎,都是要被處理掉的,可見對鬼之一物,是相當的敬而遠之的!
阿芳性子外向且最直爽,索性就直接問了:「你說你從前是蓬萊人,可有什麼證明呀?」
上古遺族,傳承的是血脈和力量韓越是鬼靈,生前相連的血脈早就已經斷了,他的力量承自於蓬萊卜族,但他卻追求更為強大的力量,這些年跟鬼後學了諸多東西,如今也已經不是很純粹了他為變得更強,摒棄了昔日的族人,走到了鬼后的身後。他對小酌說昔年曾是蓬萊人,是因為她昔年曾是卜族的聖童,但卻從來也沒有想過,要向而今的蓬萊人證明什麼。
心中雖然是這樣想的,但對上少女那雙圓滾滾的清澈大眼,他也不知道怎麼的,就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他的掌心裡,有一個和他氣質半點不搭的飾物。
少女好奇地拿了過去,拎在手裡仔細看了看,而後「啊」了一聲,道:「這不是紅豆相思結嘛!」
卜族雖然不在了,但顯然某些習俗還是流傳了下來。
其他人也湊了過來,想要一睹傳說中卜族用來定情的「紅豆相思結」,但看了兩眼,卻紛紛露出了一言難盡的表情這一串東西編的是十分繁複的祥雲樣式,若只是相思紅豆,說不定還真是精緻好看的,但偏生編織它的人還編進去了其他的珠玉,卻色彩選的十分艷麗大膽,整一串看下來,那叫一個繽紛奪目眼花繚亂!
阿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脫口道:「編得也太花哨了吧!」
她旁邊的少年趕忙咳了一聲。
阿芳這才想起面前這個鬼靈少年不是與她一同長大的小夥伴們,頓時就紅了臉,忙將紅豆相思結還給人家,並試著挽救:「其實……其實五彩繽紛的,也很好看加了這麼多漂亮的珠子,編的人肯定是用了心思的……」
韓越面無表情的樣子,看上去越發陰鬱了,少女說著說著,就有些說不下去了,只好訕訕住了嘴。
倒是提醒她的少年抱拳拱了拱,說了一句:「阿芳不懂事,韓兄弟莫要見怪。」
小酌笑道:「這個東西我阿爹也有一個,據說是我娘親親手編的,編得可難看了,我阿爹還是當個寶,天天揣在身上,還不許我碰!」
那少年果然是個機靈的,聞言立馬接話:「紅豆相思結,原本就不看手藝,只重心意。」
他們一人一句,不著痕迹地把阿芳的失言給圓了回來。韓越要是聰明,就該順著這個梯子下了,這樣留了餘地,雙方面上都好看。可偏生,韓越還是面無表情的樣子,盯著失言的少女抿唇不語,也沒有立刻將飾物接回來。
這小子可真小心眼吶!
阿芳以為他還在生氣,一邊暗暗嘀咕,一邊服軟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呀!」紅豆相思結,想想也知道肯定是心上人送的,被人暗說品味不好,要換了她肯定也是要生氣的這麼一想,少女的道歉倒是真心實意的!
韓越又看了她一眼,眸色烏黑,彷彿藏著化不開的陰鬱暗沉,深不見底。
但他卻伸手將紅豆結從她手裡接了過來,握在手心裡摩挲了兩下,才點了點頭:「你說的沒錯,確實編得很花哨。」
阿芳呆了呆,邊上的小夥伴們也一臉的摸不著頭腦,只覺得他性子古怪極了。
韓越卻繼續道:「她從小就喜歡鮮艷亮麗的石頭,時常上山下水去翻找,那時候整個蓬萊境都幾乎被她摸遍了,五彩斑斕什麼樣顏色的石頭都有,再慢慢地一點一點磨成珠子她有一大盒子這樣的珠子,但編在上面的這些,應當是她認為最好看的。」
他語氣淡淡,神色卻好似有些空茫。
蓬萊的小輩們個個噤聲,生怕再說錯點什麼,再惹他不高興。
小酌倒是沒有這樣的顧慮,笑道:「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今日之事,譬如今日生。」
韓越轉頭看她,只是片刻便點了點頭:「前生事,前生畢,如此……也好。」
他反手一翻,手心裡的紅豆結就不見了蹤影。
都是年輕人,雖然小小地鬧了點不愉快,但轉瞬也就忘到腦後了。韓越昔年在卜族,也是天賦好的那一撥,曾在長老們的手下學習過,面前這些又是蓬萊族人,自然沒有藏著掖著的必要而蓬萊這些小輩初時覺得他脾氣古怪不好相與,但礙著小酌的面子聊了幾句后,卻發現眼前這鬼靈對見識廣且對蓬萊十分熟悉,甚至知道一些已經失傳了的卜族古術。
應當果真如他所言,曾是蓬萊人。
如此一來,隔閡漸去,倒也還算融洽。
到下午,淅淅瀝瀝下了場小雨,湖面上波光粼粼,清風一吹很是涼爽。阿芳頓時坐不住了,提議說去划船,立馬就得了響應。
漁村裡最不缺的就是魚和船了,一群人索性將那堆不要的禮物也搬上船,打算順道沉湖。七八個人加上小酌和韓越,分坐三條船卓卓有餘。
隱落海十分廣闊,他們也不敢划遠了,初時三條船還離得近,漸漸就被水波帶遠了。韓越孤僻,雖然跟著來了,卻單獨坐了條最小的船,離遠了也沒有刻意再湊過去。
都是年輕好動的年紀,又是彼此熟悉的,難得出來玩一趟,自然不會拘著,他即便離得稍遠些,也還是能聽到那邊船上傳來的歡聲笑語,一陣接著一陣。
不一時,又傳來了歌聲,清脆婉轉,順著水波纏綿入耳。
「芄蘭之支,童子佩璽,雖則佩璽,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帶悸兮。
芄蘭之支,童子佩牒。雖則佩牒,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帶悸兮……」
韓越側耳靜靜細聽,恍惚間仿若回到了昔年蓬萊的觀星節上,那個明媚大膽的少女,也曾這樣毫不掩飾地唱出過心中的愛戀,面頰緋紅如霞,眸光仿若比夜空中的星辰還要璀璨幾分。
然而,須臾之間,紅顏成白骨。
那時,他說等她輪迴,會再去找她。
可那不過是安撫她的隨口之言。
她將紅豆掛飾塞給他的時候,也曾說哪怕是忘了,只要看到這個,一定會記得他的。
可終究她也再沒有記得。
卻原來,那樣深刻強烈的情感,說過要和他同生共死的,最終也還是變成了陌路。
「你在哭?」
小酌不知何時跑到了他的船上,坐在他身旁托著腮側頭看他。
韓越一瞬回神,下意識地抹了把臉,卻什麼也沒有摸到,他愣怔怔地呆了半晌,才抬頭看小酌。
他極少有這樣反應遲鈍的時候,小酌想笑又覺得笑出來太不厚道,遂點了點他的心口,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臉上雖然看不出來,但這裡卻在哭的。」
韓越呆了呆,彷彿不能理解她為何會這樣說,但最終卻近乎本能地否定了她:「我沒有哭……」
「我只是忍不住想,如果當年我沒有獨自留下,而是和你們一起去往歸墟處輪迴,那麼現在,我應該也是和他們一樣,是笑著的吧。」
這世間並沒有什麼如果。
他一直以為他是為了能夠把握住自己的命運,才拋棄了族人,但直到今時今日,他才隱隱約約地察覺到,原來不知不覺間被捨棄的,是他才對。
小酌默然不言。
少女一曲唱畢,歌聲已經停歇。
少男少女人並沒有發現小酌已經換了船,他們正忙著起鬨,笑鬧聲隔水傳來,熱鬧張揚,格外有活力。不一時,那位嘴皮子利索的少年似頂不住眾人的鬧騰,也張嘴唱了一曲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少年歌聲,比不得少女清脆婉轉,但隔著水遠遠傳來,也無端多了幾分纏綿美好,忍不住叫人心馳神往。
韓越低下頭,薄唇微微開闔,無聲地跟著念了一句:「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然而,期盼他這樣回答的少女,早已經不在了。
小酌坐在他身邊,托著腮望著江水,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隔了半天,她從袖子里拿出翠綠色的捲軸,還給了他這是韓越送她的生辰禮物,鬼靈送出手的東西,卻半點沒有沾染到他身上的陰森鬼氣,反而帶著溫暖平和的靈氣,生機勃勃的。
不用打開就知道是好東西!
小姑娘當著眾人的面收下了,此時就又退還給了他。
韓越抬頭看她。
這已經是他所能拿出手,最好的東西了。
也是對聖童而言,最為合適的禮物。
然而,小姑娘卻笑著,道:「這不是你的東西,也不會是我的。」
她望著已經走上了截然路途的鬼靈少年,目光里含著笑,清澈剔透,仿若洞察所有:「你應當……物歸原主。」
韓越沉默了片刻,伸手接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