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刺之道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茫茫古戰場,蕭蕭易水邊,背後是六國的天下蒼生,前面是強溱的虎狼之地。蒼生不許我逃避,歷史不容我選擇,唯有刺秦,唯有用嬴政的鮮血,祭奠六國的生靈,用嬴政的頭顱告慰太子丹的知遇。而我,無論成敗唯有一死。
高漸離悲壯的築聲依舊在耳邊奏響,而我卻只能策馬疾行,前面飛沙茫茫,滿目凋黃。是黃沙阻擋了我的視線還是心靈早已被灰塵遮蔽?策馬疾行的我卻迷失了方向。易水的蕭歌早已逝去,太子及賓客的面容也漸漸模糊。太陽已懶懶的西下,夜幕像一隻巨大的蜘蛛將我籠罩,將我窒息。我忽然感到一股巨大的恐懼向我襲來,是死亡?不是。是畏懼?更不是。我不懂,唯有策馬疾行。
不知過了多久,前面出現了一點亮光,或許是人家吧。我催馬前行。開門的是一位長者,鶴髮童顏,長須飄飄。
「路人迷途,望乞一宿」我不願說出我的真實身份。
老人一笑,招我入內。
茅屋內的陳設很簡單,一張席子,一壺酒,兩個杯子,剩下的就只有微弱的燭光,燭油之中,一隻蟲子正在掙扎,那是無聲的吶喊還是無助的哀嘆?我伸手欲將它救出。老人卻將我攔住。
「將死之蟲,救之何益?此蟲救得於天下何益?」我大驚,避席拜之。老人大笑,從袖中拿出一幅字。
「強溱雖暴,然不可少,如無強溱,七國混戰,黎民何在?太平何在?蒼生何在?」
我抬頭再看,老人已不再,茅屋亦不再,只有我一人在那裡發獃。
「天下蒼生?」我刺秦是為了什麼?是為了報答太子丹的知遇之恩?是恢復七國混戰局面?還是為了天下蒼生?
『天下?」我感到我身上的擔子驟然增加了許多。我行刺的不僅僅是一個秦王,更重要的是帶來諸侯之間新的戰爭,人民將再度落入戰爭的海洋,那我豈不成了千古罪人?可是太子丹的知遇之恩誰來償還?六國慘死的亡靈誰來報?我無從選擇,我第一次發現原來還有比義字更重要的東西。
我策馬飛奔,想讓刺骨的寒風吹醒我混沌的心,可我卻錯了,寒風不僅沒讓我清醒反而讓我更加迷惘。刺?不刺?我真的很難抉擇。
不知不覺,東方已經亮了。策馬飛奔一夜的我卻發現只是圍繞一座孤墳打轉,秦舞陽還在那裡熟睡,他渾然不知這一夜我到底走了多遠……
前行,我們依舊趕往咸陽。
咸陽,我必須去,秦王,我也必須刺。我只是一個劍客,一個不屬於自己的遊俠,刺客有刺客的使命,天下有天下的歸途。在一個刺客的眼中,天下已不再是天下,恩怨也不再是恩怨,我只能以一個刺客的身份去完成太子丹交給我的任務。而,天下,讓天下自己來決定吧。
咸陽,這就是傳說中的虎狼之地,可我卻發現了一座繁華的都市,與六國的斷壁殘垣相比這裡就是人間天堂,街上人比肩接踵,一派熙熙攘攘的繁華之景,人們在平靜的生活,絲毫沒有戰爭的創傷,這就是和平這就是幸福,如果天下都能夠如此,又何必分秦國和六國?有何分燕王與秦王?
舞陽已經賄賂了秦王的寵臣蒙嘉,明日秦王將在大殿上召見我,歷史會將我推向潮頭浪尖,更會將我推向萬丈深淵。我知道今晚將會是我最後一次看到月亮,卻不知秦王還能再看到嗎?
夜已經很深了,可我卻絲毫沒有睡意,昏暗的燭火在我眼前跳動,那白髮老人的面容又出現在我面前,久久不去。
「刺秦?天下?」我苦笑一聲,推門走向庭院,今晚的月亮很圓,像玉盤懸挂中天,幾縷秋風懶懶地吹過樹梢,吹落幾片泛黃的樹葉,飄落在發亮的水面上。
「融融月,淡淡風,風月上青天」望此夜景,不禁感慨生情。
「月融融,風淡淡。風月難上天」一個聲音在遠處響起,深邃的透入骨髓。
「誰?」沒有迴音,只有一個黑影越牆而過,留下樹枝晃動的沙沙聲。
「什麼事?」舞陽也從屋中走出,他顯然也難以入睡。是呀,明天就是秦國大殿上的生死一搏,今晚又怎能高枕無憂。
「沒什麼,一隻野貓,我出去走走。」不知道為什麼要向他掩飾,或許這只是屬於我一個人的秘密。
「還是小心一點,夜晚獨行是要被腰斬的。」
「腰斬?」我突然大笑,推門而出。只留下一臉茫然的舞陽和死一般的寂靜。
驛館外面是一條小河,河水很涼很深就像我的心,潺潺的流水在寂靜的黑夜中奏著一首哀怨的樂曲。
我順著小溪走去,踏著月光鋪滿的金色小路,聆聽溪水編製的童謠走下去。我不知道我將要走向何方。我只是讓感覺牽著我走,走向一個未知的深邃世界。
小溪流過一片深林,深秋的樹林尤為恐怖,幾隻貓頭鷹站在樹枝上吞食著田鼠,不時地發出「咕咕」的聲音。這裡很黑也很潮濕,我分不清我身在何方,只能聽到流水回蕩聲,蟲鳴哀哀聲還有遠處豺狼嗥叫聲,不過這反而讓我感到很清爽,或許這才是適合我的地方吧。我本應屬於黑暗和寂寞。
繼續向前走,忽然在前方出現了幾點亮光,像幽靈的眼睛忽閃忽閃的,我本能的止住了腳步,右手緊緊握住腰間的匕首,久久注視著那幾點亮光,或許是好奇戰勝了膽怯,我順著亮光走了過去。亮光是從一間茅屋中發出來的,一如那一天我迷途中遇到的的茅屋。
是鬼魅?還是幻覺?我佇立在茅屋外
「俠士即來何不與老朽對飲一杯?」屋內傳來一位老者的蒼老聲音。
我推門而入,一如從前,一張席,一壺酒,兩個酒杯,只不過牆上多了一幅巨大的字畫——天下。
席上坐著依舊是那位老者,鶴髮童顏,長須飄飄。
「俠士可曾想清否?」
「清既是濁,濁亦是清「
「妙哉!善哉!既無清亦無濁,請滿飲此杯。「
我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頓覺苦澀難忍。
「此酒若何?』老人笑問。
「苦澀」
「既是苦澀何不棄之?」
「酒入口中,怎能棄之?」
「妙哉!善哉!」老人撫掌大笑「俠士即來之,知秦王不可刺,然又不得不刺,兩難之間思量再三。此正是俠士隱退之時,隱退山林活的一世逍遙,然俠士未去,何也?」
「既已應太子丹之請,怎能退而避之,退雖得一世逍遙,然軻又有何面目示人?人人謂之:荊軻,真懦夫者,然則雖生猶死,活之何益?」
「俠士豈為虛名死哉?」老者依舊笑吟吟
「人生在世終有所求,帝王將相成其蓋世偉業,遷客騷人著其千古文章,俠人義士以義字行天下,以信字走江湖。今若逃避,則將失信於天下,俠肝義膽喪失殆盡,恥於俠士二字。古人云『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吾,荊軻,區區一個凡夫俗子豈能逃過?」
「既已如此,俠士明日定當馬到功成,威名遠播,加官進爵。「老人依舊平靜如水
「恐怕明日,荊軻將要一臭萬年了。「
「何也?』
「刺殺秦王,秦國必亂,秦亂則天下亂,各國並起,戰火重燃,各國的鐵騎將會重新踏上硝煙未盡的山河,則萬民不安,天下大亂,我豈不遺臭萬年。然,不殺秦王我將失信於太子丹,失信於天下豪傑,依舊遺臭萬年。刺與不刺我都會死,都會落得一世罵名,和談威名遠播?」我輕輕地長嘆一聲。
良久,沉沉的寂靜
「我有一計,俠士願聽否?」
「悉尊受教」
「俠士惜名乎?惜命乎?」老人問道
「名」
「既是如此,俠士於明日大殿刺秦。」
「刺殺秦王?」我大驚
「非也非也。刺非殺也,明日秦王召見俠士於十步之內,俠士若刺易如反掌,圖窮匕見,秦王必死,然,俠士此去是刺秦而非殺秦,刺乃真刺,殺而非殺,秦王刺而未死,俠士則必死。若此,則天下亦安,豪傑亦知俠士刺秦而死,英名不損,俠士以為若何?」我沉思良久,繼而大笑,冷冷的笑聲回蕩在空寂的樹林。
我避席再拜,心事頓消。
「俠士還有遺憾乎」
「荊軻此生無憾!」
「既無罕,請滿飲此杯。」老人舉起酒杯
我接過酒杯,一飲而盡,頓覺香氣滿喉
「此酒若何?」
「甘甜」
「苦盡甘來,俠士一路走好。」
咸陽,秦宮。
西風夾雜著一縷縷灰塵在空中打著卷,吹落幾片未調的枯葉。天空灰茫茫的,像籠著一層輕紗,耳中隱隱作響,似西風慘烈的悲鳴,又似秦兵威武的號角,我知道我的生命將走向盡頭,我的人生將於此畫上一個句號,圓滿與否,歷史會給我一個答案。
使者引我入宮,我看到了氣勢磅礴的秦殿,高聳入雲的塔尖,更看到了一排排雄壯威武的秦兵,手執鐵戈,腰掛寶劍,背引弓弩,鐵蹄錚錚,殺氣騰騰,這就是嬴政橫掃天下的工具,很難想象群龍無首的秦軍又將會怎樣踐踏這早已千瘡百孔的大地,那時的天下又將會是一個怎樣的天下?
九賓之禮已畢,使者引我入大殿,大殿之中,寂寥無聲,秦國文物並列大殿兩側,我看到了縱橫六國的張儀,看到了運籌帷幄的李斯,看到了強硬外交的呂不韋,看到了橫掃六國的王翦,白起,他們於秦國五十步之遙,這是秦國的規定「非王召,距王五十步」,而今日秦王於十步之內召我,秦兵於百步,秦將於五十步之遙,這對一個刺客來說是千載之機。「十步一死」秦王豈能活哉?」三天之前,我或許會這麼想,也會這麼做,以我的武藝,圖窮匕見定是親王暴斃之日,可是,今日,在這咫尺之間,我將放棄,放棄書寫歷史的機會,還天下一個太平。
我於秦王於十步之距而坐,目視秦王:身披金絲軟甲袍,腳穿登天朝雲靴,臉上寫滿了剛毅和豪邁。與燕王相比,秦王不僅僅是一個高坐殿堂的大王,更是一個指揮若定,橫行沙場的將軍,那份帝王的霸氣從他的血液中透出,流遍全身,流遍秦國,流遍整個中國,秦王不死,天下方定。
「樊於期安在?」秦王問道,有力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
我看了一眼身邊的舞陽,示意他打開箱匣,舞陽將匣遞給我,耳語:請獻之,吾不能行。我微微一笑,「:即已知死,何懼之?」
我接過箱匣和地圖,上前五步示秦國。秦王看到樊淤積頭函,憤然起身。「淤積,淤積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今日可知?」
我捧圖於前,秦王大喜,若得此圖,破燕之日可待也。可他卻渾然不知,此時他的生命已被一個刺客所控,我忽然感到一陣悲哀:雖是雄踞六國的秦王又如何呢?整日里呆在空曠的大殿之上,五十步之遙不準踏入,日夜防備被害,可結果呢?一個刺客於三步之遙而他卻渾然不知,生命即將結束卻依舊籌劃天下。我感到生命的渺茫脆弱,正如今日的我,明知是死,卻只能選死,秦王為利,我為名,一樣都是歷史可悲的犧牲品。
我緩緩打開地圖,時間在這一刻似乎凝結,我忽然不在站下去,目視秦王,秦王大驚,我笑了,聲音很小,或許只有我自己聽得到。
「吾乃刺客」我輕聲說道。我看到親王的驚詫與震驚,可令我驚奇的是從他的眼神中卻沒有看到過恐懼,他的眼神似兩把尖刀將我穿透,或許這就是只有他才有的霸氣。
秦王欲起,可他的絲甲已被我按住,秦王力雖大終不敵我。秦王怒目而視。
「為何刺我?」
「為太子丹」
「何刺為?」
「圖窮匕見,十步一死」,圖早已展出,露出那把劇毒無比的匕首。
「既要刺我,何謂我?」
「為天下」我靜靜地說
「天下?」秦王愕然
「是,天下」我淡淡的說,「你我之遙不過半步,以我之力,殺汝若何?」
「吾必死」秦王答道
「未知也」
「為何?」秦王不解
「以我命換天下。」說著,我猛地拿著匕首割斷秦王錦袍,大呼:「秦賊,今日喪也。」我向秦王低聲曰「走之,急負劍。」
秦王起而還走,我於後追至,秦兵聞之,紛紛而至,傾之於殿前。
秦王已負劍,我身中七傷,劍劍皆要害。
「汝雖未刺,吾必殺汝,不殺汝不足以安大秦天下,汝未殺吾,乃汝之過,吾必殺汝,亦汝之過。婦人之仁,豈能成大事?」
「大秦天下?」我仰天大笑「秦王殘暴,天下共知,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動我威者,威我身者,欺我命者,皆死。'秦王恨恨而言。
「吾之必死,然未知之死,以身飼虎,是我之悲,然我為天下非大秦天下。」我憤而起身,舉匕擲之,匕首穿過秦王發束而過,擊柱而掉。
秦王大驚,退吾十步之外。
我仰天大笑,笑聲在大殿之上回蕩壓過一切的嘈雜的喧鬧聲,我感到一陣巨大的疼痛從心底襲來。這不是我要的結果。可卻是命運的安排,是世道的悲哀,是人性的泯滅,我不知道我做的是否正確。天下未定。戰亂四起,天下既定,天下安能幸福?秦王的殘暴讓我心寒,寒徹透骨,可眼前卻只剩下一片黑茫茫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