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鎮魂
對於靈盟發生的那匪夷所思的一幕,武宗中人仍毫不知情。
武宗駐營中專門為季牧幾人空出一小座獨院。無論其他如何,季牧還是佩服楚鶴意的表面功夫的。
檢查了一遍院子房屋各處都無不妥,季牧關上房門,算是鬆了一口氣。這帶陸啟明進來的這一路上終於沒有再橫出波折,反而是墨嬋的隨行吸引了絕大部分注意力,原因無他,武宗這次古戰場之行實在是太缺高明的醫家了。
「你也總算有點用處。」季牧說墨嬋道。
墨嬋還他了個白眼,懶得一般見識。
不過季牧原本也沒準備把心思放她那邊,他來到陸啟明身邊坐下。進屋后陸啟明便撤去了幻術,季牧看著很習慣,問他說:「你覺得像現在這種情況,他們接下來會怎麼做?」
陸啟明還尚未開口,墨嬋已把話截了去,蹙著眉說道:「你可別沒完沒了了,今天他已經夠累的了。又不是什麼要緊的事。」
她語氣不算好,季牧卻也沒再生氣,竟就說:「也是,改日吧。」
話音一落,季牧發現屋子裡所有人都在盯著他的臉看,覺得莫名,不由道:「怎麼了?我又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不是,我說,」墨嬋欲言又止,道:「你就沒覺得眼睛有些不對?」
季牧一怔,下意識抬手去摸眼角,指尖還未觸碰到皮膚,便有極輕微的一聲「嘀嗒」,他低頭看向掌心,竟然是一滴殷紅的血。
季牧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到雙眼逐漸加深到劇烈的疼痛,整個視野迅速蒙上一層渾濁的血色。
怎麼回事?季牧的神情有短暫的茫然。
……是了。
季牧忽然想起陸啟明那一天與他說過的話,意識到這就是「天眼」的反噬。
他很早就問清了陸啟明納戒中所有東西的用處,其中就數那件「天眼」最為特殊。
須知天眼皆為天生,是百世善人積累功德所帶來的饋贈,比如桃山那個名叫蘇景的小弟子所擁有的那樣……季牧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將天眼剝離出陣法、煉化成器,只需覆在雙目,就能讓普通人擁有天眼的能力。
季牧當然是要定了的。儘管陸啟明從最開始便說過,此為至陰至邪之物,其本質實際上是煉魂,一旦用在自身,就必然詛咒纏身,並有反噬之險;但季牧當時並不在意,他是從不怕死人的,也並不如何相信詛咒——尤其後來他用這雙「天眼」輕而易舉地看破艷零的神通,心中更是只有滿意,早將陸啟明當初的告誡忘在了腦後。
……他應該更謹慎的。
季牧心中懊悔,眼前卻一時間什麼也看不清晰,儘是些支離破碎的場景片段交替在腦海閃現
他明知這是幻象,心神還是不由自主地被其中的激烈情緒所引動,戾氣一陣一陣地上涌,甚至有一剎那竟生出想要去挖自己的雙眼的衝動!季牧心中愈驚,腦海幻象卻愈演愈烈,他清楚這次恐怕難以對付,強自找回一絲神志,正要循著記憶的位置伸手去找陸啟明,就先聽到了他的聲音。
「別動。」
季牧感覺到一隻冰涼的手覆上自己的雙眼,力氣極輕,就像一片柳葉落上了湖面。這一瞬間,季牧也不知因為什麼,明明自己情況還沒有任何好轉,他的心神就立刻安定了下來。
陸啟明感知片刻,微微蹙眉,與季牧道:「閉眼。」
季牧趕忙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坐在原處。
陸啟明刺破指尖,虛畫出兩道符篆,血液凌空化為純凈靈氣,如雨霧一般滲透入皮膚,安撫著天眼魂魄的異動。
季牧眉心不由自主地舒展開來,身體放鬆,微微向他那裡前傾。
陸啟明問:「好些了嗎?」
季牧其實已經覺得不太疼了,若在以往他完全可以無視,但今天他第一反應就是,「還是很不舒服,」他眯著眼睛微睜開一條縫,又很快皺著眉閉上,用很篤定的語氣說道:「對,還是不行。」
果然沒有人懷疑。季牧竟覺得有些高興,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高興什麼。
可是陸啟明會不會發現?季牧在他隨後的沉默中屏住呼吸,心中少有地生出幾分忐忑;在陸啟明開口前的前一刻,他的緊張忽然達到了頂峰——
但卻不是。
季牧還未來及慶幸,耳畔便聽到了一種從未聽過的奇異韻律,十分安靜悠長。他原本就對音律格外敏感,幾乎一瞬間就聽入了神。
季牧很快意識到,這應該是一種鎮魂曲。
陸啟明念的是他們那個世界的語言。季牧也曾跟人學過,總覺得那種語言聽上去非常古老神秘,自然地具有力量,即便是對於聽不懂的人也是一樣。
季牧忍不住悄悄又把眼睛睜開了些,透過陸啟明指間的縫隙,看見少年眼帘低垂,神情十分柔和沉靜。他微微一怔,開始試著分辨那鎮魂曲的含義。
一行路終,往去無歸。
得失不存,痴怨了空。
昔我盡去,昨爾亦同。
生如幻妄,唯死恆永。
季牧漸漸閉上眼睛。他聽著陸啟明用極輕的聲音念著鎮魂曲,腦海中不知覺勾勒著模糊的畫面,色調昏黃,像是在民間鄉下古舊觀宇,紙燈籠,香灰爐,人寥寥而寂靜。
亡者請聽言。
陸啟明垂眸看著季牧的眼睛,透過這裡望向另一個魂魄,低聲念,「昔人俱已,往事俱散,生不相見,死有逢時。」
古來長夜皆寂靜,大夢復醒不復留。
天高地久本無盡,魂靈往生勿回頭。
陸啟明念完最後一個字,閉目聆聽魂魄的無聲回應。
約定達成。
他們這一脈的鎮魂曲與其他不同,不可隨意用出,因為一旦用出,便是要允諾完成怨靈的一個心愿,務須重之甚之。但這一次,陸啟明卻覺得這是應該的,也是他最早從白靈那裡將其取來的真正初衷。
百世善人的魂魄天性如此,即便被人用最殘忍的手段對待,鎮壓數萬年不得解脫,若換成其他早已成了嗜血嗜殺的厲鬼,這個魂魄卻永遠不會這樣,再怨恨也不過於此了。
而這卻恰恰成了令人更加無所忌憚的原因。
陸啟明慢慢把手收回,重新放在暖爐上,用剛剛刺破了的指尖反覆摩挲爐壁的紋路,目光冷而清醒。
季牧注意到他停下,抬頭問道:「你以後準備放這個魂魄自由嗎?」
鎮魂曲他聽懂了。
陸啟明道:「對。」然後頓了頓,忽然一笑。
但季牧卻看出他並無愉悅,也不因釋懷而笑。
陸啟明察覺到季牧忽然的沉默,抬眼看過去,目光微帶詢問。
季牧卻猛地站起身。餘人都看著他,以為他要說什麼重要的事。
「……我出去了。你也,」季牧頓了頓,眼睛餘光依舊放在少年身上,很快又移開,最後只是道。
「早些休息。」
他說罷便轉了身,疾步過去開門離去,留下屋內三人面面相覷。
喬吉很快反應過來,朝著墨嬋微一頷首,隨即跟在季牧身後走出門外。
只走了兩個人,房間便一下顯得空曠許多。墨嬋挑眼瞧著那邊微晃著的門扇,露出一絲微帶驚訝的玩味笑容。
「你覺不覺得,」墨嬋在剛剛季牧的位置坐下,半邊身子都倚靠在案几上,單手支著下巴看他,「季牧最近有點奇怪?」
陸啟明低頭用絲帕一根根拭凈手指,淡聲道:「關我何事。」
墨嬋一時語塞。
她看著他將慢條斯理地將手帕乾淨的一面向外折好,指尖燃起一簇火光,頃刻就燒了盡。不知是否是錯覺,墨嬋總覺得,那火光顏色異常地鮮紅,遠甚於她曾見過的任何靈火,令她莫名心頭一跳,生出幾分詭異的寒意。
墨嬋略顯僵硬地坐直身子,突然有點想走了。
陸啟明眼睛轉向她,問:「累了?」
「……是有點。」墨嬋強笑著站起來,帶動椅子擦過地面發出一道刺耳聲音,嚇了她自己一跳。她趕忙又退開幾步,輕手把椅子扶正,裝著扭頭去看天色,卻忘了窗戶是緊閉著,只有半開的門縫透出几絲沉悶的光線。
陸啟明如若未見,道:「那就走吧。」
墨嬋竟覺得鬆了口氣。她點點頭,勉強一笑,便轉身倉促退開。臨走前她無聲帶上了門,房間霎時更顯寂靜昏暗。
……
陸啟明沒有點燈的打算,左右也不影響什麼。
他粗略掃視了一邊周圍的簡單陳設,轉動輪椅,開始將納戒中的一些物件移放出來。
之後應該會在這裡停留不算太短的一段時間。
「每次過來都能見到很有意思的東西。」
承淵一直就坐在陸啟明身後不遠的床沿邊看著,這時才說話。他隨意拿起手邊一盞燈,輕輕一吹,燭芯便點著了,幽幽明明地染著,搖晃著照亮了大半個屋子。
承淵端詳了兩眼便把燈盞隔下,抬頭戲謔道:「看得清不?我幫你照照。」
陸啟明背著光笑了笑,抬手將抽屜推上。
「……魂靈往生勿回頭。」承淵哼唱了一句,感慨道:「隔了這麼久又聽到,真是令人懷念啊。我記得,還在我年少的時候,城裡的老道人唱的便是這個調子,很普通,很尋常,人人都會,走到哪裡都能聽到……但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現在恐怕已經沒多少人會用了。」
「我可不是為了懷舊。」陸啟明平靜道:「他只教過我這個。」
「是嗎,那還真夠苛刻啊。」承淵忍不住笑了,道:「難道你就真的從來沒有懷疑過?」
陸啟明微側過頭望過來,光線斜照眉骨,在眼瞼落下一片陰影。他忽而一笑,「那你呢?有懷疑過真實嗎?」
「譬如此時此刻,這個世界,還有你自己,」陸啟明低手撥轉輪椅,與承淵正面相對,笑著問:「它為什麼就不會是假的呢?」
承淵漸漸皺起眉頭,看著他,片刻后冷笑道:「如果你還想著用這種方式逃避現實,那就太可笑了,而我也會少很多樂趣。」
陸啟明注意著承淵的神情變化,卻並未看出自己想找的東西。興緻寡然地收回目光,他道了聲,「放心。」
「不是最好。」承淵懶得應付,轉道:「行了,聊的夠了,說說別的吧……今天我可以聽你解釋。」
陸啟明想了想,道:「永寂台?」
「明知故問。」承淵起身,徐步走近,與少年面對面坐下。
「現在可不比當年了,我為這件事費了多少功夫,你也是清楚的。九種神通,九個人選,以及隨後永寂台的面世,原本都計劃得好好的,偏偏你一過來——嘭,全盤亂套。」承淵隨意做了個炸開的手勢,微笑道,「實話說,我現在真的很不開心。」
「但你本可以阻止我。」陸啟明沒有抬頭,聲音平靜,「為什麼不呢?」
承淵只看著他,沒有說話。
「因為,」陸啟明低聲道,「你我都知道,永寂台是什麼東西。」
它擁有當年承淵神親手煉製的內核,是真正的神造之物,但卻為這個世界的天地規則所不容。承淵要想將它真正帶入這個世界,必須想設法欺騙天地規則。
永寂台這個名字源於這個世界民間原本的傳說,從古至今曾經被無數人口口相傳。當它被冠以「永寂台」之名時,便是繼承了這個名字的傳說與氣運——這是第一步。人們越是相信永寂台是至寶、越是對之充滿**,那麼永寂台的存在對於這個世界而言便越是理所當然。
再後來,承淵創造了一個契機,讓一群身具強大氣運的修行者進入古戰場,為了永寂台去爭搶、廝殺、流血犧牲,在這個過程中,他們身上的氣運便會漸漸往永寂台上聚攏,將永寂台的氣息與這個世界同化,直到被世界規則熟悉、認同。
最後,永寂台會被其中一個大氣運者暫時認主,穿過古戰場的空間壁障,進入外面的世界——到了那時,承淵再重新將永寂台收回,就能毫無顧忌地在這個世界使用永寂台的力量了。
但現在……
「時間太早,也太巧合。」陸啟明雙手微攏暖爐,神色帶著些許睏倦,「被刻意擺在眼前的寶物,大多數人都只會警惕而非輕信。這樣倉促完成的永寂台,當然不夠完美。」
承淵冷笑道:「把他們的注意力從永寂台轉移走,本來不就是你做的?你若不插手,我就已經成功了。」
「然後永寂台便只會流轉在有限的幾個人之中,」陸啟明問道:「這也是你希望看見的?」
承淵嗤笑了聲,未置可否,目光上下打量著陸啟明,道:「你會這麼為我著想?」
陸啟明也看向他,道:「難道你不明白嗎?」
承淵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望著少年,「但我更想聽你親口說出來啊。」
「好。」陸啟明平靜地點頭,道:「有些事情我可以替你去做,這樣總比你直接殺了我來的有用。」
承淵覺得有趣,故意逗弄他:「任何事都可以?」
陸啟明看著他沒有說話。
「不恨我了嗎?」承淵笑眯眯地道:「那我還真是受寵若驚啊。」
陸啟明笑笑,問:「那你敢用嗎?」
「我好說啊,只不過……」承淵頓了頓,懶洋洋笑道:「太乙教你的那些聖賢之道,是統統都不準備要了么?」
陸啟明失笑。
「笑什麼,」承淵挑了挑眉,「還是……連你也覺得那些可笑了?」
陸啟明道:「我只問你,要我繼續嗎?」
承淵笑笑,抱肩往椅背一靠,嘆氣道:「讓你活著,還真未必有你死了好處更大。」
陸啟明淡淡道:「那你大可以在利用我過後再把我殺了,一舉兩得。」
承淵聞言大笑。
「實話告訴你,你今天說的這些話,」承淵站起身,伸手撣了撣衣擺,冷笑,「我一句也不信。」
陸啟明無動於衷,道:「但這不重要。」
「沒錯,這不重要。」承淵贊同地點頭。
他抬指虛虛勾畫少年消瘦的臉頰,憐惜地道:「好好努力,繼續掙扎,然後滿懷期待地去——」
承淵勾著唇角,「猜猜結果吧。」
……
……
房間再次恢復寂靜。
陸啟明眼睛凝視著承淵消失的地方,冷笑一閃即逝。他很快收回視線,撥轉輪椅,將常用的藥劑丹藥逐一擺放在近處。
側身時餘光掃過角落銅鏡,鏡面昏黃,燭光影綽,看到那張臉的一瞬間,陸啟明幾乎以為是承淵還留在此處。
但旋即,他意識到,那是自己。
陸啟明停下手裡的動作,平靜地望著銅鏡。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這一剎,他心底激起了何等瘋狂的戾氣。
但陸啟明最終只是若無其事地移開了目光,繼續將一支白瓷藥瓶放好。唯有那面銅鏡無聲散為湮粉。
永寂台同樣是他所需要的東西,所以陸啟明不介意幫著承淵去完成它。在承淵眼中固然是他不得已為他做事——可等到承淵死了呢?
既然事實相反,在這過程中發生的任何事他都可以不再在乎。
現在令陸啟明稍感麻煩的實則是另一件事。
他垂下目光,沉默注視著自己手指間唯獨他一人能看見的漆黑絲線。線的盡頭穿透虛空,每一根都連在一個人身上。
但還不夠。
他原本準備一進入武宗營地就直接控制所有人,卻意外地發現只有寥寥數人成功了。陸啟明很快意識到其中規則——唯有那些曾受他饋贈、存在因果虧欠的修行者,他才能夠直接建立聯繫。
而勝於的那些,無疑要耗費額外的時間。
算了。陸啟明略顯睏倦地合上雙眼。
已經等了這麼久,他可以再耐心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