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言靈

第一百一十九章 言靈

時間一晃而過,轉眼月余。

神通初發現時的那場交戰短暫爆發又一觸即離,其後雖然隨著靈盟的主動退走而迅速平息,但雙方在古戰場中的對立卻不可能就此終止。永寂台只要有傳說中的十分之一好,就足夠引人爭搶,更何況永寂台的真實性已經被人證實。

那日,季牧藉助顧之揚神通斬出漫天蓮花花瓣的時候,人們尚未過於重視。那時大部分人都還以為,只拿到永寂台的碎片,用處並不大。

但他們很快就不得不承認,永寂台的存在根本不能用常理判斷。

哪怕僅僅是神器碎片,佩戴永寂台花瓣修行時,修鍊速度竟能提高兩成到一倍不等。每一片花瓣的效用都不盡相同,有些能直接當作攻擊或防護的法器,有些能助人感悟境界,有些則能修復傷勢、溫養魂魄……

竟然每一片都是至寶。

碎片尚且如此,若能擁有完整的永寂台呢?

最嚴寒的深冬已漸過去,爭戰卻遠未結束。

已近一個月的時間,武宗與靈盟之間發生的大小摩擦不斷。永寂台本體暫時不得見,他們便極力去爭奪已經現世的每一片碎片。

——這些都是可以預見的;令大多人暗暗驚詫的則是結果。

靈盟與武宗無數年來勢均力敵,甚至在神域靈盟還要壓過武宗一頭,然而在這一個月里,靈盟卻節節敗退,接連損失修行者。雖然他們往往不顧一切搶回屍體、迅速退走,但武宗的人很確定,那些人已經死了。

而武宗中人雖亦偶有死傷,與靈盟相比,卻是微不足道的代價。儘管搶到的永寂台碎片寥寥無幾,但能夠削弱對方戰力,無疑就是重要的勝利。武宗修行者皆是精神振奮。

身為在這場勝利中居功甚偉的人,季牧在武宗人心中迅速改觀,甚至已經更高過楚鶴意一籌,隱隱成為了武宗這群人的領導者。而陸啟明則在營地中深居簡出,隱於人後。

不過,這一日日地朝夕相見,有些端倪便難以瞞過有心人的眼睛。

……

……

楚鶴意七日前與武宗數人出行,是日方歸,歸來時已是傍晚。

屋內燈燭通明,比遠處天光更亮。楚鶴意並未刻意避人,徑直喚了白芷來。同為上清宮門人,二人平日以師兄妹相稱,畢竟比他人更值得信任,也是人之常情。

楚鶴意隨手闔了門,招呼她坐下,倒了盅茶給她,邊問:「怎麼樣?」

白芷道聲謝,答說:「我是在三日前才尋到時機與他接觸。」

楚鶴意道:「那就說三日前。」

白芷點了點頭,開始講:「第一日很尋常……」

……

她之前就發現,每次晴時,那鶴族青年便會獨自在小院曬著太陽休息。有時他自己鼓做些旁人看不懂的小物件,有時只是閉目小憩,有時則像那天,安安靜靜地翻一卷舊書。

白芷走過去時也不由放慢了腳步,暗自思索如果開口才算不打擾。

正巧忽而風來。

許是沒注意舊書的裝訂已經松垮,某一刻青年隨手翻開,一片書頁剎時被風吹動,無聲飄向小院之外。

「誒?」

白芷下意識抬手抓住,停下腳步,視線定格在不遠處坐在輪椅的青年身上。而他也在此時望過來,兩相對視。

……

楚鶴意挑了挑眉,道:「然後呢?」

白芷道:「然後我便將那頁子還給他了。」

就這樣?楚鶴意忍不住笑道:「按之前我與你商量的,你應該主動問他些的。」

「並非我不想。」白芷有些無奈。

……

當時她對上了青年的目光,四周又無旁人,白芷便很自然地問了好,輕輕一揚手中的頁子,笑道:「剛好飄來我這兒。」

青年也微一笑,轉動輪椅過去,「有勞白姑娘了。」

白芷哪能讓他麻煩,連忙快步走過去,有些好奇,「公子知道我?」

青年只笑不語。

白芷便隱約覺出了他的意思,卻裝作不知。她視線掠過手中書頁——若這是武訣功法一類,她便選一個相近的說出來與他探討幾句,若是醫書丹方一類倒也好辦,白芷自認雖不精通,但談上幾句也不會露怯。可沒想到那捲書偏偏是……

……

「是話本?」楚鶴意微訝,旋即也就想的多了。他開始思索這是不是那人在向他傳達什麼深意。

「對。」白芷卻沒多想。她只是有點羞愧,畢竟上清宮一向教條嚴格,她看過的話本少之又少,而這單獨一頁紙,更是看不出什麼,以至於她當時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找話。而找不出話,她試探情報的任務不就失敗了嗎?

「所以,」白芷繼續道:「我後來想了想,乾脆託詞向他請求能不能把那話本借回來看看。」

楚鶴意頷首,倒也可行。如果那人果真有話要說,多半是會應允的。

「但他卻沒答應,」白芷臉頰一紅,道:「只說那書是墨嬋姑娘的,他不能替人擅自做主。」

楚鶴意也未失望,露出一絲笑容,道:「為難你了。」

白芷連忙搖頭,道:「他總是挺和善的,很好相處。」

楚鶴意點了點頭,神色一時有些恍惚。

白芷沒有注意,只繼續說道:「好在第二天我去的時候,他正在處理一些藥材,我湊過去與他說了不少話。他的醫術遠比我好,也沒有掩飾。」

楚鶴意聞言立刻回了神。

「第三天,也就是昨日,」白芷道,「我帶了些小點心第一次隨他進屋裡,竟然見到李素師兄和他管家也在裡面。他們明顯還有事要說,我就只好稍停一會兒便回來了。」

「李素?」楚鶴意這一回確實沒想到,一時沉思。

李素的實力毋庸置疑,但他慣於沉默,為人低調至極,所以哪怕他來營地時身邊已經聚集了不少追隨者,還是很容易被人無意中忽略。明明他也是九位神通者之一,這一個月中卻從未有人見過他動用神通,平日戰鬥也完全是過去一般的模樣,以至於至今也無人知道他的神通究竟是什麼。

而七天前武宗的這次行動,李素借口傷勢沒有同行。

「不過,其實這也不奇怪。」白芷說道:「之前三四天我都沒有找到機會靠近,本來就是因為李素師兄他們——他們幾乎每天都會去那裡拜訪。」

「每天?」楚鶴意皺起眉頭,「那他們具體是在做什麼,你可看到了?」

「昨日我過去時,他們沒有迴避我,」白芷點點頭,道:「他在教李素師兄那個世界的語言。」

楚鶴意忽然沉默,良久道:「知道了。」

……

……

天光漸暗,該回了。

李素目光掠過昏黃的窗影,露出一抹略顯遺憾的笑容,站起身,一揖。

「今日又勞煩先生了。」

他慣穿灰衣,相貌平平無奇,眼神也內斂,甚至顯得有些黯淡;唯說這話時聲音真誠,引人心生好感。

陸啟明卻道:「不急。」微抬手一指座椅,「先坐。」

李素便依言重新坐下,問:「先生有何吩咐?」

「談不上,」陸啟明只問他道:「明日還想來嗎?」

李素一怔,思忖間眉宇微不可覺地一蹙,正欲開口,卻被對面青年示意停住。

「你連續七日來到我這裡,卻始終感覺進益頗微,」陸啟明很平靜地問:「再繼續下去,也沒有什麼意義了吧?」

李素沉默片刻,嘆了聲道:「是學生愚鈍。」

陸啟明搖頭,忽道:「你可還記得你第一日來時,我說了什麼?」

李素稍作回想,一頓,若有所思,「先生說我原本所學已經足夠……」

「直到今天,我的想法也沒有變。」陸啟明點了點頭,說道:「人平日交談中所說的話,往往要顧及許多,用詞亦多修飾,有時甚至與本義相反。這都是人之常情。」

李素平靜地聽著。

「你是慣於三思後行的人,」陸啟明看著他,道:「這沒有什麼不好,但你用『言靈』時,記得不要這樣。」

李素目光閃了閃,沉默一笑,道:「先生果然是知道的。」

「否則你又為何找我?」陸啟明把身子放鬆靠在椅背上,雙手捧著茶盅,神情有些漫不經心。他不疾不徐地道:「你得的『言靈』,是能夠將語言與天地規則等同的神通,務必簡潔直敘,不悖心聲,否則言靈術就不可能有用。」

李素聽到最後,出聲問道:「先生那裡原本就有言靈術存在嗎?」

「這就要看你怎麼定義了,」陸啟明反問,「大修行者言出法隨,一句話便可移山填海,這又算不算言靈?」

李素沉思片刻,微一頷首。

「先不說那些了。」陸啟明擺手,一指桌案上的細頸瓷瓶,裡面斜插著一支尚未全開的紅梅,問:「試試?」

李素視線隨之移過去,道:「先生想要我怎麼做?」

「怎樣都可以。」陸啟明只道,「我先看看。」

李素會意,便重新看向那株紅梅,沉心運起神通,緩聲開口道:「身前二尺之外,紅梅盛開。」

「不行。」陸啟明一聽便直接搖頭,「首先你不用額外指代,心力集中在何處,神通就用在何處,否則你若與人相鬥,神通豈不反而成了拖累?」

「我也意識到了,」李素道,「但若直接說,往往不起作用。」

「這就是我的『其二』,」陸啟明嘆了口氣,道:「賦予生機才是一切規則中最難的,你若原本對此一無所知,又怎能期望神通助你一步登天?」

李素沉默,道:「那言靈的意義又在何處?」

「我並非說那些不可以,而是太慢太慢,或許你要摸索很多年的時間。」

陸啟明看了他一眼,轉而道,「按我的理解,目前而言,言靈對你來說最方便的用法,是將你能力的極限在一剎那爆發,並不受外物干擾地發揮到極致。」

李素猛的一頓,腦海瞬間湧現出無數想法,一時竟有豁然開悟之感。

「破壞永遠是最容易的,」陸啟明手指重新垂向花瓶,淡淡道:「如何去摧毀一件東西,每個人天生就會。你再試一次。」

李素聞聲回神,心中稍作組織,略顯遲疑地道:「……生機滅絕。」

陸啟明唇角微微一勾,指節敲了兩聲茶盅,提醒道:「直說。」

李素極少見他笑容,然而這種時刻的含義無疑令李素暗自懊惱,心裡竟生出幾分說不出的緊張。他只能將視線緊緊盯在那株紅梅上,那含苞欲放的紅色在感覺中幾乎要燃燒起來。

李素腦海驀然靈光一閃,脫口道:「枯萎!」

話音落的剎那,他感知到一種極其微妙的波動,目光注視下的紅梅花苞顫動,猶如被無形之力抽去了水分,從邊緣開始緩緩枯萎。

居然成了?!

一時間,即便以李素的性情,也難免驀一陣激動上涌。區區幾片梅花瓣,無疑是極其微不足道的成果,但這卻是李素自得到神通以來第一次看到顯而易見的變化。

陸啟明挑眉,道:「雖不是最好的選擇,但很准。是花就會枯萎,這是它原本就有的規律,你用言靈就會覺得順利。不過,還可以更短。」

這一次李素瞬間恍然,出神地望著那支紅梅,低念道。

「『死』。」

眼前花瓣垂落,紅色褪去,一切隨風而散。然而李素心中卻不再因此驚喜,而是一種自然而然的平靜,因為這一切本就自然而然。

花有盛開便有枯萎,活著有生便有死。如若死不再存在,豈非生就成了一場幻覺?

李素忽然間感到,修行者窮極一生追求長生,原本就是走錯了路。他應該追求的,是天地間的浩瀚規則與真實。

即是此刻。

李素閉上眼睛,只覺困住他已久的修為瓶頸一剎那鬆動,經脈間真力自然流轉圓融,心神在感知中豁然升高,追隨天地間無所不在的靈氣,近乎無限地伸展向遠方。

大奧義。

就在突破帶動的靈氣浪潮即將湧起的同時,李素低念了一個靜字,一切瞬間平息。他睜開眼,再一次望向靜坐在輪椅上的青年,青年也在看著他。

對話彷彿回到了開始的最初。陸啟明點了點頭,開口道,「明日便不必再來了。」

李素沉默片刻,問道:「先生為何教我?」

陸啟明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抬眼看向李素身後。

「怎麼,」房門被人用力砰的推開,季牧大步踏進來,冷冷笑道:「賺夠了好處,就開始懷疑人別有用心了?」

李素眉心微皺,側頭看向他。

季牧連日在外,剛剛又一路疾行過來,頗顯出幾分風塵僕僕。

季牧是感知到靈力波動以為出了什麼事才直接過來的,卻聽見陸啟明正平心靜氣地與人說話,哪裡還不知他又做了什麼?當時心裡便窩了火。只不過是李素隨後的那句話讓季牧聽著更不順耳,才忍不住先嗆了聲這個。

他毫不客氣的站過去把兩人隔開,伸手拿起空杯子倒上茶一飲而盡。但茶水仍溫熱,季牧喝進去絲毫不覺爽快,反倒更加煩悶。他重重放下手中的杯子,在桌面上撞出一聲響。

「還坐著幹什麼,」季牧斜睨了李素一眼,道:「沒聽出我這是在趕人嗎?」

「季牧,」李素聲音沉下來,「你最好適可而止。」

季牧眼神森冷,臉上卻掛起笑意,正將開口。

「李公子,」陸啟明坐直身子,抬手把茶盅放回桌上,茶水微泛起一層細碎漣漪,「天色不早了。」

李素頓了頓,漸漸緩和了神情,道:「先生說的是。」

季牧卻彷彿得了什麼天大的勝利,得意洋洋地與李素對視一眼。

李素則不再理會,只平靜起身。

離開前,他的視線在青年的抹額上微作停留,心中再度升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疑慮。

「先生若有難言之隱,」李素定定看了季牧一眼,道:「請務必不吝吩咐。」

一語罷了,在季牧勃然發怒前,他已轉身離去。

「他這話什麼意思?!」

季牧憤然甩上了門,恨恨道:「他以為他是誰!我剛一出去,他就敢來接近你!我就知道,李素他早就盯上你了!」

陸啟明撤去了身上的幻術,手指抵了抵眉心,只當沒聽見。

季牧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扭頭直直盯著陸啟明,一連串質問道:「你怎麼不把他給搪塞回去?你居然還真的教他!你都沒教過我!」

陸啟明不緊不慢地點上了燈,道:「我怎麼沒教過你?」

「那些都不算!都是……」都是我要來的。

季牧抿了抿唇,沒說後面半句,只道:「……我也要直接變成大奧義。」

陸啟明的手穩穩把燈台放下,道:「你現在就已經比他更強了。」

季牧怔了怔,唇角忍不住往上一翹,又連忙壓下,道:「真的?」

「我不會騙你。」陸啟明回過頭,淡淡道:「他悟性遠不及你。」

「那當然了。」季牧哼了一聲,拿起李素用過杯子丟出窗外,方回來坐下,加重語氣道:「總之你別相信他,我知道那人,看著老實,其實沒一句實話,心眼比楚鶴意還多,整天只會裝腔作勢,煩人得很。」

陸啟明隨口道:「我知道。」

「你知道還對他那麼好!」季牧大驚小怪地瞪著眼睛,旋即想到了什麼,煩躁道:「而且他偏偏在你這兒突破……這下好了,等過幾天肯定什麼人都往你這兒擠,沒完沒了了!」

「這不對你有好處嗎?」陸啟明不以為意,「你既然想當這裡的領頭人,就得收斂住你這脾氣。難道你要人人替你賣命,還不要你一份好處?」

「我管他們怎麼想……」季牧不情不願地嘟囔了一句,但終究是沒再反駁。

「說說這幾天的事吧。」陸啟明給自己半涼的茶盅添了溫水,問,「收穫如何?」

「不怎麼樣。」季牧把自己的杯子推過去,示意他也給自己添點,邊回答道:「靈盟的人早學精了,永寂台碎片都不會隨身帶,甚至連納戒都省了。他們只解決了幾個小角色,我都懶得動手。」

陸啟明道:「其他呢?」

「你是說你讓我提醒他們的那些?」季牧挑了挑眉,有些不以為然,「我倒是給他們說了,但是那群人一聽永寂台可能是承淵的東西,反而更想要了。至於警惕承淵……他畢竟只有一人,又很久沒露面了,若他真有那麼厲害,直接把所有人殺了不就行了,何須躲躲藏藏陰謀算計?」

顯然,不只是其他修行者這樣想,季牧也是一樣認為的。

陸啟明點頭,「說過就行了。」他看向微微閃爍的火光,笑了笑。

「他們以後會感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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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問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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