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予怨必還
影影綽綽。影影綽綽。
偶有帶著餘溫的鮮血濺進眼角,昏濁視線,又很快冰雪般地化去了。
仲子文,天林宗的人,一日傍晚時曾推他走過一段廊道。
傅虞,上清宮的人,前次傷勢複發時幫他找了墨嬋過來。
褚一行,天闕李氏的外門弟子,向他請教時道謝真心。
丁召水,玉峰宗的人,三日前幫他推開過一扇門。
邵方,伏劍山,與人爭論時曾為他說過一句話,他路過時聽見了。
這樣的人在這裡不多,陸啟明的記性也還好,所以一個個都未有忘記,哪怕只有一面之緣。只是人命太輕賤了,普通人生老病死,修行者枯坐經年,終也沒什麼不同,更沒什麼不好。死生輪迴,無盡無窮,毋須爭辯短長。
劍刃鈍了,陸啟明就將這一把插入土地,反手握住之前用來支撐身體的另一把。
又一名灰衣男子緩步靠近。
陸啟明回頭看去,依舊是他認得的。
祁海粟,雖與江守同為無極劍宗的人,但也曾暗自詢問過他是否需要幫助。修為也比之前那些人更高一層。在這些傀儡身上,承淵的氣息已經越來越重了。如果說最初白芷出現時承淵只附著了一絲意識在她身上,那麼到現在,承淵已經將過半的神魂之力注入了這個軀殼。
「看著礙眼,」承淵笑道,「你這使的算什麼劍?」
陸啟明道:「能殺你就夠了。」
承淵隨手挑開他的劍,譏諷一笑,「你殺的,真的就是我嗎?」
陸啟明手腕一轉,狠狠用力劃下。
承淵側身閃避時身體微一遲滯,肩頭又多了一道血痕。
「若不是這些與你結過善因的人修為一個比一個差,你早就該死了。」承淵撇了撇嘴,搖頭道:「這具也是,根本施展不開。」
承淵猛一揮手拂散陸啟明引動的規則之力,一劍斬向少年腕骨,又被他再次凝聚力量隔開。
殘餘的劍氣在陸啟明手腕勾出一道筆直的血線,極細極淺,卻令他忍不住鬆開了手。
「累了吧?我看著都累。」承淵看著那柄長劍墜地,嘆氣道:「反正結果都是一樣的,你再這樣撐著也沒甚意思。」
陸啟明索性攬衣靠坐在地上,抬頭看過去,神情平淡。
「能殺你一次算一次。」
墜落在地的長劍在他的注視中無聲穿透空間,一劍封喉。
陸啟明抬手再次握住劍柄,將長劍立於身前。神魂之力沿著劍身注入土地,一寸寸築起金色屏障。此刻屏障所至之處,即為他所掌控的絕對領域。
他等著。
「那這一次呢?」承淵笑著問,「你也一樣要殺?」
陸啟明沒有抬眼。
「也沒什麼好驚訝的。」他低笑出聲,冷淡道,「在這裡武宗的所有人之中,你放過誰都不會放過他。」
面前是一個眉目清雋的年輕男子。他身上太乾淨了,一襲白衣衣不染塵,以至於與周圍場景格格不入。
楚鶴意。
「陸啟明,你要想清楚,不是我放不放過誰……」承淵眯眼感受著楚鶴意體內充沛的真力,頗覺滿意地挽了一個劍花,自高而下看著陸啟明,笑道:「而是你——願不願意放過他。」
「這話說早了。」陸啟明淡淡道:「說不定你再多用點力氣,這一次就能借他之手把我給殺了呢?」
承淵冷笑道:「很有道理。」
然後一劍而去。
——這是以神明的劍道駕馭了楚鶴意全部修為的一劍,劍勢燃起的那一瞬便奪去了這片天地之間的全部光輝。
陸啟明雖然看不太懂,但在被承淵劍意鎖定的那一刻,他已知道自己攔不住。
所以他也沒有攔。
空中驟然激起鳴音。
一剎那由極快轉為極慢——
承淵的劍凝止於陸啟明身前,劍尖隱約可見無盡時空糾纏其上——實則這柄劍從未有一刻停頓過,但哪怕再前行千萬里,卻依舊走不完這三尺之距。
劇烈的劍氣呼嘯著在承淵掌下掀起狂風,而陸啟明靜坐原處,身周風平浪靜,連衣角都從未被動搖絲毫。
「你比從前熟練太多了。」承淵俯視著少年蒼白的面容,道:「但你還是輸了。」
他動用的力量層次越高明,就越意味著他別無其他選擇。
「這句話,」陸啟明冷漠道:「等到你親手殺死我的那一刻再說吧。」
承淵笑了一聲,道:「那就如你所願。」
楚鶴意漆黑的瞳孔迅速被非人的金色所覆蓋——承淵已近乎將自己全部的神魂力量注入了這具軀殼。
時間彷彿無限地放慢。
陸啟明靜靜注視著兩股力量膠著抵磨,神色透出疲憊。
劍尖開始一寸一寸地向前逼近;直到某一刻,承淵眼底無聲透出冰冷笑意。
——一縷劍風倏然吹起少年額發。
「你的領域破了。」承淵笑道。
陸啟明沒有回答。
他驟然揚手,一劍刺穿承淵丹田。
承淵看著他,任由楚鶴意的身體失力倒地,唇角卻勾起勢在必得的笑容。
「我用楚鶴意出了這一劍就已經夠了。」承淵道,「下一個,你還能怎麼辦?」
「放心,」陸啟明抬手抿去唇角血跡,道:「你會知道的。」
他久久注視著楚鶴意陷入熟睡一般的面容,然後平靜閉目養神。
……
……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李素道:「這樣下去根本無法收場。」
他們聽不到陸啟明與承淵的對話,但他們至少看懂了,哪怕陸啟明傷勢再重,也不是他們之中任何一個人有資格阻攔的。
李素嘆了口氣,道:「季牧。」
季牧厭惡至極地後退一步,冷冷道:「你休想再影響我。」
「你到底想清楚現在是什麼狀況了沒有?!」李素壓低聲音怒斥道:「等你我回去,誰都無法向宗里交待!」
「那也只能怪你自作聰明。」季牧冷笑道:「你招惹他在先,難道還要怪他沒有束手就擒嗎?」
李素無法理喻地看著季牧,終是強壓住火,「我知道你血契了他就不捨得放棄。但以他現在的傷勢,再耽擱下去他自己就會死!這難道也是你想見到的?」
季牧想著此前情景,一時安靜下來。
李素知他猶疑,立刻補充道:「你現在用血契命令他停手,我也可以約束我們的人不再向他動手。」
季牧緊抿著唇沒有開口,一時難以確認這究竟是他自己的想法還是受到李素言靈誘導。
李素道:「我發誓以後也不傷他性命!」
「……只讓喬吉去。」季牧沉默片刻,道:「你叫其他人全部退後。」
李素道:「好!」
「你去,」季牧側頭與喬吉低聲交代道:「把他好好帶回來,小心些,別讓其他任何人靠近。」
喬吉朝他微一躬身,應是。
「……要不然這次就先算了吧,」季牧抬頭看向陸啟明,斟酌著道:「你先別反抗,我只是想讓喬吉帶你去找墨嬋。」
「你選了喬吉?」陸啟明抬眼看向季牧,微笑道:「很好。」
「陸啟明,」季牧加重語氣道,「我是為了你好。」
「我是說你選的好。」陸啟明背靠著劍坐在原處,意味不明地一笑,「他整天都在想著怎麼才能殺了我,今天終於不用再想了。」
季牧嘴唇緊抿,喊住喬吉道:「你也別做多餘的事。」
喬吉腳步微微一頓,再次垂首道:「是。」然後繼續向少年走近。
陸啟明動了動手腕,長劍緩緩指向喬吉。
喬吉回頭道:「公子?」
「陸啟明!」季牧聲音冷下來,「把劍放下!」
陸啟明動作一頓,眼底閃過隱忍之色,手中長劍卻以更快的速度抹向喬吉咽喉。
「住手!」季牧厲聲開口,暗暗咬牙,終還是將血契的約束提到了最強。
——喬吉等的就是這一刻。
在陸啟明劍尖微微不穩的同一瞬間,喬吉身形驟然暴起,一把折過少年手腕逼他鬆開了手,隨即緊緊扣住他的咽喉。
季牧怔了怔,道:「喬吉,夠了。」
喬吉牢牢壓制住少年的一切動作,然後抬頭。他的目光穿過重重人影,看向人群之後的季牧。
看到那個眼神的一剎那,季牧心底驀然生出極度不好的預感。
「不行。」季牧一字字道:「我說不行——無論你想要做什麼。」
喬吉沒有回答。他指節微微一錯,勾出了幾道透明中泛著詭異銀光的絲線。
季牧瞳孔驟縮。
喬吉一語不發地將銀線按進少年脈門上的傷口;在線頭接觸血肉的一瞬間,所有絲線猶如活物一般盡數沒入少年身體。
——直到這一刻,李素才想起這究竟是什麼手段。
李素暗道糟糕,先對身邊人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靠近季牧。
季牧腦海中已全然是一片空白,連自己什麼時候被人按住肩膀都不知道。「你,你……你,」他喃喃道。「放開他,你聽到沒有……」
「喬吉!!!!!」季牧瘋狂地咆哮出聲:「你給我放開他!!
!」
「我用牽機鎖,就是因為陸啟明必須死。」喬吉平靜說道:「公子,是你魔怔了。」
季牧欲要吃人般地死死盯住喬吉,恨極道:「你憑什麼敢這樣對他?你怎麼敢?!你知不知道就連我,就連我……」
「我自然知道。」喬吉道,「但公子只是受他一時蠱惑,待他死後,公子定然就能想明白。」
「好,好,所有人都是傻子,就你最清醒?」季牧咬牙切齒地恨笑出聲,掙扎著抬頭四顧,「墨嬋!墨嬋你他媽到底死哪兒了?」
「公子,放棄吧。已經晚了。」喬吉手指牽動,少年的身體隨之被懸吊而起,彷彿一具沒有意識的木偶,只余鮮血順著牽機鎖不斷滴濺在喬吉身上。
季牧渾身僵硬地看著這一幕,劇烈喘氣。
喬吉看著季牧,道:「我之所以留他一口氣,便是為了能讓公子親手處死他,否則這必將成為公子今後修行之心魔大患。」
季牧臉色連最後一絲血色也褪盡了,只覺就算把眼前之人千刀萬剮也無法平息他心中的戾氣。
「——我殺了你!!」
李素一直冷眼看著這一幕,在季牧掙脫束縛的一瞬間,驟然出手一把扯住他手臂,用力把人按在地上。
「你給我滾開!!」
季牧恨得簡直要瘋了,卻根本掙脫不得。他腦海驟然劃過一個念頭,拚命仰起頭望著少年,一字字喊道:「陸啟明,我命令你殺了喬吉!你聽到了沒有——立刻!」
然而那人卻始終低垂著頭沒有回應,只有眉心那一道刻痕緩緩滲出血液。
……
……
「連我設下的一道血契都無法衝破……」
承淵冷笑著一把扣住他後腦,逼迫少年仰起臉,道:「陸啟明,你憑什麼敢說殺我。」
陸啟明透過浸著冷汗的視線望向對面的這雙眼——那對瞳孔透著宛如實質的金色,是匯聚了承淵全部神魂力量的顏色。
「不過,倒還要謝謝你。」承淵緩緩捏緊少年的頸骨,「若不是你提醒了我,我也不會有機會像這樣親手殺你。
陸啟明嘴唇微微動了動。
承淵俯身湊近了些,不無耐心地問道:「你還想說什麼?」
「我就知道……」
承淵怔住。
——他竟然發現陸啟明在笑!
「我就知道。」
陸啟明勾起唇角,重複道:「只有在這一刻,你絕不可能忍得住。」
承淵心中猛然激起尖鳴的危機感。
陸啟明手腕一轉,無聲攀住承淵臂骨。
血液染透牽機鎖的每一根絲線,直直向盡頭蜿蜒而去。眉眼素凈的少女自虛無中走出,張開雙臂輕柔地環住他的身體,潔白冰涼的手指蒙住少年的眼睛。
「血骨為餌,以身飼之。」
司危帶著恬靜至極的微笑,用最溫柔的聲音附在陸啟明耳邊低語:「予求必應,予怨必還。」
陸啟明睜開雙眼,眼底映照出漫天席捲而來的猩紅血氣。
血骨為餌,以身飼之。
少年自虛空中緩步走下,絲線一根根挑破皮膚,每一滴血都化為怨咒,在神魂力量的引導下束縛向承淵周身。
予求必應。
陸啟明一步步向承淵走去。
予怨必還。
冰冷晚風吹拂起他的發梢,滿頭青絲剎那盡白。
陸啟明彎腰拾起長劍,一劍捅進承淵眼眶。
承淵身體劇烈顫抖著,張了張口,開始長聲嘶鳴。
陸啟明身體晃了晃,失力跪倒,又用雙手握住長劍撐起身體。
哀鳴聲戛然而止。
「啊,抱歉。」陸啟明垂下目光,看到長劍穿透承淵頭顱釘死在地上,微一笑道:「是我沒控制好力道。」
承淵被困在這具軀體里,感知貫通,只覺得是自己的腦漿在被人用劍刃不斷攪動。他的身體開始抽搐,雙眼在瀕死的痛苦中睜到極限。
「陸……陸,啟……明,」承淵的神魂隨著這具身體的死亡開始抽離,扭曲的面孔透出極致的怨毒,待他脫離一這具傀儡,「我必!百倍……以——」
陸啟明笑出了聲。
他低頭緩緩抽出長劍,一點點用喬吉的衣服抹凈劍身。
「你以為就這麼簡單?」
陸啟明厭惡地看著自己垂落在血泊中的雪白髮絲,冷淡道:「我耐心等了你這麼久,你卻只死一次,豈不浪費。」
他隨手扯過一具屍首,開始抽取血肉中殘餘的生命力,然後粗暴地強行灌入喬吉瀕死的身體。
承淵含恨感受到自己的意識重新被拉扯回到喬吉的軀殼。
但他很快冷靜下來。
「你把我困在這個凡人肉身中又有什麼意義?」承淵冷笑道,「你這種手段根本傷不了我神魂,這一切只不過是暫時的。你就算再殺我一百遍,也全是白費力氣。」
陸啟明認真地看著他,道:「那就殺你一百遍。」
承淵僵住,從心底緩緩滲出一層寒意。
陸啟明往身後掃了一眼,從泥濘中找出了那團血污沾染的絲線。
「這東西有點意思,」陸啟明低頭把剩餘的牽機鎖從身體里扯出來,「怎麼用來著?」
「……等等,陸啟——」
承淵的聲音陡然停住,臉上迅速蒙上一層死白,豆大的冷汗夾雜著血絲頃刻間就濕透了鬢角。
陸啟明冷眼看著他極力沉默忍耐,隨意收緊手指,承淵頓時慘叫出聲。
「至於嗎,」陸啟明一根一根試著牽機鎖,淡淡道:「要讓別人聽見,還以為我做了多過分的事。」
承淵不斷掙扎翻滾,直到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陸啟明輕笑一聲,道:「別裝了。」
承淵眼中冷厲一顯,立刻就要暴起反擊,卻被陸啟明同時一劍刺透背脊,猛地噴出一大口血來。
「我可不會像你一樣的不小心。」陸啟明在他身邊坐下,掌心從背後按在他丹田處,開始抽取喬吉體內積蓄的真力,「不過你也提醒我了,這修為還是先廢了的好。」
「你等著,」承淵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嘶聲道:「我絕對,絕對,絕對不會放過你!」
「彼此彼此。」
陸啟明一劍插透他的喉嚨,淡淡道:「都已經到了這種境地,還說什麼。」
承淵說不出話,神情扭曲怨毒至極,心中卻不由生出強烈的悔意。
陸啟明面無表情地等著他的氣息逐漸微弱,隨手撿來另一具屍體,重複之前做法。
傷口的恢復又是另一種折磨。當這具身體再一次被陸啟明救活的時候,承淵渾身痙攣地癱倒在地上,竟連一根手指都沒有力氣動彈。
「你做神做的太久,早忘了凡人的身體是何等脆弱。他們很輕易就能疼痛到難以忍受,隨隨便便就死了。」
陸啟明平靜地看著他拚命掙扎,道:「我真的很高興,你終於願意以這種方式過來見我。」
承淵仰面躺在地上,幾乎無法凝神思考。但他還是慢慢反應過來了:「……你是故意的?」
……
從青衣開始。
青衣就是一個餌。
陸啟明從來沒想過他附身青衣的事能夠一直瞞過承淵,他甚至根本不期待石人幫著他欺騙承淵,因為陸啟明的目的本來就是讓承淵發現,然後提醒他——
他也可以像這樣藉助其他人的身體接觸到陸啟明,然後親手殺人。
從承淵用一縷神魂俯身在白芷身上,揮出那見了血的第一劍時,便註定是這個結果。
當承淵發現只要他分出越多的神魂力量,就能傷陸啟明越重,他就絕不會忍住這個誘惑,只會一直繼續下去——直到將全部的意識都藉助喬吉的身體降臨,然後全身心地享受最後殺死陸啟明的那一擊。
承淵不可思議地喃喃道:「瘋子……你怎麼能保證我一定就會?!」
「那我自然還有別的辦法。不過,」陸啟明神色平淡,道:「你越是想毫無損傷的殺我,就越要付出千萬倍的代價。」
承淵說不出話。
「其實這只是我預想中最不是辦法的辦法,若非迫不得已,我也真的不想用。」
他想起太乙,眼底陰雲瀰漫,然後又笑起來。
「可誰讓——」
陸啟明將劍尖垂下撥弄,逐一挑斷承淵的手腳筋脈,敲碎他的每一塊骨骼,「咱們兩個的運氣都這樣不好呢。」
「我就讓你得意這一刻,」承淵在血污中掙扎著著仰起頭,恨極道:「待我脫身,我必將——」
陸啟明剜開他的心臟,然後繼續向這具身體中灌入生命力。
……
承淵的眼睛再次睜開時,目光已微顯渙散。
「醒醒,」陸啟明俯下身子,耐心地拍了拍他的臉頰,「回神了。」
承淵睜著眼,瞳孔中一點點聚起恐懼。
「這就怕了?」
陸啟明挑了挑眉,笑道:「說好的一百遍,現在才剛過三遍而已,你可別讓我失望。」
「……沒用的,陸啟明,你殺不了我!」承淵艱難地喘著氣,一字字道:「我告訴你,你一絲一毫也傷不了我神魂,我絕對不會死!」
陸啟明忍不住稍微停下來,匪夷所思地看向他的臉。
「
到了現在你居然還會覺得,」陸啟明問他:「不會死,竟是好事嗎?」
承淵試圖往後退。
「……其實道理倒也沒錯。」
不等承淵回答,陸啟明已自顧自地笑起來。
「確實是好事——怎麼會不是好事?」
他慢慢剖開承淵的胸腹,平靜道:「我真是太欣慰了。」
承淵艱難地雙手攔住劍刃,渾身顫抖,「……你不能……這樣做……」
「為什麼不能?」
陸啟明用力把劍往下一壓,淡淡道:「我理所應當想做什麼都可以。」
承淵只覺自己雙手一片木然,低頭看去卻發現手指早已齊根而斷。他就那樣茫然地看了許久,然後開始崩潰地弓身尖叫。
「我還沒來得及問你,」陸啟明在他身邊席地而坐,把劍隨意放在一旁,揉了揉手腕,聊家常似的道:「石人呢?」
承淵沒有聽見。
「還要多謝你替我解決了他。」
陸啟明微微一笑,道:「我承認這次確實做得過分了點——但即便這樣他也不出手攔我,可見是真的沒有辦法了。」
承淵聲音戛然而止,喉骨頓時傳出幾欲折斷的摩擦聲。
陸啟明好笑地問他:「你殺了他?」
承淵怨毒至極地看著他。
「看來雖然還沒有,但也差不多了。」陸啟明愉悅至極地笑出了聲,在他耳邊慢慢說道:「那倒也不枉我故意露出破綻引你懷疑他。」
承淵眼神幾欲噬人,張了張口,猛地嘔出一大口血。
「陸啟明,你才是!」承淵喘了口氣,雙眼幾乎滴出血來,「你才是最大的欺世盜名之輩——是你利用石人,利用了他們所有人!!你才是——」
「這算什麼。」
陸啟明平靜抬手抿去承淵嘴角血跡,然後扣緊他的咽喉,微微一笑,「他們自己不是也說過了?為我去死,他們心甘情願。」
承淵窒息地發起抖來。
陸啟明手指扭轉,錯開了承淵的喉骨,忖了片刻道:「好像才第四遍。」
他往後伸了伸手,撈了個空,便轉身向後去找。抬起眼,陸啟明怔了怔。
「都還在啊?」
他含笑環顧四周,道:「剛剛這麼安靜,我還以為人都早走了。」
周圍靜得落針可聞,沒有哪怕一個人敢動一下。
「你們有什麼好怕的。」
陸啟明拄著劍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又拖了一具屍體走回承淵身邊,隨口道:「有仇報仇,有怨報怨。若無冤讎,我才懶得殺你。」
死寂中忽然有人身子晃了一下。
「哦?」
陸啟明隨之將視線投了過去,微笑問:「你有話要說?」
那人腿一軟跪倒在地,渾身汗出如漿。
陸啟明淡淡收回目光。
……
……
又一次。
又一次。
承淵恨得幾乎要瘋了。每次他都感覺自己只差一點就能以徹底的死亡從這幅軀殼中脫困,卻又一次次在瀕臨極限時重新被陸啟明救活,繼續重複無休止的折磨。
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了。
承淵透過模糊的視線看著陸啟明再次站起,猛一咬牙,自己用僅剩的力氣震斷心脈——這一次陸啟明絕對來不及再去抽取他人生機為他續命。
陸啟明看著承淵決然的眼神,笑了。
「你這種程度算什麼決心,」他拉住承淵的手腕,手指輕輕搭上他的脈門,道:「想得美。」
承淵不敢置信的看著他——他竟然不惜用自己的生機為他續命。
「……你真的瘋了,」承淵喃喃道,「你自己也會死——馬上就會死!」
「我這副身體本就是拖累,」陸啟明俯身跪坐下來,一笑道:「若能為此刻做出一點微不足道的貢獻,也算值得。」
承淵用手臂撐著身體拚命往後爬,又被輕而易舉地一劍釘在地上。
「我…真的…好悔,」承淵狠狠咽下一口腥血,「那天為什麼不直接殺了你!」
「這也是我一直以來想問的。」
陸啟明拔出劍,把承淵的身體翻轉過來,不解道:「你為什麼不早早殺了我?為什麼就非要留著我一口氣?你就真的這麼喜歡看戲?不看戲就會死?」
承淵呸出一口血,怨恨地盯著著他,「你真的太能裝了。」
陸啟明沉默片刻,笑笑。
「可我不是裝的。」
他說。
「我是真的沒有力氣,無法反抗,沒有一丁點的辦法。甚至在我剛進來古戰場的時候,我的修為就算在這些凡人里都不算什麼。」陸啟明將劍鋒停在承淵咽喉,低低說道:「那個時候,無論是你,石人,太乙,你們之中任何一個只要稍微動動手指就能夠讓我萬劫不復……甚至連現在也依舊如此。」
承淵被他一劍割斷喉管,目光漸漸渙散。
「那天如果你願意像這樣乾脆地一劍殺了我……」
陸啟明疲憊地注視著他,無聲道:「我是會感激你的。」
……
……
「……毫無意義,」承淵再次在痛苦與恐懼中醒來,歇斯底里地尖叫道:「你做的這一切!!全部!!根本毫無意義!!」
陸啟明隨手推開又一具被抽干生機的屍體,平靜地將劍尖抬起。
「住手!住手!!!」
承淵發瘋般地咆哮出聲:「陸啟明,陸啟明!你先停下來想好——你到底想要什麼?」
陸啟明沒有回答。他只是自顧自地低頭挑揀著這具身體,「還是沒有經驗……得省著點用。」
承淵徒勞地連連後退,卻只能在劍尖攪動中再次慘叫出聲。
「陸……你,你先,先停!!」承淵拚命抽著氣,艱難抓住長劍,「你好好想想,你的咒消耗的是你自己的神魂性命,這樣下去你自己怎麼辦?你現在是一時痛快,以後怎麼辦?你到底想過沒有?!」
陸啟明道:「到時候再說。」
「不行!!你不能這樣!!」承淵語無倫次道:「你不是為了殺我嗎?那你就不能用這種方法!!」
「為什麼不能?」陸啟明繼續將劍往深處捅下去,淡漠道:「我自己的命想怎麼用,自然隨我樂意。」
「你——」承淵簡直要瘋了,「你到底想我怎樣,你倒是說啊!!」
「我當然是想你去死。」
陸啟明平靜的看著承淵,「但也想你繼續活著。」
他折過承淵的胳膊,繼續往這具身體里灌入生機。
承淵崩潰地大喊一聲。
「陸啟明,陸啟明,」承淵掙扎著抓住他的手,「我不殺你了!我可以發誓不殺你,好不好,只要你停下——停、停下啊!!!」
「我現在也沒有殺你,」陸啟明淡淡看著他,道:「但想必你活的也不太好受。」
承淵怨毒至極地盯著他很久,壓抑著喘了一大口氣,「……我也可以答應你不報復,再不做任何對你不利的事——我可以發誓……」
「不行。」陸啟明繼續手裡的動作,道,「我不信。」
承淵痛苦地蜷縮起身體,掙扎著重複道:「我真的……我用命魂誓言!」
「你可是承淵,」陸啟明淡淡道,「我怎知你有沒有法子擺脫誓言約束。」
承淵痛恨到無以復加:「我沒有!!!!!」
「不行,」陸啟明說道,然後用力,「我還是不信。」
承淵喉管不斷湧出大口鮮血。
陸啟明抬頭四顧,咦了一聲,自語道:「已經用光了嗎。」
承淵氣息快速衰弱下去,眼底卻終於湧出一絲希望。
陸啟明看著他的神情,微微一笑。
「早說了,你想的美。」
他暫時用自己維持住承淵這具身體的生機,然後抬眼向前方望去。
人群個個如泥塑,在他的目光中一動不動地僵立在原地。
某一瞬間——
李素驟然一掌將季牧往前推去,然後猛地轉身,用儘力氣向後拚命奔逃。
陸啟明笑了笑,將視線從李素身上收回,看向重重摔倒在自己面前的季牧。
季牧狼狽地撐起身子,雪白的臉頰蹭上了一層沾著血水的塵土。
「來。」
陸啟明向他伸出了手,喚季牧道:「過來到我這裡。」
季牧仰起臉望著他,目光掠過少年肩頭白髮,又默默垂下。他低頭把自己的納戒取下來放在陸啟明身邊,然後把手遞給了他。
陸啟明抬手扣住季牧的脈門,道:「你不怕我?」
季牧微微發著顫,感覺自己身體全部的熱度都在隨之而去,但他卻一下也沒有掙扎。
「我一直知道,」季牧道:「你總有一天要殺我的。」
陸啟明淡淡道:「你不後悔?」
「不。」季牧低聲說道:「永遠都不後悔。」
陸啟明笑起來。
季牧怔住,獃獃地抬頭看向少年,幾乎以為是自己感覺錯了。
陸啟明一點點替他化去體內藥力,取出一條幹凈絲絹,神情冷漠地幫他拭凈臉頰灰塵。
「去吧。」
陸啟明抬眼望向遠處,淡淡道,「去把李素給我帶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