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藏身
日升日落,今夜微有星辰。
古戰場連天幕也是虛幻的,眼中所見也只是透過時空屏障映射出外界的一小部分。星光鋪灑在手掌心的時候,會讓人誤以為自己離外面的世界是如此之近,彷彿只要穿透那片縹緲星雲,便可以回歸於真實。
「你說,」鈴子低聲笑道,「如果他們早知道這古戰場是這樣一副樣子,當時還會眼巴巴地搶著來嗎?」
楚鶴意道:「沒有如果。」
他只說了一句話,就忍不住低低咳了起來。
鈴子抬指勾起一道靈氣,體貼地幫他把窗子關上。
「現在秋澤與劉松風就在樓下,」她笑道,「你怎麼不去求他們幫你復原。」
「他們冒險來你船上,無非是把陸啟明當做最後的救命稻草。」楚鶴意手裡捧著微燙的葯碗,冷淡道:「就算他們失心瘋了願意幫我這個敵人治傷,我也還真不敢去。」
「你們兩個到底什麼關係?」鈴子雙眸里閃過絲絲好奇。她早已用過神通了,卻還是看不透。「他廢了你修為,你竟還願意助他,這可不像你會做的事。」
楚鶴意沒有回答。
他飲盡湯藥,抬手再次推開了窗,目光轉向遠處虛空中漂浮著的那座蓮台。三千潔白的蓮花花瓣正於夜風中無聲舒展搖曳,在暗紅的天幕下發散著近乎聖潔的光暈。
昨夜發生了太多事,以至於令人很容易忽略掉一個事實。
瀰漫在古戰場中的血氣非但沒有停止,反而愈加濃郁。
昨夜陸啟明與承淵在武宗這邊交手,而靈盟範圍內死去的人卻絕不比武宗更少,他們全都死於自相殘殺。陣法對心性的影響已經到了大部分修行者都難以抵抗的地步,他們的精神混沌不清,只知道本能地去爭奪永寂台碎片;然而永寂台卻永遠不會屬於他們中的任何人。
每每一個新的修行者死去,他的鮮血魂魄便會隨之化為永寂台的養分,令那朵蓮花更加綻放一點。所有人都知道,待到它徹底盛開的那一刻,便是終結之日。
楚鶴意收回目光,嘆息道:「你能從承淵手中活下來嗎?」
鈴子沉默。
「任何人都不能。」楚鶴意道,「只要是人,都不能。」
茶水煮好了,在鈴子手邊汩汩騰起白蒙蒙的霧氣。
她一邊沖著茶葉,慢慢說道:「在那之前,承淵未必打算一併殺了我們這些神通者。但是昨夜過去之後一切就全都變了。在承淵平息他心中的憤恨以前,任何事都再無可能令他停手。」
楚鶴意眼神微露譏諷,道:「你是怨他反擊,激怒了承淵?」
「那倒不是。」鈴子被這種說法逗笑了,手中的茶水都濺出來了些,「他們可是真正的神仙打架,我這兒一個弱女子哪有資格對他說三道四……只是有點遺憾罷了。」
她指尖漫不經心地撥弄著杯沿,淡淡道:「我管不了外面的閑事,無非是想保全自身,再多享些樂子。可惜還是連這麼一個小小的心愿都達不成。」
楚鶴意勾了勾唇角,道:「這可不算什麼簡單的願望,你已經很貪心了。」
「……這話由你來說,我不反駁。」鈴子睨了眼他腹部的繃帶,嗤笑了聲,「一看到你,我這心裡立刻就舒坦多了。」
楚鶴意接過她推過來的茶盞,低頭抿了一口。
「陸啟明那邊……」他低聲問,「還順利嗎?」
「急什麼。」鈴子往椅子背上放鬆地一靠,輕笑道:「你也知道他那些傷勢,按理說早該死了。他那時候不死,就是還不願死。心愿未了,他總會醒的。」
楚鶴意猜得到她會這樣回答,卻並不苟同。
「我知道你喜歡獨善其身,不想多沾因果。想必你幫他的這一次也並非出自真心,而僅僅是因為你用神通提前看到了什麼。」楚鶴意平靜地注視著她,道:「但落子無悔,既然已經選過了,就必須盡你所能。」
鈴子冷冷道:「等他這次醒來,你敢保證他還是你以前認識的那個人?」
楚鶴意道:「就算他不是,你又能奈他何?」
鈴子煩躁地將杯底重重印在桌上,撞出一聲脆響。
「閉嘴吧。」她道,「興緻都敗了。」
楚鶴意看著她起身離去,淡淡道:「正因為他已與過去不同,你才更要好好收斂你的性子。之前你就裝得很像,怎麼,只這一會兒便沒耐心了?」
鈴子頓住腳步,冷漠地笑了一聲。
「秦門有三大絕命咒,歸葬,夙雪與寂川。我聽說這三種咒都非常特殊,就算施咒的是一個從沒修行過的普通人,也能造成難以想象的可怕後果。它們
無法被阻止,無法被破解,一旦起咒至死方休,所以才被稱作是真正的絕咒。當年秦門被滅的時候,最先被搜出來毀去的就是這三樣傳承……認識你了這麼久,今日我也算開了眼界。」
鈴子忽然回頭,意有所指地看了楚鶴意一眼,道:「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也正想去見識見識,用過這等絕咒的人,到底是在用什麼方式活著。」
……
……
沿著木階往下走,一圈一繞,過去了又是一段,好像沒有盡頭。
鈴子素來厭惡人雜。這麼多年了,她還是第一次在自己的地盤上聽見這樣的熱鬧。
她慢步走著,面上一點點收起不耐,抬指扣了三聲門,然後推門而入。
這個房間原本已足夠寬敞,此刻卻沒剩下多少空餘。
冰棺落於中央。季牧抱著刀靠站在角落,青衣在對面一直冷冷盯著他,七夕則坐在兩人中間。墨嬋與劉松風正站在棺前吵得不可開交,秋澤在一旁根本插不上話。另有一個年輕女子靜靜坐在冰棺一側幫裡面的少年擦洗身上血跡,好像是劉松風的徒弟,但鈴子懶得記她姓名。
「劉前輩,墨姑娘,」鈴子微微斂身一禮,柔聲打斷道:「現在情況如何了?」
但她沒有成功。
「……久仰茯苓古地大名,沒想到也不過如此。」墨嬋連連冷笑,諷刺道:「早聽你名字就知道是個迂腐的,我看連你的醫道都跟著半截身子入了土!他現在這是什麼情況,要用你說的那破法子,你給他傾盡錢財慢慢養個五百年去吧!」
「你這小輩!你師父當年與我討教醫術的時候,你還不知在哪裡!」
劉松風早已她氣得口不擇言了,痛心疾首道:「若非你此前一直用那些歪門邪道給他強行壓制傷勢,如今也不至於此!你那是治病療傷嗎?!你那根本就是要害死他!」
秋澤倒是注意到鈴子了,此時卻只能朝她尷尬一笑。
鈴子嘆了口氣,道:「兩位……」
「放屁!」
墨嬋一手重重打在冰棺上,大怒道:「那些方子全都是我和他一起商量的,完美無缺,天王老子過來也寫不出更好的!」
「那就是你們兩個不懂事的湊到了一起,心裡半點譜都沒有!」劉松風差點沒直接拂袖走人,半天忍不住氣,還是把手裡那張方子直接拍成了幾片碎紙,「鳳族的內丹你都敢這樣折騰?你還嫌人死得不夠快?我告訴你,就算換一個健全人在這兒,也能給他活生生痛死!」
「你這麼會嚷嚷,你怎麼說不出個能用的辦法啊?」墨嬋翻了個白眼,冷笑道:「現在是什麼情況,幾天內救不了他咱們所有人一起玩兒完,你要真能寫出個救急又穩妥的方子給我,我現在就跟你姓!」
「就你這種愚不可及的後輩,給我我都不會認!」劉松風指著她鼻子怒道:「任憑你再如何劍走偏鋒,你的法子也根本救不了人!他就算再恢復一成鳳凰真血又如何?他現在已是生機斷絕,一旦涅槃必死無疑,你敢說不是?」
「他又豈能與那些凡人相提並論?」墨嬋道:「我實話告訴你,他一貫用的就是跟這差不多的辦法,等他醒來他自己也會選這個,你沒見識過就別亂說話!」
「還一貫如此?!」劉松風一把捂住胸口,氣得猛一陣面紅耳赤:「你們——你們這是亂來!亂來!」
眼看墨嬋還要再說。
鈴子面無表情地拎起了旁邊桌子上的白瓷花瓶,兩步走過去,狠狠在他們面前砸了個粉碎。
砰一聲巨響,碎瓷片濺得滿地都是。
世界終於清凈了。
「二位,」鈴子微笑道:「既然你們全都束手無策,自認無能便是了,也沒必要在病人面前惱羞成怒吧?」
墨嬋不無難堪地冷視了她一眼,目光轉向另一邊,默不作聲地看著陸啟明。
沒錯,這才是真相。但凡他們有一個稍微可行的辦法,此刻也應該早已著手去做,而不是站在這裡相互指責。
「我找你們過來,可不是想聽你們在這裡給我討論什麼醫方。」鈴子拂袖掃開椅子上的一片碎瓷坐了下來,淡淡說道:「他這幅樣子要還能用醫術隨便給救回來,你們兩個還待在茯苓古地、待在古九穀做什麼,都去佔個地盤自己開宗立派吧。」
劉松風與墨嬋都黑著臉沒應她。秋澤只好苦笑著解釋道:「我們剛一來就先試了神通,只是他的情況實在見所未見……」
秋澤得到的那門神通名為起源,劉松風的神通則可以小範圍地控制時間,二者相合甚至能夠使死者復生——儘管這很大程度是基於古戰場中特殊的時空規則才得以實現,也依然證明這兩
門神通的神異之處。所以,哪怕楚鶴意心中清楚陸啟明到底用了什麼咒,卻仍推測秋澤與劉松風合力便可以把人救回。
可惜如今看來,楚鶴意想的還是太過樂觀了。
咒術的力量每時每刻都在摧毀著陸啟明體內的生機,就連逆轉時間也無法使之停止。秋澤也試圖用神通喚喚醒起源於他血脈深處的鳳凰真血,或者復原他身體的傷勢,但卻發現只會令情況更糟。
「這不應該。」鈴子蹙起眉頭,思忖道:「就算『過隙『不足以扭轉他用過的咒術,你用『起源』總不至於更差?」
「這也是我們無論如何都想不通的地方。」秋澤無奈。
如果陸啟明身體之中只剩下咒術的破壞力,那他根本不可能到現在還仍然活著。所以他體內其實存在著另一股不屬於咒術的重建之力。在他原有之生機不斷流逝的同時,也有新的生命力不斷湧入,二者堪堪搭成了一個脆弱的平衡,任何外力都可能隨時將這個平衡打破。
——這就是秋澤不敢再用神通的原因。
「哦?」鈴子眼底神色晦暗,問道:「那股生機又是出自哪裡?」
秋澤搖頭道:「不知。」
鈴子忍不住笑了,道:「你神通名字就叫起源,結果你還看不出源頭嗎?」
秋澤有些慚愧,但還是如實道:「確實看不出。」
鈴子知他並未撒謊,一時沉吟未語。
「咱們這位威風凜凜的少宮主大人,現在又有何高見啊?」墨嬋就是看她那副裝腔作勢的模樣很不順眼,冷冷道:「我聽他講過你的神通,雖然沒什麼大用,倒是能看得到因果前緣。現在正到了用得上你的時候,不準備多說兩句?」
「自無不可。」鈴子無所謂地笑了笑,倒也不生氣,「只不過你們不必報什麼期待。我很久以前就看過他,看不透的。」
說著,她已將目光移到了陸啟明身上,眉心豎瞳一閃即逝。
墨嬋眼睛一直盯著她,敏銳地發現女子唇角的笑容陡然凝滯。
鈴子猛地一下站了起來,臉色蒼白如紙。
「你看到了什麼?」墨嬋深深皺起眉頭。
所有人都隨之看向鈴子,等著她開口。
鈴子全然無視了他們的視線。
她只覺得一瞬間心跳如鼓,口乾舌燥,忍不住來回踱步,在腦海中瘋狂思考著對策,額頭上的汗都冒出來了。
楚鶴意!鈴子在心中痛恨地想著,你真是瞎了眼了,自己找死不算,還要拉著我一起!
「鈴子,」墨嬋一字字重複道:「你到底看到什麼了?」
「他會醒的。」鈴子忽然說道,「你們不必擔心,過不了多久,他自己就會醒的。」
墨嬋怔了怔,道:「那現在……」
砰!
——誰都沒有留意,鈴子不知何時已悄然踱步到了門口。她忽然毫無徵兆地轉身出去,反手一掌狠狠把門鎖死,又在同一時間激發了宮殿的禁制,將另一邊瞬起的騷動與自己徹底隔絕開來。
「別急,」鈴子知道他們仍能聽到自己的聲音,疲憊交待道:「一個時辰之後禁制自然開解,你們等著便是。」
「……你怎麼了?」盛玉成從未見過鈴子這般驚慌失措的模樣。
鈴子聞聲一抖,猛地往後退了一步,才意識到原本就是她命令盛玉成守在門外。周圍站著的還有她的一眾侍女。
「留在這裡!」她厲聲說道:「誰都不要跟著我!」
鈴子一把將盛玉成重重推開,提起裙擺開始奔跑。
她獨自沿著木梯一層一層疾速往下,心中在那個死循環中苦苦思索著出路。她就這樣一路狂奔下去,直到最底層,直到殿門,然後一刻不停地推門出去。
她徑直離開了自己的宮殿,卻一直沒有停。
最終鈴子來到了一個連自己都不知是何處的地方——這裡早已看不到她的樓船,也看不到古戰場正中心的那座蓮台,看不到除她以外的任何人。
鈴子微微鬆了一口氣,然後一手拽下腰間玉佩,用力砸了下去。
玉佩碎成無數微塵。
她閉上眼睛,隨機抓住了其中的任意一顆,整個人頃刻間消失在原地。
鈴子跌入了一處不知名的時空縫隙之中。
她在這片荒蕪空間中再次睜開額心豎瞳,環視而望。
——但是仍有一道血紅的因果線,隱隱約約地纏繞在她的身上。
鈴子臉色蒼白地翻開衣領,撐開了胸口吊墜上的護身陣法,然後毫不猶豫地一記手刀劈向自己後頸。
她把自己徹底擊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