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天命
天方過半,自清晨至午後。
這是如此微不足道的一段時間,卻讓他已經過完了一生。
陸啟明垂下目光,逐一斂凈情緒,直到心中重新歸於死寂。
「你尚年幼,力量弱小本是常理,不必因此過於責怪自己。」神像一直用寬慰的目光注視著他,道:「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明亮至極的天光透過神像的幻影傾灑下來,將少年袖口淺織的金色騰紋映出近乎刺目的光澤。
陸啟明移動視線,面無表情地看向祂。
經過了之前的那一切,廢墟中絕大多數的神面都已因神性的損耗而化為沙塵散去,而這座龐大的半身神像,也終於如海市蜃樓一般的稀薄了。
「你有很多問題想要問我。」承淵神笑道:「怎麼現在見了我,卻一直不說話。」
「你早已準備好了一切。」陸啟明淡漠道,「現在殺了我,你就還來得及復活。」
「不必擔心,」神像莞爾而笑,「我已經死去很久了。」
「——那是真正的消亡,即使在你這裡仍保留著我曾經全部的神魂力量,我也再不可能回來。何況,」祂嘆道:「永生於我本就毫無意義。」
承淵神的聲音平和之極,每一個字都令人無法懷疑。
「過去或是未來,在我面前都是一池清澈見底的死水。時間內所發生的一切皆是如此清晰可見又毫無新意的脈絡,我已經看了太久。」承淵神嘆息。祂欣慰地注視著少年,道:「所以我才想要創造一個真正未知與無限的生命。」
「未知與無限?」陸啟明一笑置之,道:「既然這一切依舊如你所見,看來你也並未如願。」
「這必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不可能一蹴而就。」承淵神平靜回答,道:「在這個過程中,只有每一個節點都準確無誤,你才能最終走上正軌。我有這個耐心。」
「可惜從最開始就已經錯了。」少年的語氣就好像在說著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你創造的這個東西,剛一誕生就落到了太乙手裡,被祂囚禁馴化,直到現在也掙脫不開封印。這樣的結果,也是你想要的?」
神像微微一笑,問:「為什麼不呢?」
陸啟明停住。
「任何殺不死你的,最終都會讓你學會新的東西。」承淵神輕描淡寫地道:「受世界規則局限,神位是唯一的。只要有你存在的地方,太乙就永遠無法重回神座。祂不會有毀滅你的能力。」
「所以祂只能換另外的方式,把你塑造成他想要的模樣。」
神像唇邊帶起一抹不以為意的笑容,「你神魂中有我的本質,產生的意識當然會與我相似,太乙會反覆抹殺你是必然的。不過那些都無關緊要,就算是出於自我保護的本能,在你神魂中也最終能誕生出一個完美符合太乙心意的人格。在那之後,太乙就會開始親自養育你,賦予你以所謂的人性……」
「你師父也確實是這樣做的,」承淵神笑著問,「不是嗎?」
少年沉默地聽著,最終只是倦然一笑。
他淡淡道:「你那麼憎恨太乙,倒也甘心。」
而承淵神卻反問道:「我為什麼要憎恨祂?」
「說到底,我與祂之間無非只是神道之爭。」神像語氣平和,「雖然祂屢次敗與我手,但卻能教你一些我教不了你的東西。在我死後,世上也只有祂有資格做你的老師。所以,我為什麼要阻攔?」
陸啟明眼中微露諷刺,「你不用故作坦然。你們那些事情,我早就在你記憶中看到了。」
「如果你真的到現在還沒有想明白這一點,那麼我會覺得有些失望。」承淵神笑了笑,「你以為的那個靈魂碎片,實際上只是一個因你而存在的工具,一塊鏡子。」
神像溫柔地注視著少年,而這種溫柔卻令陸啟明如墜冰窟。
「它只是你的鏡面倒影。你心中擁有多大的善,它就會生出多大的惡。你心中如何敬慕你的師父,它也會對太乙表現出同等的憎恨。你看到的從來都不是我,而是另一個相反的自己。當你終於走回到兩極之中點,鏡面重合,再也倒映不出什麼的時候,它的使命就完成了。」
祂嘆息道:「能被太乙認可的人格,一般都會存在不少瑕疵……那塊鏡子唯一的存在意義,就是儘快幫你把身上的缺陷糾正過來。」
少年面無表情地聽著,平靜地放緩呼吸。
「你設計了所有的這一切,」他漠然道,「你故意設計我,讓我在這裡……就是為了這麼一個理由?」
承淵神久久望著他,笑了。
直到這時,神像無情無愛的面孔上才忽然浮現出一抹非人的狂熱。
祂道:「其實你是明白的,不是嗎?」
陸啟明一語不發。
「自我賦予你生命起直至此時,才是漫長的創造完成。」承淵神目光熾熱,如同望著世上最珍貴的珍寶。
「你看——現在的你已經沒有任何缺點了。你擁有超脫的天賦,足以殺死『我』的能力,掌控一切的意志,還有著太乙的善與偽善。是我們——世上最強大的兩位神明共同造就了你,如此獨一無二、完美無憾的生命……」
「你現在或許還不明白這是多麼偉大的一件事。」承淵神專註地看著少年的眼睛,彷彿是透過重重阻隔看進他的本質,充滿喜悅地說道:「能夠看到這一天,一切代價便都是值得的。」
「……代價?!」
陸啟明手指猛然刺破掌心,抬頭失笑。
「什麼代價?」他目光冰冷至極,一字字道:「代價就是我的一切嗎?」
「恰恰相反。」承淵神柔聲道,「代價是我們的一切。而這一切都已是屬於你的了。」
陸啟明聽著祂平常而篤定至極的語氣,心中儘是一片麻木的死寂。
「你們……」
大錯特錯。他本想說。大錯特錯。完全不對。大錯特錯。
這一切與他有什麼關係?
祂們的遺憾、祂們的願望,關他何事。明明是祂們自己的執念,卻偏偏盡數施加在他的身上。那他究竟是為什麼要存在在這個世上,為什麼要活著,難道就是為了讓他們痛快、讓他們得償所願嗎?
陸啟明想了很多很多。但他最終只是垂下視線,緩緩鬆開了手。因為他知道說什麼都沒有用,說什麼都沒有意義。
他的命運,從始至終,竟都從來與他自己無關。
陸啟明閉了閉眼,無聲一笑,又沉默。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後道:「太乙也全都知道,是嗎?」
「直到現在,難道你還對祂抱有期待嗎?」神像的目光審視著他,淡淡道:「雖然祂與我目的相反……但如果連我想做什麼都推演不出,那就不是祂了。」
「太乙素來自負,想必祂一定篤信自己能夠做到。」承淵神平淡地說道,「可惜祂影響你再多,也都不過是建立於虛假的幻境之上,又豈能比得上你在這裡真正經歷過的真實?」
「……其實根本沒必要這麼大費周折。」
少年眼中露出疲憊,道:「你是神,你們都是神。看不慣我的樣子,直接像太乙那樣把我抹殺了就是,反反覆復,總能有一個讓你滿意。何必都一直盯著我這個殘次品不放。」
「無需妄自菲薄。」神像重新向他展露出柔和的笑容,道:「能夠同時被我與太乙選中,你自然有你的寶貴之處。」
陸啟明笑了笑,道:「是嗎。」
……寶貴?他竟然也算嗎。
就像太乙對他做的那樣。一邊口口聲聲說著他是祂們的孩子,說著如何珍視著他,卻又一次次地將他狠狠摔碎,踐踏進泥土裡。
如果他是,那他也絕對不是一個寶貴的人,而只是一個寶貴的物件。
對祂們而言,他只不過是一件工具,一塊鐵。這塊鐵唯一的用處就是在烈火中千錘百鍊,反覆折斷又重塑,直到一寸一寸地打磨成祂們想要的模樣——誰又會在乎這樣一塊鐵在想什麼、有沒有知覺、是活還是死?
而神像卻仍然用那樣滿足又充滿讚賞的眼神望著他。他想躲開,卻無處可躲。
「璞玉要經過雕琢才能一點點綻放光彩。」承淵神平靜道:「這也幫你找回自己的過程。」
陸啟明用力攥緊了手。
「還想要否認嗎?」承淵神微微一笑,道:「取人性命的時候,是不是覺得反而比從前過得輕鬆?太乙強加於你的一切,只會令你感到壓抑與痛苦。而操縱與征服的本能,才是存在於你神魂本源的東西。就算不願在我面前承認,但你卻終究不可能欺騙你自己。」
「……不。」
陸啟明面無表情地微抬起頭,平靜說道:「我永遠,都不會變成你說的那種樣子。」
「沒關係,你現在就很好。」神像寬容地說道,「無休止地放縱自己的慾望,最終只會走向毀滅,那也不是我想要的。所以這就是我要讓你在太乙那裡學會克制的意義。」
少年呼吸猛地一滯,咬著牙一語不發。
「那天我看著你站在高處,讓所有人向你獻上忠誠。」承淵神注視著他的眉眼,神情湧出不易察覺的狂熱。祂讚歎地說道:「你佔有著他們的一切,卻依舊輕易得到了他們徹底的臣服與感激。雖然這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開始——但那一刻的你,完美地將黑暗與光明融於一身的你
,那樣毫無缺憾的神情……就是我夢寐以求的最完美的孩子啊。」
「昨日皆死。」陸啟明一字字道:「那都不是我。」
「你錯了。曾經發生在你身上的每一件事都會留下痕迹,記憶也永遠不會被遺忘,只是留待被想起。」承淵神微微一笑,忽然一指點向少年眉心。
時間感被激劇拉扯回最初,陸啟明無可反抗、毫無預備地看到了生命戲劇性開始的第一幕——
那是由神明親手創造的幼小生命,懵懂無知地張開眼睛,懷著天然地親近之心望向自己的父親——
視線交匯之處即是初生與死亡劇烈而短暫的碰撞。
他開始活著,而神明一瞬死去。
……
陸啟明徒勞地閉起雙眼,倉促後退倒地,按住胸口壓抑著喘氣,臉上難以抑制地升起極度的恐懼。
他並非畏懼承淵,即便再被反覆殺死一千萬次,他也絕不可能。他只是無法接受——無法忍受自己……
「僅僅是一個瞬間,就足以讓你對我產生極其充沛的感情,對嗎?」承淵神平淡說道,「這是造物對其創造者無法抗拒的天性——懦弱而愚昧的天性。也是太乙在你身上留下的瑕疵之一。」
少年狼狽地微仰起頭,急促的呼吸著。他張了張口,試圖說些什麼,卻發不出聲音。
他原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感到痛苦,再也不會感到矛盾,而那些消失已久的情緒卻在一瞬間崩然而下,幾乎一剎那擊潰了他。
但也只是幾乎。
「現在你已知道了,那些都只是毫無意義的錯覺。」承淵神讚許地看著他,直到少年的神情也在搖搖欲墜中恢復之前的冰冷,「記住這一切,今後也不必為此動搖。」
「你太多慮了。」陸啟明冷漠至極地看著神像,道:「為你這種卑劣的神所創造,才是我最大的恥辱。」
承淵神卻只是一笑置之。
「什麼叫卑劣,什麼叫高尚。」
祂道,「那不過是凡人無知的定義,他們能看到的天地如此狹隘,才會以一己之私利、無盡時間長河中的短暫瞬間來判斷道德。」
「你現在已經知道了,那些冠冕堂皇的正義全然取決於一件事是否對他們有利,但是這個世界卻從來都不是屬於他們的。」承淵神的語氣微帶諷刺,淡淡道:「再多的人也不過是天地眾生的一個側面,而就算是全部的所謂眾生,也僅僅是世界的一小部分而已。你是天生的神,又怎能自甘平庸地與那些凡人為伍?」
陸啟明卻不為所動,道:「「你做這些、說這些,無非也是想像太乙一樣掌控我的思想。你以為我在已經知道了這一切之後,還會如你們所願嗎?」
而承淵神卻再次露出不出所料的笑容。
「你又錯了。」祂說道:「這也是我與你師父不同的地方。祂想要你服從,而我卻希望你質疑。」
陸啟明一頓,面色微微蒼白。
神像望著少年微笑,少年卻終於難以面對地別過了視線,無法再與祂對視。
無論是誰都清楚,這早已成為無可躲避的必然。就算陸啟明知道一切真相,知道祂的目的所在,也再也不可能。
「我就是要你去質疑太乙,也儘管質疑我、質疑所有的全部。」
承淵神的語氣平靜而不容置疑。祂說道:「我曾經創造過很多東西,但唯有你是不同的。你是我唯一用生命與一切造就的奇迹,這樣不可思議的存在,又豈能被任何過去的思想局限?既然太乙束縛了你,我就要替你將之打破。」
「從今往後,世上再沒有任何能困住你。連我也看不到的未來,才是真正無限的可能。」
祂抬起指尖,動作輕柔地撫摸少年光潔的額頭。在那裡,象徵屈辱的血契刻痕早已隨風而散。
承淵神微笑著道:「恭喜你,我的孩子,你已經徹底自由了。」
陸啟明無動於衷地看著祂的動作,很久沒有說話。
「你是說,」他淡道,「原來你是在待我好?」
神像低聲一嘆。
「我自然待你不夠好。讓你經歷了很多……即便是在我看來,也很殘酷的事。」祂嘆道,「但我待你的這些不好,是為了讓你活。而太乙待你好,卻是為了讓你死。」
「沒有必要。」陸啟明道:「你根本沒有必要這樣做。」
少年淡漠而厭倦地看著自己毫無一絲傷痕的雙手。
「你做了這一切,百般算計,甚至連自己的神位、性命都不要,值得嗎?」陸啟明平靜問道:「如果我從不存在,就誰也不需要讓我活、誰也不需要讓我死了。你們就好好繼續當你們的神,永生無盡,皆大歡喜,就真的不好嗎?」
承淵神輕聲笑道,「那又該多可惜啊。」
祂的目光竟然如此寧靜甚至於溫柔,令少年覺出刻骨銘心的熟悉,想要發笑,卻又為之顫慄。
陸啟明連一瞬也不願再看,獨自默不作聲地垂下了視線。
餘光里是神像瀕臨消散的幻影。
在所有激烈的情緒都退去以後,他只覺得茫然。
陸啟明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辦,又應該去恨誰。
恨太乙嗎?但對師父而言,自己本來就是不該存在的東西,祂也只是做了身為一個神該做的事。他本就是被承淵神創造的,難道還能強求師父以德報怨、去真心待他好嗎?
或者恨承淵神。
他也應該恨。但真正的承淵神也早已死了,甚至祂本就是為了創造他而死。至於之後發生的這一切,一個神想要把自己的造物改變成祂想要的模樣,好像也是理所應當的事。他的魂魄,他的生命,就連這一身血骨,也統統都是承淵神給的。這樣活著的他,又有什麼資格去怨恨。
難道還要去指責祂們不把他當活生生的人來看待嗎?且不說祂們從來都不在意他的想法,就連他自己……也本就不是。
祂們都在做著祂們堅信是正確的事。可是他就活該被這樣對待嗎?為什麼祂們就偏偏選擇了他,非要逼他去承受這對他自己而言毫無意義的一切。
陸啟明想了很久,沒有答案。
「不要怪我對你嚴厲。」
承淵神看出了少年眼中的迷惘,嘆息道:「你的存在太特殊了,這世上根本沒有任何人會給你慢慢長大的機會,想要殺你的也絕不止太乙一個。所以我必須讓你在這個稍縱即逝的時間內擁有自保之力。而有些東西單單隻說給你聽是無用的,唯有你親手主動去做過,才能真正學會。」
陸啟明回過神來,卻什麼也沒說。
既然祂早在十萬年前便已經看到了一切,那他回應與否還有什麼意義。
承淵神並不在意少年的冷漠,只溫聲與他道:「好了,時間已經不多了。你應該繼續了。」
陸啟明淡淡道:「繼續什麼?」
「不必擔心,繼續做吧。」承淵神安慰地說道:「沒有任何人有資格知道你的這些過去。今日過後,在這裡發生的一切都將徹底成為秘密。」
陸啟明微微一怔。
他心中驀然生出一絲異樣,轉瞬又被他不動聲色地掩去了。
「這裡剩餘的每一個人都是我為你精心挑選的祭品。他們的生命力足以支撐你完成這次圓滿的涅槃,而他們身上的氣運交相彙集,則能助你徹底與這個世界的天道相和。」承淵神耐心地與少年解釋,「你之前藉助他們點燃紅蓮業火就做得很好。接下來你要做的,就是用你的能力把這些東西都收為己用。」
「『每一個人』,」陸啟明平淡道:「也包括石人?」
神像的神情柔和下來,道:「你願意對他手下留情,我很欣慰。」
少年眼中微露諷刺。
「但是毫無必要。」承淵神平淡說道:「你是我唯一的孩子,而他只是區區下臣。一塊瓦礫竟敢傷害珍貴的明珠,這就是無赦之罪。」
陸啟明頓住,抬頭。
即便早已知道神皆無情,他在這一刻仍然感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的荒謬。
「你讓石人在這裡等我十萬年,就是為了讓他殺我一次,然後成為我的祭品?」陸啟明低聲問:「即便這一切本來就是你設計的?」
「但他畢竟還是那樣做了。」
承淵神平淡一笑,道:「當然,更重要的是他一人對你的價值不亞於那些凡人的總和。你需要用他補充自己才能夠得到完整的恢復。不必多慮,這是為了你,他又怎會有怨言。」
陸啟明久久沉默。
「這些,」他問道,「就是你所曾預見的?」
承淵神道:「這是你所需要的。」
少年無聲而悲哀地一笑。
他看著神像虛無如霧的輪廓,忽然問:「你終於要死了嗎?」
承淵神溫聲道:「我早已死了。」
陸啟明又問:「你終於要徹底消散了嗎?」
承淵神這次說,「對。」
「好,」陸啟明靜靜道:「那麼在那之前,我還有最後一件事想告訴你。」
承淵神寬容地笑了,道:「你說。」
「既然你說過,你求的就是『未知』。」
陸啟明緩緩站起身,背脊筆直,「那麼在你徹底消散以前,我可以用你從未預見到的這一幕作為報答。」
承淵神微一挑眉,不無期待地看著他。
少年手持古戰,抬頭回望。
「我早已決意如此。」
陸啟明平靜說道,「這個決定是我出自本心,從無猶豫,絕無悔改,也與其餘任何人無關。但是這一幕,我仍然希望讓你看到。」
說罷,少年眼帘微垂,並指按住眉心,以神通化出運輪。
他身負兩道氣運之輪。一道至暗,為無邊之業力;一道至明,為無上之功德。
這兩座運輪龐大無比,近乎無邊無際,遠遠勝過那座只余虛影的半身神像。放眼而望,即便貫穿整個古戰場的天與地,也只能看到運輪之一角。
承淵神的笑容緩緩收起,問,「你想要做什麼?」
陸啟明沒有回答。
他不顧一切地將全部神魂力量注入長劍,劍身山河鍛紋隨之波光瀲灧,逐漸由內而外地顯透出燦金耀眼的神性光輝。
承淵神的眼神漸漸變得可怖。
「我的孩子,」祂冰冷道,「你到底準備做什麼?」
陸啟明毫無退縮地與神像對視。
「你不是知道一切嗎?」他笑著問,「那這一幕,你十萬年前可曾看過?」
話音落後,陸啟明毅然一劍斬向功德之輪,再次動用神通——
時間過隙,一切回頭。
承淵神一字字說道,「住手。」
而少年身上的氣運之輪卻已開始轟然倒轉。
在劇烈至極的轉動中,功德之力急劇消耗,無盡業力瞬息之間壓倒光明。
陸啟明驟然感受到難以承受的無形重量猛地壓上自己肩頭,逼得他幾乎一瞬間就重重單膝跪倒,渾身骨骼都發出不堪重負的碾磨聲。
承淵神用前所未有的冷漠目光注視著他,淡淡道:「吃夠了苦頭就停下。」
少年的唇角卻依舊帶著近乎輕盈的笑意。
流暢而完美至極的時間規則以他為中心無窮無盡地向遠處鋪灑而去,頃刻間覆蓋了整座古戰場。
早已成形的永寂台開始迅速崩解,被束縛其中不得解脫的魂魄隨著潔白花瓣的破碎逐一得到釋放,無知無覺地懸浮虛空,又隨著周身時間的倒退一一回到他們臨死前的最後停留之處。
陸啟明略顯釋然地感受著這一切的發生,抬頭望向神像。
「到了現在你還未作為,」他一笑說道,「看來是真的無力再阻止我做任何事了。」
「為了讓你誕生而不受天道毀滅,我付出了無數心血才終於讓你身上氣運與業力相當。」承淵神神情森冷至極,「你可知道打破平衡之後的代價?」
陸啟明沒有回答。
他抬起手,再斬一劍——
以無限界破碎生與死之交界。
不知津渡則於黃泉之上架起生魂之橋。
——無盡氣運化為金色的火焰,於每一個遊魂瞳孔深處重新點燃神智。
「住手!」
承淵神聲音陡然轉厲,怒極道:「逆轉生死,必為天命不容!」
陸啟明平靜一笑。
「我想要的——」
少年毫不猶豫地用力斬下最後一劍。
「就是天命。」
——在不計代價的功德之力支撐下,他的意志隨著時間與因果之線無止境地向前追溯,直至找到每一個已逝之人此生最初的生命源頭。
神通起源,瞬息化出血肉脊樑。
曾經在古戰場死去的所有人,那每一個曾被他記住的姓名——
陸啟明出神地想著。
——都將從此刻開始,繼續活下去。
少年微微一笑,然後被無盡業力壓得跪倒在地,嘴角湧出血液。
無論如何,這曾經被他在那些黑夜之中反覆推演了無數遍的這一幕——
他還是做到了。
……
承淵神早已暴怒,神像如山的手臂轟然而動,手掌毫不留情地狠狠扼向少年難以支撐的身體。
陸啟明不由閉上了眼睛,卻久久沒有等到預想中的劇痛降臨。
——神像帶著殺意的手最終只是虛無地穿過了少年的身體,無論如何都再也無法干涉真實世界絲毫。
陸啟明怔然睜開眼睛。
直到此時,他才近乎不可思議地意識到——
這一切,終於還是將要過去了。
「……我曾經也相信那個對我糾纏不休的承淵並非完整的你,只因為是靈魂碎片,所以才會顯得那麼偏執瘋狂。」
陸啟明抬頭久久注視著神像猙獰的面孔,釋然一笑。
「而現在我才明白是自己想錯了。它不只是你的一部分,更是你的本質。」
「承淵神。承淵,」少年認真說道,「你就是這幅樣子,你就是不過如此。」
神像終是在不可逆轉的消散中逐漸停止了毫無意義的動作。
「你眷戀人間,但你生來就註定站在所有人的對立面,他們也永遠不會是你的同類。」承淵神冷漠而譏諷地俯視著獨自跪坐在地的少年,說出的每一句話都猶如必然應驗的詛咒。
「你的付出將不會有回報,所愛終將棄你而去。你所求的,終你一生也不可能如願。無論你再如何強求,最終也不過是失而復得,又復失去——」
祂露出一抹憐憫的笑容,蓋棺定論:「你若執意為人,這就是你必然的命運。」
「縱使如此。」
陸啟明平靜至極地道:「我也絕不會因此像你們一樣漠視人命,藐視道德,將無情無義奉為圭臬,將玩弄人心當做高明,又將卑鄙不堪視為道德。無論你再怎麼粉飾,錯的就是錯的,對的也永遠都是對的。」
至此,少年展顏一笑,猶如層雲盡散,晴天萬里。
「這就是我從你身上學到的道理,承淵,你可滿意?」
……
沒有回答。
因為再也不會有回答了。
……
陸啟明漫無目的地望著遠方天際,一時想不起今夕何年。
在這個早春的下午,天忽然下起了小雪,山河靜行,風繼續吹向南方。
——這可真是普普通通。根本就是無盡時間中每一個不值一提的渺小一瞬。
但就是在這個瞬間,神像消泯,萬千神面皆化微塵,承淵神留在這個世上的最後一縷意念終於散盡。
祂徹底死了。
……
「只有一點你說對了。」
陸啟明淡漠地開口。
「我自由了。無論是你還是太乙,都再也無法曲折我的意志——但這並非你們不想,」
他靜靜說道,「而是你們已經再也做不到了。」
無聲的雪緩緩落下,直到天地永恆寂靜,只剩下他一個人。
「我不會成為你,同樣也不會成為太乙……雖然我現在仍然不知道以後到底該怎麼做,但我終究與你們不同。」
「我還有時間,」
陸啟明低聲道,「很長,很長的時間。
——足夠他去平復,足夠他去重新開始。足夠他遠遠地離開這裡、去看遍普天之下的所有風景。足夠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去見自己想見的任何人。
一如很久以前,無人知曉,一切都尚未來及發生的那一年。
少年想得出神,臉上徐徐露出一個真心而悵然的微笑。
卻忽然間。
一滴水珠忽然間滑落,映照出無比卑微的光亮,再轉瞬消散於烈火。
……
陸啟明怔住,還沒意識到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
……
少年帶著幾分迷茫靜坐在原處,眼睫輕輕顫了顫,抬手觸摸自己的臉側。
——儘是一片濕潤的冰涼。
……
他微微睜大眼睛,面上漸漸顯出驚慌之色。
……
陸啟明垂下目光,久久看著指尖那一點水光,神色蒼白如死,彷彿看到了世上前所未有、最令他恐懼的東西。
……
不能。
…
他急促地深吸一口氣,仰起臉,用手指緊緊壓住眼角,極盡全力繃緊身體、咬破下唇、屏死呼吸——
…
可是淚水仍然在一滴又一滴地往下落。
不間斷在火光中消失,又不間斷地繼續落下。
……
…不。
「……」
少年張了張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
陸啟明感覺到手指深深刺入掌心,血肉模糊,只餘一片木然。
他極力睜著眼睛,卻還是一點點埋下頭去。
……
………你們!!
…
陸啟明再也不堪忍受地徹底弓下背脊,額頭重重抵磨在地面,喉間擠壓出一聲極盡克制的微弱哽咽。
他其實好想問,卻一直一直說不出話來。
也不必了。
他知道他再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永遠也得不到。
永,不。
……
…
誰,誰來…
…………………!!
…
救救我。
……
少年伏跪在地,終於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