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少宗主
打開門的那一剎季牧終還是頓住了腳步。
他身後空蕩寂靜,已再感知不到任何人的生息了。
季牧並未回頭去看,也談不上什麼感想。他只是心裡還稍微有些沒回過神來。直到不久之前,季牧還以為今日只不過是很尋常的一次見面,很尋常的一天。
他獨自默默站了片刻,什麼也沒做,就這樣繼續走了出去。
……
……
簡單清洗一番周身血跡,再換上乾淨的衣物,束起頭髮,季牧看上去與曾經的那個奉天府季小公子幾無不同。
依舊是沉默的黑甲武士在前引路,季牧便神色自若地抱琴跟上。他沒打算趁這個機會逃出去,也懶得去想接下來等待自己的是什麼,就無所謂地跟著他們,從地底一層一層慢慢向上走。
他已經在這裡待了很久。季牧並不認為他們還能再拿出什麼讓他出乎意料的新鮮手段。
越往上走,光線越是明亮。直到某一時刻,逼仄的石階走到盡頭,自大殿西北角落離開,反手關閉最後一重石門,再繞過沉重柱石,眼前視野驀一開闊。
他們走進了太平宮正殿。
季牧微微眯起眼睛,重新適應著刺目的日光。
應當是午後不久,遠近處有平淡人聲。太平宮是武宗最常用的主殿之一,不同宗門的修行者有時會來此處理事務,人數雖不多,但也時而有人自殿門進出來回。季牧身上穿著武宗尋常弟子的玄黑武服,遠看並不起眼。他們只有在擦肩而過時才會突然認出季牧的臉,或是詫異或是側目。季牧全不認識這些人,也就懶得搭理,都只當沒看見地徑直路過了。
他們沿著寬敞的木質階梯繼續往上走。周圍漸漸重新安靜下來,直到最頂層。
太平宮頂層只有三個房間。其中兩扇門緊閉,唯有最近處的一間房門微微開著一條縫隙。黑鐵武士抬手輕扣門扇,屋內隨之傳來一聲「請進」,語氣十分平和。
季牧微一挑眉。
這是一道不算陌生的女子聲音。
推開門,門內情景映入眼底。裡面是一間敞亮卻樸素的書房。
最先入眼的是近處三座高大的書架,從地面一直到房頂。可以看出最初只有一座貼著牆壁打造,只是後來不夠用,才逐一又添了新的書架。其上無數玉簡、木簡、紙冊分門別類擺放整齊,雖然數目極繁多,卻並無紛亂之感。
視線繼續前移,便看到了剛從桌案後站起身的女子。
她面容約似三十許,白圓臉,看人時的眼神十分放鬆柔和。女子身上穿的也是武宗弟子一貫的常服,只綉紋稍有不同,質地也更厚重些。她這般站起來時,看起來就像是季牧的一個普通師姐,或是年長不太多的師叔。
而黑甲武士恭謹地停步在她面前,低頭向她行禮。
「少宗主,人帶到了。」
……
如果只聽姓名或是聲名,很少有人能夠想象武宗少主華釋竟然是這樣一位貌不驚人的女人。
「好,多謝了。」
華釋將視線從手頭的案卷上移開,抬頭,「勞煩關一下——」而餘光掃過那兩人時她話音卻驀地一頓,又臨時改口說:「唉!先等等。」
黑甲武士未明所以地轉過身來,等她吩咐。
女子隨手拿起鎮紙壓住書頁,用手指在空氣里虛點了點季牧額頭,重重嘆氣:「你——你啊!」
季牧知她發現,頗覺無趣地哼笑了聲。
華釋也沒辦法他,便乾脆給自己省了那一番說教的力氣。她沒再理會季牧,幾步跨過去,利索地往門口這兩人肩頭各自輕拍一掌,替他們化解了季牧不知何時在他們體內留下的暗勁。
兩個黑甲武士這會才反應過來,頓時對季牧怒目而視。
「算啦算啦,這回就算了,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他……唉,」華釋一邊拍著他們的肩膀,一邊把人連哄帶送地推到門邊,「回頭再算,回頭再算。」這才關上了門。
一回頭,季牧已經開始在那邊老實不客氣地翻她的書架了。
女子深深吸了一口氣。
「……看完記得放回原位。」她說。
季牧看了她一眼,然後重新將視線移回書架。他沿著木格子上標記好的時間線慢步往前走,指尖最終停頓在代表著六個月前的那枚玉簡上。
——六月余前,古戰場結束之後。
季牧正要把這枚捏出來看,耳邊卻聽到華釋往這邊扔了一件東西。他隨意抬手扣住,見是一個小巧的圓肚瓷瓶。
「裡面是潤喉糖,我自用的。」
華釋已坐回了她的靠椅,手指揉按著太陽穴,隨口與季牧道:「味道還不錯——你可以嘗嘗。」
季牧嗤笑了聲。
「你很閑?」他吐字清晰地譏諷了一句,冷笑:「我只是不想說話,不是啞巴了。」
「行行行,」華釋只看著他的動作笑:「用不著就還我啊?」
季牧打開蓋子嚼了兩顆,道:「到了我手裡那就是我的。」
果真是潤喉糖,秋梨膏味的。
又感覺了一會兒,季牧略感奇怪:「真沒下藥。」
「我?」女子指著自己的鼻子失笑,「怎麼可能。」
確定了瓶里的丹藥確實沒有被她動手腳,季牧就徹底失去了興趣。他隨手把瓷瓶放在架子上,低頭繼續閱讀玉簡中的信息。
「你先看。」華釋移開鎮紙,繼續她先前手頭上的事,「剛好讓我把這點兒弄完。」
季牧當然不會反對。
雖然他還不知道華釋到底想做什麼,但他已與外界隔絕太久,現在有一個機會能知道這半年間神域發生的事,當然是先看了再說。
房間很快安靜下來。季牧從六個月前起逐一翻撿著玉簡,華釋則偶爾翻動紙張,有時提筆思索幾個字,一時相安無事。
華釋時間算得很准。等她擱了筆,將那疊紙收攏整齊放到左邊桌角的時候,季牧也已經讀完了她書架上最近半年相關的所有玉簡。
「然後呢?」季牧問。
女子抬眼望著少年背影,並未言語。
「沒想到這次是你。」季牧將最新的那枚玉簡按回嵌格,轉過身來。他後背往書架上斜斜一靠,神情散漫。
「我很期待,」季牧慢悠悠地念道,「你這種人又能怎麼審我呢,大師姐。」
華釋微微一笑,「好多年沒再聽過你這樣叫我了。」
……
季牧與華釋當然認識。
不僅僅是季牧,武宗下幾乎所有宗派的年輕一輩傳人,見了華釋都得喊她一聲大師姐。華釋比他們年長很多。諸如神夢宮鈴子,嶽麓書院荀觀,無極劍宗江守等等,如今都已是名震一方的大修了,但年少剛開始修行的那段時間,也都曾在這裡跟在華釋身後學武修習。
季牧也不例外;又或者說,季牧原本是要例外的。季無相一貫不會允許他在外
面修行,自然找了由頭推辭。還是當初華釋隱約覺得有些不同尋常,額外點了季牧的名召了去。雖然季牧終究在她身邊留的時間很短,但畢竟還是有這一番因緣在。
思及舊事,女子笑容漸漸斂去。
季牧小時候在武宗的那段時間,在與他同時期來的那些孩子里,華釋最照顧他一些。但那時她沒想那麼深,心態差不多是看到了一個頑劣愛搗亂的臭小子,又琢磨著還能給他性子掰回來,所以就忍不住帶在身邊時時提點。
後來季無相借口把季牧帶走之後,剛開始華釋還時常打聽一二,但後來發覺他父親不喜,又時間久了,漸漸便淡了。她每日要經手的事務太多,像季牧身上發生過的那些小事,下面的人根本不會報到她這裡。
直到古戰場結束之後,武宗將注意力轉移到季牧身上,華釋才從頭開始查閱宗里對季牧的完整記錄。
……真的很棘手。
如果說季牧罪無可恕,但他是在那種境地下活著。如果說季牧情有可原,可事情又確是他自己做出來的。況且永寂台的意義不同尋常,武宗有充足的理由排除隱患,牢牢將永寂台把握手中。她沒有理由反對。
「又怎麼了?」
久久等不到華釋下一句,季牧不耐地抬眼瞥了她臉上神情,聲音里譏誚更濃:「別給我玩懷柔這一套。」
「……不會。」
華釋回過神來,微一搖頭道,「這幾個月里我沒有幫你說過一句話,當然也不會厚著臉皮再與你聊過去的那點交情。」
季牧神色稍緩,心裡卻更加煩躁莫名。
他召出永寂台放在掌心把玩,視線來回在女子身上轉著,似乎在考慮待會兒從哪裡動手比較方便。
「省了吧,不跟你打。」
華釋又笑了一笑,道:「今天喊你過來是我自己的意思,沒和他們說。」
季牧眼睛微眯,站在原處盯著她,並沒有收起蓮台。
華釋並不在意他的防備,只尋常問他:「你身上的禁制,都自己解開了吧?」
季牧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
他走過去,將七弦琴放好,又隨手將桌子上的東西推出一片空地,自己坐上去,然後朝女子伸出一隻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充滿期待地盯著她。
「不放心?你可以自己親手檢查呀。」季牧笑著說。
而他話音還未落,女子已毫無芥蒂地將手指搭上了他的手腕,自然而然地用靈力過了一遍。
「是都解了。」
華釋頷首道:「待會我便帶你離開。」
季牧一頓,眉頭緩緩皺起。
「你什麼意思?」他問。
「這對你來說未必是好事。」華釋鬆開了他的手,重新往後靠在椅背上。「我讓你走,但也不可能以後就真護著你。你若真有能耐就隨便吧,若技不如人遭人報復,也怨不得誰。今後……」
「誰問你這個,」季牧打斷,「你到底什麼意思?」
「你是說放了你的理由?」
華釋笑笑。如果非要找一個放了季牧的「正確」理由,「其實我還真沒想好怎麼跟他們解釋……不過問題不大,待會兒等我自己一個人回來靜靜,到時候再現想一套說辭吧。」
季牧根本不信。
「真要說的話,我是覺得繼續關著你毫無意義。」華釋注視著少年指尖旋動的蓮台,忽然問:「奉天府已經沒了——你知道了吧?」
季牧只笑了一聲,聽不出情緒。
「之前有些人保下你父親,一部分原因就是寄希望於他對你的控制力;想必這一點你自己也很清楚。但他已再不能繼續控制你,你也不會再被任何事動搖。繼續僵持下去,唯一的結局可能就是殺了你,徹底放棄永寂台。那就更加毫無意義了,什麼都是一場空。」
女子神情微顯疲憊,低嘆道:「所以我是真心覺得,就算了吧。不就是一件不完整的神器么,以前所有人都沒這東西,不都一樣過了?」
季牧聽著她說,淡問道:「你憐憫我?」
華釋則問:「你需要嗎?」
季牧不含情緒地撥了一聲弦。
「季牧,你其實並不無辜。」
華釋從柜子下面抽出厚厚一疊紙扔到他面前,用指節叩了兩聲悶響。
「這幾個月我很詳細地查過你的生平。除了聽命於你父親殺的那些人以外,死在你手裡的性命,大多是你自己一時興起想殺就殺了。至於古戰場里你做了什麼,鳳族會不會放過你,你自己也該心知肚明。我可憐你?我還可憐那些被你殺了的無辜呢。」
季牧卻來了些興緻,好奇地伸手去翻看自己資料上面的記載。
華釋任他去看。
「……但若往深處追根溯源,你這種情況,換成任何人從小在這種極端環境下長大,都不可能成為一個正常人。」說到此處時,華釋抬手拂開擊向她的一道勁氣,「不必動怒,你知道我不是在諷刺你——我只是認真想了一遍,就算換成我自己,我也做不到比你更好,甚至還有可能做得比你還要過分。」
季牧停住,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你到底想做什麼?」季牧再次問。
「什麼都不做。」華釋微微聳肩,「既然我自己也做不到,那麼毫無疑問,我也沒有審判你的資格。」
季牧繼續低頭翻著那疊紙,誰也看不出他心裡想的是什麼。良久他才笑了聲,「直說吧,你想要我替你殺誰?」
「早說過了,」華釋搖頭:「真沒有,我也不需要。」
季牧嘲道,「你以為我會信?」
「不瞞你,我確實有想過。」女子坦然一笑,「這幾個月我看過來,若論意志力,你可以算我平生僅見;而若當真搏命,連我也沒有萬全勝你的把握。季牧,你確實不再是當年那個小孩子了,你已經很強。如果能得到你的幫助,當然是好事。
「但後來我想法卻變了。」
尤其是剛不久前,華釋也一直在通過水鏡看著石室里那邊的情形,那時她就心想——
「實在是……唉,算了吧。」女子嘆了口氣,搖頭道:「武宗又不是沒人了,難道就非得與你季牧一個人過不去呢?那樣的話你未免也太倒霉了吧,這輩子可就沒完沒了了。」
季牧垂目看著紙上的一行行字,翻到下一頁,然後又翻一頁。
最後他冷淡評價道:「這麼多年,你還是這副老樣子,整天自己念念叨叨的。」
「哦……差點忘了,唯一一個小請求。」華釋說。
季牧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
「看在我也算幫了你一個小忙的份上,煩請你千萬別轉頭就去殺那些先前審過你的人,他們無非也是聽命行事。」華釋苦笑,「別我在這邊剛把你放了,你反手就立馬報復回去,那我就真沒法交代了。」
季牧道:「早晚的事。」
華釋嘆氣,手掌合十道:「真的拜託了!」
季牧冷笑問她:「你看我很像一個傻子嗎?」
華釋這才鬆了口氣,連聲道著「謝謝謝謝」,把季牧的納戒還給了他。
季牧接過,下意識用神識掃了一遍,一時沉默。
裡面原有的東西一件未少。其中一大半都是療傷用的各種靈材,是他當時到處替陸啟明搜集的。有一部分那時候就用掉了,有些炮製處理了一半,更多的則是季牧搶來還沒多久,尚未來及煉製成藥的。
如今倒是能用到他自己身上。
……
季牧將納戒重新戴回食指,順便也將七弦琴收了進去。
他抬手時袖口碰散了那疊紙,露出最下面一張與之前紙質明顯不同的顏色。他最初還以為那依舊是無聊透頂的受害人名單,但當餘光無意間掃過,季牧視線陡然一凝。
他用兩根手指將這張紙單獨拎出來,眼睛從上到下將每一個名字都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
紙的邊緣有握痕,行間有用墨水點注的痕迹。看得出曾經有人面對這張紙心中思索甚久,始終難下定斷。
看完,季牧漫不經心地晃了晃這張紙,笑著問:「這是什麼?」
華釋完全沒料到他竟然是這種反應。
有一瞬間她甚至懷疑季牧沒有辨認出這上面的名字,但她又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華釋再開口時聲音就略顯遲疑。
「這是……蓬萊七日宴的賓客名單。」
「季無相的蓬萊殿建了幾十年,沒隔多久就辦一輪兒,」季牧隨手將名單丟回女子面前,嗤笑問:「你們就查出這麼幾個人?」
華釋一時語塞。
當然不止這麼多。奉天府出事後武宗派了人去整理殘局,許多曾經缺乏實據的傳聞都有了紙面上的證實,其中就包括蓬萊宴。
很多年前便有傳聞,季無相建了一座窮極奢靡的秘密宮殿,裡面有貴不可言的「賓客」,也有精美絕倫的「貢品」。開宴時殿門緊閉,被邀請的客人經由隱秘的傳送陣蒙面而至,而裡面的侍從卻統統是瞎子和啞巴,只留著一對耳朵聽從命令。這樣的宴會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辦一次,長則一年短則半月,每次通宵達旦七日不歇,其間極樂更勝仙人,故稱蓬萊七日宴。
華釋很久以前就曾暗中查過。但季無相疑心極重,邀請的無一不是與其利益勾連極深之人;而那些人也都極其謹慎。她數次試圖查證,但從上到下遇到的阻力極大,宗門長輩也明裡暗裡勸她收手,留待以後再尋時機。
奉天府滅門便是這個時機。
事發突然,季無相來不及銷毀那些記錄——又或者他是故意留下,正是要讓他們看到。無論哪種原因,武宗終究是查證了奉天府內的種種陰私隱秘。華釋看了那份資料,無論是發生的事還是涉及的人,無不駭人聽聞。由於牽扯過大,他們第一時間決定按下此事暫時對外不表,以後再緩緩圖之。
華釋將這一頁紙交給季牧已經冒了很大的風險。她不可能將完整名單全部告訴他。
「這些人是……」她低聲道,「我知道你找這些人找了很多年。」
「『你知道』?」
季牧神情變得危險。他手指動了動,下意識想要去摸刀柄,旋即想起那把刀已經留給季無相陪葬了,只能遺憾作罷。
「你知道什麼?」季牧又笑起來,就像心情極好似的。他問:「季無相寫了什麼嗎?寫了我的大名?」
華釋:「……沒有。」
季牧長長哦了一聲,笑道:「那就是你自以為這些人有哪裡——與我有關?」
女子看著他沉默片刻,也終於柔和一笑,神情有些釋然。
也是。她心中想到。
季牧在幾年前已殺了其中兩個人,以他的手段,自是不難逼問出剩餘人的身份。原來他早已心裡清楚。
這一刻華釋意識到她並不像她以為的那樣了解季牧。
「挺好的。」她忽然沒頭沒尾地說,「這就好。」
季牧重新拿起那頁紙,手指一捻,紙片散為湮末。
「想憑這個就讓我對你感恩戴德或者替你殺人?」他笑了笑,「失算了吧。」
「還真不是。」
華釋已經重新放鬆下來,又舒舒服服地靠回柔軟的椅子背上。
「我便問你,」她輕笑說,「就算我藉此給你下令,你就真的會按照我的計劃去一步步地做?」
季牧道:「你想得美。」
「那不就結了?」華釋沒好氣地瞧了少年一眼,笑道:「就你這無法無天的德性,我敢用你?隨便一想都是數不清的麻煩。要真是為了方便,我自會找我用得順手的人去做,那才是真的後顧無憂。實話告訴你,我恨不得你不知道才好。」
這也是真心話。
華釋將這份記錄放在最末,就是因為心中始終仍有猶豫,擔心今後會因為這個決定後悔。不過既然季牧早已靠自己查清了,那她就毫無壓力了。
「所以呢?」季牧忽然問。
華釋看向他,「嗯?」
「不是嫌我麻煩么?」季牧冷淡地別開視線,道:「又何必特地拿給我看。」
華釋笑意轉淡,沉默片刻,又笑道:「我要說了你可別笑話我。」
「你說,」季牧道:「我先聽聽好不好笑。」
但華釋卻沒有說原因。她說的是另外的話。
「我現在只要一想到你的事,我這心裡就堵。」華釋按了按胸口,語氣自嘲。
她道:「當年我稍微關心了你一段時間,卻沒有關注到底。非但如此,就因為當時我那些所謂的『幫助』,反倒惹你父親生氣,害你受累。所以我總是忍不住想,如果那時我再多一絲用心,只需要稍微分出些精力去查一查,哪怕是以勢壓人,就硬要留當年那個孩子在身邊好好養著……那今日就是截然不同的結果。」
「又是這一套,聽都聽煩了。」季牧卻毫無感觸,道:「這些都是你以為。我可沒覺我有哪點不好,怎麼看不比你強多了。」
華釋就笑。
季牧躍下桌面,淡道:「走吧。」
華釋便也跟著起身,片刻后又喊了他聲。
「季牧。」
「……又怎麼了?」
「我看你只要不面對你父親,心裡就清楚很多。」華釋低聲勸道,「今後沒有奉天府,沒有季無相,你也不需再像以前那樣了……再做什麼事的時候,你好好想想,何必再越陷越深?」
季牧只問她:「有用嗎?」
女子沉默。
季牧道:「那就不要說。」
他早已在這條路上走了太遠,沒人會允他回頭了。世上本不存在什麼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若回頭,必死無葬身之地。
……
……
這年九月十三日,季牧孤身一人自武宗離開,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