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人群頻繁往來的機場大廳里,鄒子傑不敢相信自己看見了什麼。
他粗魯地脫下鼻樑上的太陽眼鏡,轉向右方,再次仔細搜尋前方的人群,急欲找尋方才閃動在他眼前的身影。
人呢?怎麼不見了?他明明看見了,怎麼一轉眼便消失了呢?
「怎麼?為何突然不走了?想被放鴿子是嗎?」利奇若回頭來到鄒子傑眼前說著。
剛才跟著利琦思邊走邊聊,不知為何她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向鄒子傑,他才發現鄒子傑沒有跟上大夥的腳步。
「看到誰了嗎?」
發現鄒子傑的臉色又覆上一層冷例的冰霜,視線落在另一頭,利奇若很快地順著他的視線望去,但他只見著來來往往的陌生人群,除此之外,並沒有任何眼熟的身影。
聽見問話,鄒子傑的眼神又冷了幾分。
她回來了!他不會看錯的,誰他都可以認錯,但唯有她,他怎麼也不可能認錯的,絕對不會!
「沒有,走吧!」眼鏡重回到鄒子傑的鼻樑上,掩去了他眸底迸射出的恨意。
他率先邁開腳步走在利奇若前頭,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身軀只是盲目地跟著他人向前,眼前早已容不下任何事物,所有的畫面就好像停格在她離開時的那一刻。
她回過頭,隔著坡璃車窗看著他,那一臉不舍的表情……
怎麼,都決定狠下心離開了,有什麼好不舍的?都可以什麼也不說,就這樣摒棄所有關愛她的好朋友們還有他,她還不舍什麼?她以為她還有那種資格嗎?
呿!她都離開那麼多年了,離別前的那一刻情景他卻怎麼也忘不了、抹不去,每每想起只會惹得他嗤之以鼻,對她更為不屑而已。
以前,她偶爾會發揮些小幽默,也總是能令他發笑,但這一次見到她回來了一點都不好笑,走了就走了,回來做什麼?
她知不知道,當他發現她在該回來的時候沒有回來,他心底有多麼擔心?擔心她是不是在國外遇上了什麼麻煩,擔心她是不是身體不服,所以延誤了回程的時間,為何音信杳然?
擔心東、擔心四的,但最後教他擔心的是,他找不到任何可以聯繫她的方式,她與阿姨的電話永遠沒有通的一天,而他又不知道她父親與弟弟究竟住哪,只知道人在邁阿密,至於他們姓什麼、叫什麼,他都不知道,當時他很是後悔自己沒有多問,不然就不會急著四處找人了。
不,她什麼都不知道,他也不打算讓她知道了。
好不容易在兩個多月後,他委託的人為他找到了阿姨,他們順利地聯繫上了,阿姨卻告訴他,說她們短期之內不回台灣了。
短期內?那究竟是多久?阿姨在電話那頭支吾著,卻仍是沒有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覆。
究竟是教什麼事情給牽絆了呢?阿姨不肯說,那好,他自己問問小藍總可以了吧?
但她人卻不在邁阿密,而且要兩個月後才會回去;兩個月後,她回到了邁阿密,但他聯繫上的人仍是阿姨。他的問題只有一個,就是她們何時回台灣,但得到的答案卻教他無比震驚。
小藍訂婚了,再過一個月就要結婚,所以她不回台灣了。
他永遠忘不了自己當時的心有多冷,爾後阿姨又說了什麼,他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心碎了。
滿地的碎片,不是他低下身一一拾回就可以的,即便拼湊回去,仍是看得見當時受傷的傷痕。
他晚了一步是嗎?
於是,他帶著一顆破碎的心,等著她主動邀請他與其他好友們去參加她的婚禮,但他什麼都沒等到,一等就是八
她行,她夠狠!
清晨的鳥叫聲,加上微微泛白的天空,這一切都在提醒著藍侞珺休息的時間到了,她必須停止清掃的動作,該休息的時間就必須休息,因為休息才是她回到這兒的目的。
身體像個定時的機器人,做好所有就寢的動作,一闔上眼,神智便沉沉地進入夢鄉,即便屋外的聲響再大,不得到充足的睡眠她是不會睜開雙眼的。
回來台灣已經第三天了,這三天她唯一做的事情便是清掃房子,八年的時間教屋裡的灰塵多得可怕,她花了三天時間,仍是沒有將所有角落打掃完畢,但無妨,現在她什麼都沒有,時間最多了。
這一覺,她沉沉地睡到傍晚才緩緩醒來。在睜開雙眼的瞬間,她總有一種錯覺,以為自己從沒離開過,以為自己還是那個天真、什麼都不明白的藍侞珺,但清醒的意識總會在十秒后便趕走那假象,不留情地將她拉回到現實當中。
「媽,我回來了,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躺在床鋪上,藍侞珺嘴裡喃喃地說著。
在眼淚溢出眼眶之前,她趕緊起身洗了把臉,洗去臉上所有的哀傷,這才換了件衣服出門覓食,順便上一趟超級市場,為仍是空蕩蕩的屋裡增添一些用品及食物。
藍侞珺隨便挑了家餐廳,胡亂扒了幾口面,教肚裡不唱空城計后,便來到附近的超級市場裡頭。
非假日,又過了晚餐時間,超級市場里人潮並不多,使得藍侞珺可以優閑地購物,心情也不自覺地感到輕鬆愉悅。
睽違了八年啊!她終於回來了。
雖是跨越了一陣痛楚,但她還是回來了,身心俱疲地回到最初的地方。
藍侞珺站在肉品櫃前,思索著該帶什麼樣的食材回家去,然而帶回家去了以後呢?她還記得怎麼煮食嗎?這八年來,別說是煮食了,她甚至沒像常人一樣地逛過超級市場,所以……究竟是要買牛肉還是雞肉呢?
她偏著頭思索著,眼前忽地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但那身影即消失在另一頭的商品架后。
是他嗎?會是他嗎?
心底反覆想著這個問題,但僵硬的雙腳卻怎麼也沒有勇氣追上前去確認。
不,一定是她還沒睡飽,眼花了才會將所有跟他體形相似的男人都當作是他。
在回來之前,為了怕碰見他,她還特地要人查了下他的近況。他的父母在她離開的第三年便移民到加拿大去了,而他也幾乎是在同時搬離了,從此沒再回來,雖然他家並沒有賣給他人,但若換作是她,也不會再來到這裡,所以肯定是她看錯了。
況且,她並沒有特意去調整時差,就連以前的老鄰居們她都沒能碰上,又怎麼可能
藍侞珺重複在心底告訴自己看見的人並不是鄒子傑,目光再一次地瞄向剛才那人站的位置上,這才搖著頭離開肉品櫃,繼續推著購物車走往另一個方向。
但就在她轉身後,方才她目光所及的位置上,再度出現身影。
她沒看錯,那人真是她所想的鄒子傑。
他雙手插在褲袋裡,目光冷冽地看著她離去的背影,直到她的影像消失在下一個商品陳列架后,他這才面無表情地轉身。
「謝謝光臨。」
在超市店員的招呼聲響下,他頭也不回地走出超市大門。
好冷……卻又覺得好熱啊……
再也忍不住身體的不適,藍侞珺雙手環抱腹部就直接蹲在自家大門前,並將臉上痛苦的神情埋進膝蓋里。
這幾天,她都在打掃屋裡,只有睡醒餓了才會走出家門。今天因為作了夢,夢醒了,那感覺卻還清晰地留在心底,她為了不讓自己去多想,就拚命地打掃,連吃飯時間都過了,直到她累了,才發現身體的不對勁,想出門吃點東西補充體力已經來不及了,現在的她根本就走不動了。
大半夜的,四周除了路燈以外,家家戶戶幾乎都是關了燈的狀態,沒人能幫她,更別說她作息日夜顛倒,回來近一個星期了,她還沒能遇上一個老鄰居,所以根本沒人知道她回來了。
「唔……」她難過地發出微弱的呻吟,連身體都不自覺地顫抖著。
突然,本是黑漆漆的街道上,亮起了車燈,並且由遠而近地向她這方接近中。
車子在藍侞珺前方約莫五公尺前停了下來,黑夜中突然出現的光線,令她好奇地抬起頭來,但強烈的前頭燈幾乎要令她睜不開眼,只能在視線的細縫中隱約看見有人下了車,並且走向她。
是誰呢?
忍著不適,她抬起手半遮在眼前,試圖看清來者,但那人背光,她只能看見一個黑影筆直來到她眼前。
那人居高臨下地望著她,而她被迫高仰著頭只為看清來人。
她想過任何可能,可能是哪個夜歸的鄰居或路人,見她一個人大半夜地蹲在路旁,好心想幫她一把;也可能是哪個居心不良的人,見她一人落單想靠過來戲弄她、欺負她,就是沒想過會是他,居然……會是他?!
身體動不了,她分不清是因為不適所造成的,還是因為在無預期的情況下與他四目交接所以慌了,才會無法動彈。
「……」她蠕動著唇瓣,卻沒能成功地吐出任何字句。
該向他說什麼?好久不見?你好嗎?還是……對不起?這些似乎都可以用來當開場白,但也都是無意義的廢話,他不會想聽的,今日換作被拋下的人是她,她也不會想聽的。
鄒子傑面無表情地看著藍侞珺,在她詫異的目光下,彎下了腰身將她抱起,一路將她抱上了車。
在他懷裡,藍侞珺僵硬地一動也不敢動,直到坐入副駕駛座上,他也很快地回到駕駛座上,那一刻,車內的氣氛可說是瞬間凍結,她的身體冷得發顫,心也跟著被凍傷了。
她知道他肯定是看出她身體不適,但他才為她繫上安全帶時的眼神好冷洇,如同陌生人一般。今天他之所以出手幫助她,只是不想裝作視而不見,那會令他良心不安,即使只是路上的小貓、小狗他都會救的,從小他就是個有愛心的人。
所以,現在他的眼裡,她也只是一隻小貓或小狗,是這樣的嗎?
凄然的眸光只能飄向車窗外,教眼前不斷向後退去的街景燈光一一吸收,直到車子停下的那一刻,她臉上所有教人鄰憫的神情也已不復見。
來到急診室外,鄒子傑打開車門,打算再次將她抱出車外,但她卻逞強地說:「不,我可以自己走。」
只是再前進一公分就能觸碰她的大掌,在她出聲的同時停了下,指尖在那瞬間微乎其微地顫抖了下,但很快地,鄒子傑收回手,並向一旁退了開來。
藍侞珺低著頭,強忍著不適下了車,一步步緩緩地走向急診室。
身後冷酷的目光不曾離開過她蹣跚的步伐,她那生理痛苦的模樣不是裝出來的,所以他無法狠下心撇下她不管,但她呢?在想什麼?
這回是打著什麼心態回來的?打算悄悄地回來,然後呢?又若無其事地再次悄悄離開?
若他再次讓她這麼做,那該死的人就是他了,她以為她能夠耍他幾回?蠢一回就夠了,真的夠了!
急診室中,值班的醫生正在詢問藍侞珺不適的情形,而鄒子傑則是站在走廊的前頭,距離她有些遠,她只能偷偷看著他那冷漠得近乎冷酷的側臉。
醫生對她說了些什麼,她聽得不是很真切,只記得問她最後一回吃東西是在多久之前,又吃了些什麼,然後便開了藥劑給她吃下,再來為給了她一張病床先做休息,一早再為她做更詳細的身體檢查,而她則本能地遵照著指示一步步去做。
但是,當她躺下后,雙眼都還沒能閉上休息,卻發現他不見了。
終於還是無法忍受走了是嗎?
思及此,一股難忍的情緒忽地湧上心頭,淚水濕潤了她的眼眶,一闔上便墜下豆大的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