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春寒料峭(1)
白疏桐推門進屋的時候看到了邵遠光。
他坐在窗邊,午後的陽光照射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樑、緊抿的薄唇。然而暖陽之下,他的模樣未顯得溫暖,反倒是透著股克制和隱忍的感覺。
邵遠光聽到了門口的動靜,側身晃了一眼,看到了門口站著的白疏桐。她舉止謹慎,看著忐忑不安,不怎麼像老師,反倒像個學生。
邵遠光的眼神剛剛飄過來,還未定住,便不動聲色地收了回去,此外,也沒有過多的表情,不是生疏的客氣,更不至於熟絡到省去了繁文縟節。
他的態度不算友好,白疏桐猶豫著走近了兩步,將自己的申請書遞到了邵遠光的手邊,小聲道:「邵老師,這是我的轉崗申請書。」
聞聲,邵遠光又抬頭看了白疏桐一眼。那只是不怎麼經意的一瞥,但白疏桐卻從他的眸光中看到了深邃,好像三九臘月天里的冰窟,不僅深,而且冷。
這個眼神似曾相識。
白疏桐眨眨眼,抿了一下嘴唇,尷尬地把申請書放到了邵遠光右手邊的桌子上,腳下不自主往後退了一步,於是,她的目光便剛好停留在了邵遠光的手上,沒有挪開。
他的手算得上漂亮,手指修長,骨節突出分明,指尖有規律地在書桌上輕輕叩著。他左手舉著電話,時不時「嗯」地應和一聲,但更多時候只是淡淡聽著,不怎麼說話。
邵遠光垂著眉目,眼神慢慢落在了白疏桐的申請書上,接著他指尖略微一帶,輕巧地將申請書帶到了面前。
指尖敲打桌面的聲音戛然而止,白疏桐的心臟隨著那有節奏的細微聲響頓了一下。
邵遠光那邊也緊跟著開口道:「我這邊還有點事,今天先這樣。」他說完,掛斷了電話,轉而拿起了白疏桐的申請書,手腕一抖,紙張跟著發出清脆的聲響。
從聲音聽來,頁數並不多,似乎沒什麼誠意。
白疏桐眼睛還盯著剛才邵遠光手指敲打的位置,喉頭吞咽了一下,聲音比剛剛大了一些:「院長讓我給您當研究助理,這是我的申請書。」
邵遠光聞言抬頭看了她一眼,繼而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
聽語氣和說詞,這個助理當得似乎不太情願。
白疏桐咬了咬唇,心裡回想著他剛才投來的目光,鋒利之中略帶了些涼意,似乎對她的請求並不感興趣。
不感興趣最好。白疏桐低頭想著,最好今天出了這間屋子,以後能老死不相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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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裡除了邵遠光翻動紙張的脆響,便再無其它動靜。
白疏桐站在一旁百無聊賴,頭雖低著,但目光還是漸漸游移到了面前男人的身上。他穿了件淡灰色的羊毛衫,手腕處露了一點點淺藍色的襯衣袖口,袖口的扣子扣得嚴絲合縫,手腕上的手錶與衣袖完美貼合。單憑是這隻手,似乎就能推斷出邵遠光的嚴謹和沉穩。
他今天的裝束和情人節那晚並無二樣,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
記憶的閘門剛剛開啟了一點,還沒等到傾瀉而出,邵遠光突如其來的聲音便把白疏桐嚇了一跳,她腦子裡的閘門一下子重重落了下來。
他抬頭,伸手扶了一下眼鏡,問她:「碩士畢業?」
白疏桐點了點頭,下意識看向聲音的來源。這一抬眼,兩人四目相接,白疏桐急忙眨眨眼,挪開了目光。
時值早春,屋外陽光正暖,白疏桐卻覺得背脊發涼。他這種冷靜又超脫的眼神像是洞穿了一切,她已不需要再做過多的掙扎,最好直接坦白從寬。
耳邊,邵遠光似乎發出了一聲輕笑,像是在嘲笑她的怯懦,又像是在鄙視她的學位。一笑之後,他便不再說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默,沉默……
這對白疏桐來說,簡直像是一種刑罰。未來確定發生,卻又不確定何時發生的事情,是最煎熬人心的。白疏桐希望邵遠光能給個痛快,但若是挑明,又能指望眼前這個面若冰霜的男人給自己留幾分面子呢?
邵遠光好像看出了白疏桐的不安,放下了申請書,靠到椅子里,抬頭審視著她。等到她被看得更加手足無措時,他才緩緩開口:「說說吧,你怎麼想的。」
白疏桐沉吟了一下,決定照搬院長的話:「您在心理學上有很高的理論造詣,能做您的助理,我求之不得。」白疏桐說著,小心看了眼邵遠光。
他聽了這話,並不應承,只是一臉淡漠地看著白疏桐,似乎已對這些浮誇的言語有了免疫力。
白疏桐皺了皺眉,不知道怎麼順當地給出轉折。
她猶豫著還沒開口,邵遠光那邊笑了一下,成全她似的補了一句:「但是呢?」
「但是……」白疏桐聲音低低的,勉強能讓人聽見,「我基礎不太好,腦子也不好使,有時候反應也不快,怕給您拖後腿。」
邵遠光聽了沒說話,只是略一挑眉,嘴角跟著微挑,不自覺地笑了一聲。
他的笑聲很輕,緩緩地從鼻腔里發音,似是充滿蔑視,又好像對白疏桐的說辭不太同意。
白疏桐眨眼,豎耳聽著邵遠光下邊的話,可他卻像故意吊她胃口似的,薄唇緊抿,未曾開口。
他緘口,她也沉默。他冷眼瞧著她,她便低頭看著地面。屋裡的氣氛跌破冰點,直接凝結住了。
良久,終於有人過來破冰了。門外響起了敲門聲,邵遠光挪開了眼神,越過白疏桐,看了眼她身後,說了聲,「進。」
門推開了,余玥進門就說:「財務那邊太死板,課題立項還要您親筆簽字,實在……」余玥說著,看到了白疏桐,微有些詫異,旋即朝她笑了笑,問邵遠光,「你們有事?那我一會兒再來。」
白疏桐沒來得及說話,邵遠光便淡然道:「拿過來。」說著,他已從手邊拿起了簽字筆。
余玥知趣地把文件遞過去,邵遠光大筆一揮,在文件末尾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那筆鋒,大有入木三分、力透紙背的風範。
文件簽完了,邵遠光沒有放下筆,順帶又在白疏桐的申請書後簽下了名字,將申請書從桌上推到了白疏桐面前。
申請書末端寫了兩個大字,簡潔明了:同意。
落款是,邵遠光。
白疏桐看了批語,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他怎麼如此草率地同意了自己的申請?難道不應該先考核一下自己的科研水平嗎?
白疏桐抬頭看他,剛想請他三思,邵遠光便挪開了目光,低頭扣上了簽字筆的筆帽,如同蓋棺定論一般:「明天準點過來。」他頓了一下,又說,「不要想偷懶。」
他說完,伸手翻開了筆記本電腦,不再理會白疏桐。
不久,電腦的開機聲音響起,余玥見白疏桐站著不動,便拽了一下她的衣袖。白疏桐這才反應過來,拿過桌上的申請書,跟著余玥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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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到門外,白疏桐呼了一口氣,似乎從冰窖回到了人間。
余玥和她並肩往樓梯口走,邊走邊用胳膊肘頂了頂她,還往邵遠光辦公室的方向飛了個眼神,問:「怎麼回事?感覺氣氛不太對勁。」
有情人節那晚的事情在先,氣氛能對勁,那才真的出鬼了。白疏桐低頭看著自己懷裡的申請書,目光定格在末尾的「同意」二字上。
余玥的目光也被白疏桐的申請書吸引了,眼一亮,笑道:「可以啊你!多少人申請做邵老師的研究助理,最後都折戟而回,你一下就搞定了!」
余玥的話讓白疏桐回過神來,目光不由跟著閃爍了一下。
余玥沒有發覺,自顧自的往下說:「隔壁學校的博士畢業生,毛遂自薦給邵老師做助理,我把簡歷遞過去,結果直接石沉大海了。前兩天馮老師也推薦了幾個自己的學生,邵老師象徵性地面試了幾次,說他們基礎太差,悟性太低,把馮老師氣個半死。看來還是院長面子大……」
余玥說到最後,語氣里難免透露出了一些對白疏桐的羨慕。白疏桐聽了不覺得高興,反而有些緊張。這麼多人,個個都是博士畢業、名門出身,排著隊想給他當研究助理,怎麼他二話不說就選了自己?就算自己的碩士導師是院長,恐怕也沒有這麼大的面子,難道真的和之前的事情有關係?
白疏桐看了眼余玥,突然站住腳,開口道:「他選我當助理可能不是因為這個,」白疏桐說著,猶豫了一下,小聲道,「我之前好像得罪過他……」
「得罪?」余玥笑笑,顯然不信,逗她,「那要看哪種得罪了。」
白疏桐低頭,手裡捏緊邵遠光退還給她的申請書,嘆了口氣。
情人節那晚的事情雖然荒唐,但還不至於讓她難以啟齒。只是余玥那裡是非多,告訴了她相當於告訴了整個學院。
「也沒什麼,我那時候不知道他是邵遠光。」
她那時只聽聞過邵遠光的名號,卻從未見過廬山真面目,因此一心認為學術上有如此造詣的人,多半是個年近五十的中年人,怎麼也不會和坐在清吧里喝酒的年輕男人掛上鉤。
「不知者無罪,邵老師會體諒的。」白疏桐沒打算細說,余玥也沒時間詳細打聽。她揮了揮手裡的文件,「我還有事,總之,恭喜了!」
余玥說完,一轉身進了樓梯間,留下白疏桐一人站在樓道里。
恭喜?何來的喜?
白疏桐低頭看了眼申請書,轉身上樓時,餘光瞥見了樓道最深處那間如同冰窖的辦公室。
以後的日子怕是不好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