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記（九）

鬼子把我們家族祠堂當成了司令部。

我父親死在自己家族祠堂里。

我父親以為能讓學生在課堂上鴉雀無聲地聽自己講課，他就也可以跟鬼子講講道理，他一口純正的英語不知道鬼子聽懂沒有，但他面部表現出的憤怒，對方絕對知道他說的不是好話。

我父親自己找死實在與他的性格不符，我想他至死也不明白語言的力量是多麼渺小、後果卻又那麼強大，更何況中國還有那句俗語――「禍從口出」――這個書獃子。

探索家族秘密並沒使我想入非非，只是對這方熱土和這裡的人文產生興趣。現在我不能把我追究的家史詳細地告訴母親，應該讓她安安靜靜地度過晚年。但我倒弄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對地窨子那麼鍾情，我一見到地窨子就熱血沸騰，我的青春期也是在幻想著地窨子度過的。等知道了我風流的太姥姥的韻事，倒在心裡產生了一份恐懼，該不是地窨子情結有遺傳？但無論我做怎樣努力排除地窨子的誘惑，地窨子都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天啊，遺傳竟是這樣神秘，它能不聲不響地決定了一個人的思想。

一個人知道了秘密又不能張揚的那種心情是不好受的，那次公司派我去德國，在街上問路，一個德國老太太沒回答我的問話，竟問我是哪兒的人？我聲明自己是中國人，她的頭搖的像撥lang鼓說：「你怎麼會是黃種人？」我突然懷疑她是不是摩爾帶回來的姑姥姥，但心裡一算年齡不對，那又是不是我那姑姥姥的後代？還沒等我回過神來那位老太太就健步而去。這麼一件小事讓我浮想聯翩，我懷疑這是蒼天地安排，在這瞬間讓我看一眼我在異國我的親屬，可老天爺不讓我繼續追究下去，就像一顆流星，在我眼前晃過一道亮光，也可能是怕我知道的太多――這時我還沒遇到那個徹底證實我的考究是真實的小摩爾。

我像任何一個想知道父母和親屬秘密的人一樣，家族的根是我永遠也理不清楚的懸念。

德國人的較真和刻板在全世界都是出名的，這次從德國引進設備又要和他們打交道，公司的頭頭讓我參加這次談判，我用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收集資料，我滿懷信心的和同事走進豪華的會議室，我方先對出席談判的代表做了介紹，跟著德方也介紹了他們的成員，當他們介紹一個叫摩爾的人員時，我的頭一下懵了，我控制不住自己，兩眼沒禮貌地直盯著這個叫摩爾的人，大概他也看出我注視他，也不時尷尬地看我幾眼，這時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昏天黑地的故事就在我腦海里翻騰。當會議室響友好的掌聲，我才回過神來――談判結束了。頭頭下來嚴肅地對說我：「今天怎麼搞的？你是不是病了？」我無言以答，只能自己捶自己的腦袋。剛走到大廳，小摩爾追上我：「於先生，我們是不是在什麼地方見過。」我苦笑了一下說：「是我認錯人了。」小摩爾友好地說：「我是第一次到中國來，也經常認錯人，我們會犯同樣的錯誤。」看來小摩爾是個和善的人，他儒雅的神態健壯的體魄是典型的雅利安血統。接著他問我：「於先生是中國哪兒的人？」我照實回答了他。聽到我的回答小摩爾高興的像個孩子：「太好了，我要請你當我的嚮導，我的祖父摩爾，曾在你的故鄉傳過教，我要去瞻仰我祖父當年生活過的地方。」

天吶！我的心都要蹦出來了，我面前站著我的表兄弟。

後來到膠東的細節我就不寫了，我和小摩爾作為老摩爾的第三代人，等互相知道了底細反而相對無言，說什麼好呢！我的外曾祖母是老摩爾親手埋葬的，他作為情人也好父親也好你沒法指責他。我的外曾祖母用現在的觀點來看她也沒做錯什麼事，在那個時代她不可能明目張胆的去搏取真實的愛情，她用自己的身軀慰藉了王家沒有子嗣的痛苦，她的女兒又在遙遠的歐洲留下了她的一派血脈。至於老摩爾，我想他不會知道牡丹還為他生過個兒子，在這遙遠的國度還留下了他的血脈。

怎樣評價摩爾這真成了個難題，他到中國來也不會是個人行為，他和牡丹的異國奇戀只能是人間常情，現在再追究此事也沒多大意義。我的親人沒有一個因此去追索德國護照，我也不見德國人來尋根認祖。但對西方列強利用傳教來到東方，不論被有些中國人說是西方帝國主義對中國的侵略，或者是西方人說的通過傳教打開了中國的大門，送來了西方文化也好（現在有些中國人也附和這種觀點），我都沒法和老摩爾聯繫起來。根據我的探索，摩爾根本不是個忠誠的教徒。

小北戴的殘垣斷壁沒有引起小摩爾多大興趣，我指著曾挖出遺骨的地方跟小摩爾說這就是老摩爾埋葬小牡丹母親的地方，小摩爾也沒動情，畢竟這個女人跟他沒有血緣關係，老摩爾回德國又娶妻生子，小摩爾只是和小牡丹沾點血緣。而當年挖掘這副遺骨可是我們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活教材，不知道哪個聰明人寫了一份想象的宣傳材料，說這是帝國主義殺害中國人的鐵的證據。可不是嗎，按我們中國人的習慣，正常死亡絕不會把屍首埋在院子里，不是墳場的教堂花園裡挖出整個人體骨架，這不是見不得人的暗殺還會是什麼？因為根據歷史記載，德國傳教士在小北戴只有一個被義和團殺死，他死後也沒葬在教堂內，根據屍骨進行科學判斷，這是一具女性的骨頭，而且還是個成年女性，因為那變形的腳骨，外行也能判斷出是女性遺骨――杜撰的還頗有說服力。

在小摩爾回國前一個晚上，他打電話邀請我去賓館，直截了當不容我表態地說：我和居住在瑞比的親屬聯繫了，你將在兩個月後的今天赴德國探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