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恨(二)

第一章 天恨(二)

於氏祖瑩在村西的山凹里,三面丘陵擋著南、西、北來風,東面開向朝著村莊.墓地柏樹成林,墳丘上的迎春和茅草把這裡弄的陰森可怖,除去年節祭掃或逢逝者入葬,平時絕無人入內……

於氏家族的男性傾巢出動,車姓的男人也全來助威。

摩爾像只受驚的小鹿,瞪著他碧藍的雙眼,困惑地看著憤怒的人群,他嚇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攤開雙手微微地搖著頭。看著摩爾的樣子,於朝海心中一陣酸楚,眼前驚恐的摩爾跟當年在巴黎面對死去親人的卡洛——神態是那麼相似!只是卡洛這樣的表情時間很短,槍聲提醒他拉起於朝海就鑽進下水道。現在摩爾上天無梯入地無門,本來柏樹樹冠里、茅草中藏個人你無法找到,可現在在眾目睽睽下他已無路可逃。於朝海舉手示意讓人們停下,他邁步朝摩爾走去。

「你來這裡幹什麼?」

「我在看碑上的漢文和死者的身世。」

「這有什麼好看的?」

「好看,好看,這些漢字寫得太美了,我喜歡漢字。」

於朝海突然聞到摩爾身上那股白種人特有的味道,又想起了卡洛,只是卡洛臉上沒有這永不消失的笑容,而這副笑臉恰恰又是於朝海最討厭的,膠東有個說法:「女笑lang,男笑狂,不是笑面虎,也是白眼狼」。

看著於朝海,摩爾那娃娃臉上顯得十分友好:

「於先生,聽說你去過法蘭西,我早就想找你聊聊。我想研究中國,我父親當年就來過中國,我是友好的使者……」

「我沒去過法蘭西,也沒什麼可以和你聊的……」

「於先生,我聽過瞎子說書唱你的故事,你是個了不起的中國人。聽說你的功夫極好,我還想拜你為師。我喜歡你……」

「我可不喜歡你!」

「不,不。我從你眼睛里看出來,你也喜歡我,我們做朋友吧!」

「你馬上離開這裡!若不你會死在亂棒之下!」

「為什麼要打死我?我又沒做壞事!」

「你到了你不該到的地方,這是我們親人的安息地,不準外人進來。」

「於先生,我太愛這些雕刻精緻的石碑和香爐了,碑上的那些複雜的漢字,雕刻得像些展翅欲飛的小鳥,真是些難得的藝術品。」摩爾說著朝四周的人群看了看,他討好得向於朝海咧開他薄薄的嘴唇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

「謝謝你於先生,歡迎到我的教堂來坐坐。我的老家離巴黎不遠,我也去過那美麗的城市,我們是有話可談的……」

聽著摩爾的言語,於朝海不知說什麼好,他看著這個德國傳教士離去。當一陣風從摩爾方向吹來,他又聞到那股白種人特有的味道,卡洛又浮現在他面前……

什麼事都是信其有就有,不信其有便無。村東頭小玉從看了照王雲起天燈后,就滿門心思想著王雲起。這年她只有十五、六歲,本來一個水靈靈的姑娘就害起了病。這裡人把這種病叫痹病,得了這種病身上腫得鋥亮,肚子也鼓起很大。小玉媽急的沒法,可小玉卻羞答答地悄悄跟媽媽說:

「每晚王壯士都到我屋來……」

小玉媽一聽淚流滿面:

「傻閨女,你這是生病!」

「不是,媽。我沒撒謊,真的,我沒撒謊。」

看著女兒病成這樣,小玉媽去找於聯嘉,把這事告訴聯嘉媳婦:

「大侄媳婦,你說你大妹子這心事丟人不丟人,看來她也活不了幾天,這可怎麼辦哪……」小玉媽哭了。

於聯嘉坐在凳子上低著頭,他知道這話是對他說的,沒等秀雲答話就說:

「嬸子你別著急,先給大妹子治病要緊。錢在我這拿。以後的事再說。」

「她哥呀,我知道你的為人,我是想求你幫大嬸個忙,跟人家的親屬先說一聲,怕以後來不及……」

於聯嘉心裡一陣難受,忙安慰道:

「要不我這就帶大妹子到煙台看病去!」

「甭去了,只要你答應她能『嫁』給王壯士,她就感激不盡了,再花多少錢也救不了小玉的命……」

秀雲不知該說什麼好,於聯嘉示意讓她拿錢去看看小玉,秀雲忙照男人的意思辦:

「嬸子我去看看大妹子。」

「這可麻煩你了,這些日子我就感覺要出事,小玉她爹八成是死在北京了,我老夢見他滿身血淋淋的……」

「嬸子可別胡思亂想的,我朝海叔不都回來了嗎,說不上大叔躲一陣子就回來了,聯嘉跟我說了,他不在家嬸子有事就跟我說。」

「可沒少麻煩你們……」

秀雲看了小玉,回來告訴於聯嘉:

「我看小玉妹子不行了,你說這孩子怎麼就痴迷成這樣,非說她那氣鼓肚子是懷了王壯士的孩子。」

「這事千萬別告訴別人,明天咱倆去跟王雲起的姐姐說說,把這事給定下來。」

十幾里的山路。於聯嘉兩口子沒一會工夫就到了王雲起姐姐家。提起親事兩個女人已泣不成聲,於聯嘉只能低頭抽煙,王雲雪托著王雲起的牌位哭訴:

「兄弟,於大哥來給你提親啦,姐姐就答應了,給你找個伴,省得你一個人孤單。令鬆快替舅舅給於大叔磕頭……」

於聯嘉聽到這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跪在王雲起靈牌前放聲大哭:

「鄉親們記著您吶,這仇是非報不可,咱鄉里鄉親死了那麼多人,都不瞑目啊……」

小玉沒熬多久就叫著王壯士斷了氣,那天下著大雨,於聯嘉冒雨去把王雲雪接來。秀雲已給小玉準備好了衣服、粉、胭脂。當兩個女人給小玉穿衣服、開臉、梳頭,小玉娘就嘮叨開了:

「看你姐、你嫂子把你打扮得多俊,小玉真漂亮,真像個新媳婦,去好好跟王壯士過日子,娘跟著就來給你們帶孩子。見了你爹告訴他,娘在這邊過得好苦……這下你稱心了,嫁給王壯士,好好伺侯他,有好吃的讓著點,你也會做衣服做鞋了,勤快點……讓王壯士保佑咱這窮人,能吃上個玉米麵餅子就行了……」

秀雲和雲雪正在屋裡打扮小玉,於聯嘉找人進去把秀雲叫了出來,他悄悄對老婆說:

「我把葛林忠找回來了,現在咱家,我怕令松她娘猛然受不了,你看咋辦好?」

「這可是好事,只要他不當和尚,令松她娘能不高興?」

「怕就怕高興過頭。」

「不怕,令松娘可是個開朗人,你去把他叫來,這兒正忙乎地缺人手呢!」

不一會,院子里於聯嘉帶一幫人抬進一口白皮棺材。於聯嘉示意讓葛林忠說話:

「大嬸,我來替俺孩子她舅接小玉姑娘嘍!」

王雲雪在屋裡一聽愣住了神,大聲叫道:

「誰?是令松她爹嗎?」

「是我,是聯嘉兄弟把我叫回來的。我回來給孩子她舅娶媳婦……」

屋內的雲雪抱住小玉亮開嗓子盡情地哭開了,這哭說不清是為被害的兄弟、歸來的男人、還是為懷裡的痴情姑娘。她突然又覺得周圍都是好人,她失去了親兄弟,可又得了個兄長於聯嘉……

幾個女人把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小玉放進棺材,另進來兩個鄉親把兩口袋糧食放在屋裡,小玉娘什麼也沒看見,她愣愣地走到棺材邊:

「小玉,小玉……」

葛林忠朝小玉娘輕輕地說:

「大嬸,三天後就接妹子走了。以後咱就是一家人了,有什麼事捎個信來……」

街上響起了刺耳的嗩吶聲……

大廟裡王雲起的塑像前香煙裊裊……

鄉親們頭上、腰上纏著白布給小玉送親……

一個死去的姑娘受這麼大的禮遇是沾了義和團頭目王雲起的光,當然也是對殺害王雲起的劊子手的抗議。人死了也要成親,他們在陰間也要生兒育女。這仇恨要陰間陽間一齊報。

王雲起成親了。這膠東的美男子和東沙河村最俊的小玉成親了。人們感到莫大的安慰。

摩爾聽說東沙河村在給死人結婚,他興沖沖由勝北戴趕來。村裡的活動摩爾一點沒看到,他跑步追上「送迎親」的隊伍,看到了這行特殊的人群:打頭的是個小男孩,頭上戴著用棉花做的絨花還纏著一縷麻,雙手捧著靈牌。小男孩身後是個戴著孝的樂隊,吹奏著一支支他從未聽過的樂曲。樂隊的後面是八個頭扎白布的抬棺人,棺材放在兩條長板凳上。棺材後面的人拿著紙房、紙人、紙馬、紙箱、紙櫃。緊跟著的人手擎木靈牌,上寫著「義士王雲起之靈位」八個大字。後面跟著一群頭纏白布腰纏白麻的男男女女。人們不說話低著頭走。當抬棺的人停步歇氣,送行的人馬上跪在地上放開嗓門盡情的哭嚎。

摩爾被這氣氛感染,默默地走在最後。人群騷動了:

「洋鬼子來了……」

於朝海回頭看到了摩爾,他走到摩爾身旁:

「你不該到這種場合來!」

「我剛巧路過這裡遇到你們送葬,我就……不過這也是我的職責,上帝會安慰這些心靈受傷的人們……」摩爾撒謊了,他孩子似的看著於朝海。

「我們是在辦白喜事,這裡不需要你。」

「不不不,於先生,我心裡也很難受,請讓我也來吧,我不會做任何事,我不說話,你們哭我就哭,你們笑我就笑。我不說話,我不傳教……」

於朝海迎著摩爾那哀求的眼神,又恍惚是卡洛站在自己面前,他解下頭上的白布撕成兩半給了摩爾一份,又解開腰上的白麻分了一半給他。摩爾麻利的把自己打扮成送靈者,感激地朝於朝海鞠了一躬,跟著人群挪步前進。

鄉親們看到洋鬼子也來給王雲起帶孝,心中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這小子不像那個奎白林,除去頭髮眼睛的顏色那模樣還真跟中國人差不多。於朝海讓他帶孝,也解了心中一口惡氣,好像義和團倒把洋鬼子打敗了一樣。

於朝海可不是那個意思,他總覺得摩爾身上有卡洛的影子,只是卡洛眼睛里更多的是頑皮,而摩爾眼裡則充滿了思索。於朝海被這慢騰騰的走路弄得心煩意亂,他看了看摩爾小聲問:

「跑這麼遠的路累了吧?」

摩爾被於朝海的問候感動得直想流淚,忙說:

「是有點累。我一聽說給死人結婚就往這跑,好不容易才趕上。可惜前面的儀式我沒……」摩爾頓住了,他發覺自己前後說得不一樣,他苦笑地看著於朝海。

「我們這兒有這麼個風俗,大一點的男孩夭折,家裡的人要給他找個死了的閨女……」

「我聽說這個姑娘是愛上了王雲起用自殺來嫁給他……」

「胡說!這閨女是餓死的!」

「上帝!」摩爾驚慌地划著十字。

「他父親也參加了義和團,在北京被八國聯軍殺害了。災荒年,孩子吃什麼?她是餓死的,她是活活給餓死的……」

摩爾睜大他那雙慌恐的眼睛,看著於朝海那變了形的臉,無力地坐在地上。於朝海終於憋不住自己的滿腔憤怒大聲嚎叫起來。送靈的人群聽到後邊有人哭也一齊放悲,棺材落地,嗩吶鑼鼓都響了起來,人們哭著跪在地上。

嗩吶伴著大喇叭演奏出一曲像京劇調的曲子,一個男高音帶著哭腔又說又唱地數落著那首義和團的歌謠:

天不公,地不平,洋鬼子,傳怪經。

不敬神,忘祖先,神爺怒,仙爺煩。

升黃表,焚香煙,神出洞,仙下凡,扶助咱來把拳練。

兵法易,助學拳,趕走鬼子不費難。

朝廷急,民眾冤。

皇上請咱上金鑾殿。

穿綾羅,披綢緞,頓頓餃子像過年。

刀不入,槍不傷,趕走鬼子喜洋洋。

摩爾聽到這歌聲愣住了,他不解的朝於朝海微微搖著頭,企求他的解析。於朝海苦笑著對摩爾說:

「我們就是唱著這些歌謠去的北京。」

「你們唱著歌去北京?這是詩還是歌?」

「我也不懂。——大槐侄子!給王壯士唱唱咱們那首壯行歌!」

奏樂的也聽到了於朝海的話,滿山遍野響起了被後人稱為「吹大牛」的義和團歌謠:

焚香表請神仙驅洋魔扶朝廷啊功勞大請咱們進了北京城皇上一見面對咱們三鞠躬啊勾肩搭背他稱咱們兄八大盤子九大碗他為咱接風他請咱們上金鑾殿為他出計謀共坐江山萬萬年咱們再不受窮啊於朝海又哭了,他趁這「送親」的場面放聲大哭,這又引起送葬的人群跟著悲嚎,摩爾也拉開了他的洋嗓門咦咦呀呀的又哭又叫。

摩爾的膠東話學得很到家,可總還帶點洋味,他跟著別人嚎叫讓人聽了哭笑不得。於朝海看著他那張娃娃臉上流著淚水,嘴裡嘰哩咕嚕說著洋話,禁不住抱著摩爾笑一會哭一會。摩爾激動得把臉緊緊貼在於朝海臉上。

於朝海哭著喊叫:「卡洛,卡洛!你是個混蛋……」

摩爾哆哆嗦嗦地說:「不,不!我是摩爾、摩爾……」

小玉的靈柩被抬到王家墳地,一個新墳丘旁又挖出個新穴,王雲雪和葛林忠身著重孝迎候。當他們夫妻看到傳教士摩爾也戴著孝前來送親,四隻眼睛冒火,兩雙拳頭緊握,像一對豹子發現獵物。於朝海一看不對勁,急忙跑到他們身旁:

「小玉她姐、她姐夫,人與人不同,我看摩爾不像奎白林,咱們可別出格。再說他又戴著孝,就讓他按咱的規矩辦吧。雲起在天有靈看著一個外國人跪在他墳前也是件快事,你們聽我說的對嗎?」於朝海把「新媳婦」小玉搬出來了。葛林忠和王雲雪低下頭鬆開了手同聲說:

「就依大叔說的吧!」

裝小玉的棺材沉入穴中,所有在場的人都跪下磕頭,包括長她一輩的人,小玉又沾了王雲起的光。摩爾本想站著划十字,可一看眾人跪下一片,慌忙也跪下磕頭。幾個小夥子拿起鐵杴往墓穴填土,不一會一個墳丘凸出地面和王雲起的墳丘連成一體,王雲雪、葛林忠各拿起一把鐵杴拍打著這新墳丘,又拿起些迎春枝插在王雲起和小玉的墳上,嘴裡說著:

「兄弟、妹妹好好過吧,鄉親們沒忘了你,看多少人來為你們成親忙活,可別忘了鄉親的大恩大德。」王雲雪掉過身對著眾人跪下:

「我替俺兄弟謝謝諸位鄉親,家裡準備了薄酒淡飯請鄉親們賞光。」

送靈的人太多,於朝海和於聯嘉合計一下,留下幾個必要的親屬其他人都回去。摩爾看著於朝海不知他該怎麼辦。於朝海明白了摩爾的意思,跟他說:

「你別走,跟我去喝酒!」

「讓我去喝酒?太謝謝了,於先生。」摩爾高興地搓手蹬腳像個孩子。

這頓飯直吃到月上南天。摩爾主食吃得很少,他一步也不離開於朝海,他和眾人一樣喝了不少用地瓜釀成的苦酒,儘管第一口他差點噴出來,可喝到後來,他竟拿著大碗和於朝海對喝。摩爾醉了,於朝海也口齒不清:

「卡洛……那……小子,騙……我……到……法……蘭西,那……巴……黎……滿……街……打仗,差……點……丟……了……小……命,多……虧……他……拉……我……下……地……洞,他……」

「我……父親……從……中國……回……去,就……去……了……巴……黎,有……個……叫……卡……爾……的猶太人,也……去……了……巴……黎,是……他……領……頭……」

「我……知……道……馬……克……思……」

酒席上沒有嬉笑划拳聲,人們說幾句客套話就走了,只有摩爾和於朝海兩個喝得迷迷糊糊的,說著自己清醒的酒話。

於聯嘉和葛林忠談定:兩人一塊幹活,於聯嘉教葛林忠學手藝。葛林忠明白於聯嘉的意思,可又不好駁人家的面子。王雲雪心裡感激於聯嘉,她已把他當成親兄弟,就代自己的男人答應下來。於聯嘉代表小玉家作客理應在這住一宿,就和葛林忠進屋歇息。

半夜時分,兩個醉漢——於朝海和摩爾手拉手謝絕主人的挽留踉踉蹌蹌走了。第二天醒來一看,兩人竟擁抱著睡在王雲起和小玉的墳頭。

從小玉和王雲起的墓地回來,於朝海病了,這是他記事以來第一次感受生病的滋味。他迷迷糊糊感覺眼前有好多人影,爹娘還是那年輕模樣,小時候玩火燒了人家的草垛,那火現在還烤的自己混身難受,比爹打得還痛……突然娘從天上飛來,拉著他輕飄飄地飛走了,耳朵邊的風呼呼直響,他閉著眼感覺無比的舒坦……他睜開眼一看周圍是義和團的兄弟在光著膀子練武,他急忙也脫衣裳,娘又給他穿上。他想衝過去,娘又死死抓住他不放,他要呼喊,娘又捂住他的嘴,憋得他喘不過氣來……遠處王雲起披著大氅向他飛來,於朝海急忙上前,兩人相視而笑。他一眨眼,王雲起變成了卡洛,卡洛抱著他親吻、哭泣……摩爾笑眯眯地學著中國醫生的樣子給他號脈,摸摸他的頭,耳朵貼在他胸脯上聽心跳,又拿出一粒藥丸放在他嘴裡,他感覺苦極了……突然娘把奶頭放進他嘴裡,他難過的想哭,低頭一看自己還是個光腚孩子,他緊緊地依偎在娘的懷裡……

「吃進一點了。嬸子,再喂我叔點葯。」於聯嘉抱著於朝海給他灌藥。於朝海家的擔心地看著於聯嘉的臉:

「你叔還能撐住嗎?這都七天滴水不進!我去大廟燒了三次香。今天又叫栓柱去喊魂去了。」

栓柱拖一把掃帚,沿著那天給小玉送殯的路,不停地喊著:「叔啊,回家嘍!」直喊到王雲起和小玉的墓前。掃帚在他身後揚起一路塵土。從塋地往回走,栓柱覺得背後涼颼颼的,平常膽大的栓柱今天突然頭皮發麻,他那「叔啊回家嘍」帶著哭腔,到進了於朝海的大門,他哭著大聲喊:「叔啊,回家嘍!」就跪在院子里爬不起來。

栓柱的哭聲中,屋裡抱著於朝海給他灌藥的於聯嘉感覺在病人抽動,他忙喊叫:

「叔,你醒醒,叔,你醒醒!」

於朝海緩緩睜開了紅紅的眼,喃喃地說:

「真是的,多年沒夢見娘了……」

摩爾像小孩過節一樣興奮,他沒想到能爭取到於朝海的「友誼」,而且通過他馬上就能和那位能工巧匠於聯嘉交往,那他摩爾的「東方見聞」將無比精彩。他見過一些住戶和祠堂廟宇的雕刻,都是些極其寶貴的藝術品。他真想親眼看看於聯嘉這位藝術家的雙手怎麼叫那平常的石頭、木材變成一件件藝術品。他曾在路邊見過一座座石碑,那些漢字讓他著迷:近看那些字是凹下去的,遠看又是凸出來的。他聽人說於聯嘉不用寫底字就直接鑿,在摩爾想來不可思議,這漢字可不像德文用字母拼出來,每個漢字都像一幅畫,那字與字相聯又具有強烈的造型上的美感。當年他父親強逼他學習漢語曾對他說:「那是上帝給聰明人造出來的符號,學漢語是考驗你的智慧,能精通它則證明你是世界上最幸福、最聰明的人。」

就這樣摩爾一年年刻苦學習漢語,中國文化已使他拋棄了一個男人應有的生活。他的前人沒給他創造一個良好的學習條件,這兒的人又把他當魔鬼、畜生對待。他無法為他的政府所為而向他遇到的中國人道歉,他無法解釋人與人不同這個基本道理。他改變不了自己頭髮、眼睛的顏色,他刮不完自己身上那些汗毛,他只能在臉上裝出一副可憐的微笑。摩爾從心裡愛著長相英俊武藝高強的於朝海,心裡把他當成父親、兄弟,摩爾想認他當教父,可惜他們怎麼也不信教。

中國人有牢固、眾多的崇拜對象:天老爺——玉皇大帝在每個人心裡;每家廚房有灶王爺;每個村莊有關帝廟;每村野外有個土地廟;有水就有龍王廟;大廟裡供俸著他數不過來的各種表情姿態的神靈;讀書人有自己的偶像——孔子;唱戲的供著自己的祖師爺——唐明皇。他不知道什麼地方沒有神靈。上帝啊——辦事認真的摩爾完全淹沒在中國文化的海洋里。這裡幹什麼都有神靈來庇護和懲罰,惟獨難找信仰上帝的同道。摩爾決定不走他前任的老路去干那些吃力不討好的傳教活動,他耐心地學習每一個漢字。他發現漢語發音比德語容易,而且只要掌握規律認識漢字並不太難。當他吃力地看完《水滸》、《三國演義》,他明白了這是一個不可征服的民族。而看完《金瓶梅》、《聊齋志異》,他才知道山東這地方文化的博大精深。他被迷住了,如痴如醉地吸吮著這古老文明的玉液瓊漿。他懷疑他的祖國和同胞未必不是為了財富而遠征的——只是距離遙遠又太不了解中國,願望永遠也實現不了,連稱雄一時的拿破崙尚不能打敗俄羅斯,它小小的德意志能奈何這遙遠的人口眾多的大國?若不是清政府**無能,德國在山東的特權是絕對得不到的。摩爾曾下決心在中國學出點名堂再回去,可這裡人們對他的態度讓他日夜不安。當他和於朝海雙雙酒醉在那為死人舉行的婚禮宴會上,兩人又相擁睡在墳地,他激動的心都要蹦了出來。他佯醉親吻著於朝海,甚至撫摸著於朝海最**的地方。他知道今後的生活將發生變化……

其實於朝海發現摩爾睡在自己懷裡,心中也產生無限憐憫,遠在異國他鄉的苦滋味他嘗過,摩爾若不來中國他會生活得很好,他這個歲數也該娶妻生子了,他來這兒得到了什麼?地瓜酒那麼難喝,摩爾為了討好自己大碗大碗地禍害自己。於朝海想到這兒,眼睛一片濕霧,再看懷裡的摩爾又恍惚變成了卡洛,他和卡洛也曾這樣擁抱著取暖睡眠。他嘆口氣,心裡想,命啊,命啊……

摩爾知道於朝海醒了,可他還是紋絲不動地摟著於朝海。當於朝海感到頭像要炸開一樣疼痛,他搖醒了摩爾。

王雲起成了村裡的陰間女婿,兩姓的族長便公議為他立碑之事。小玉的叔爺說這事就由於家來辦,車姓的族長大光其火:

「王壯士的最後一件事不能讓於家獨攬,全村都應承擔,就是於聯嘉刻碑也要給工錢。碑要刻的精美高大,要用最好的石料。」

最後議定:由於聯嘉選材和加工;兩大姓各出一人負責管理所需費用。

二十裡外拉來了大小四塊石料,分別做碑首、碑身、碑座和香爐。於聯嘉看著石料非常滿意,不成型的石塊外行看不出它的好壞,但他知道它們的價值。

石料沒花錢,當於聯嘉一行強要付錢,石場主人翻臉大怒:

「王雲起的奶奶是我的親姑姑,別說這點石頭,就是碑也該我們立,還輪不上你們!」

葛林忠一聽這話慌忙跪下:

「世道不穩,親戚都沒走動了,大叔息怒。」

於聯嘉一夥也忙跪下道歉。那老漢沒理他們,叫一夥年輕人把石料運下山去。

摩爾聽說要給王雲起立碑,估計於聯嘉要出馬,看看於聯嘉實地操作,是他夢寐以求的事。他不敢進村,在村外轉游半天,才遇見個小孩說他要找於朝海。於朝海到村外見了這位傳教士。

「於先生,聽說要給王壯士立碑,我想為此事出點力,你看行嗎?」摩爾的臉紅了,他想起了那晚的失態,他不知道於朝海怎麼看自己,那天「醉酒」怎麼能做出那種事!

於朝海沒抬頭看他,他病的身子還有點發飄,看到摩爾沒什麼事,心裡倒好受一點:

「這事我沒參加合計,再說費用都籌備齊了,也不需要你幫忙了。」

「我不是說錢,我是說我可以出力。」

「你出力?那可是個力氣活。」

「我就是要干點體力活,我有力氣。」

「我說不准你能不能來,我去問問再給你個口信。」

「我等著你的消息。於先生,這事就拜託你啦。」摩爾深深的給於朝海鞠了一躬,不知是求他把事情辦成還是為那天夜裡自己的舉動道歉。

傳教士要進村參加修碑的事很快就傳開了。從親眼看到殺害王雲起后,村裡參加過義和團的及其親屬沒一個不恨傳教士的,讓洋鬼子進村,王雲起會不會發怒?人們把仇恨目光投向一向信任的於聯嘉。

於朝海不能把這次生病的原因告訴任何人,若別人知道了真相,他不敢想象鄉親們怎麼看他。摩爾給他出了個難題,他知道摩爾想來修碑的用意,他不想讓摩爾失望,他把對卡洛的感情完全轉移到摩爾身上了。晚上於朝海去祠堂看到村裡主要管事的都在,就慢騰騰地說了摩爾想來修碑的事:

「這個傳教士我看不像個壞人,那天送小玉他還按咱的風俗戴孝,哭得很傷心。我看他願來出力幹活就讓他來,權當他是個孝子。」

大夥聽於朝海這麼說也就不再反對。

於聯嘉看了看他這位飽經苦難的叔叔,嘆了口氣。那天摩爾醉酒和叔叔的言語,讓他看出了點想都不敢想的「奧妙」。接下來叔叔生病更證實了自己的猜測。讓摩爾進村又會出什麼事?於聯嘉不敢往下想。

摩爾像個盼過年的孩子巴望於朝海的信兒,他生怕失去這次機會。他見過於聯嘉爺爺的雕刻,也不時聽到有關對他的讚美,起先他曾在內心笑這些中國人沒見過希臘、羅馬藝術真是無知,當他深刻了解中國漢字的巧妙及其書法藝術的精美,發現東西方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無法說誰高誰低,那看起來簡單的中國水墨畫,更能看出中國人的追求完全不同於西方的情趣。他住的屋內掛著幅竹子四季圖,看起來簡單的黑線勾勒宣紙留白,就讓你知道春夏秋冬季節暗換。他曾試著動手畫,可那軟軟的毛筆怎麼也不聽自己使喚,白紙上只留下一團團黑墨,為此他佩服中國人的心靈手巧……

摩爾終於盼來他夢寐以求的好消息,他換上短衣長褲,完全是個打工的打扮,走進最不歡迎他的村莊。

祠堂院子里已壘起打鐵的爐子,石匠的鑿子要不斷地重打,這鐵匠活也要精通。於朝海帶摩爾進來,於聯嘉只朝摩爾點了點頭。葛林忠則把身子轉向一邊沒理摩爾。

對著石料放一隻香爐,於聯嘉在爐火上點著一把香跪下,葛林忠和幾個小夥子也跪在於聯嘉身後。於朝海朝摩爾努努嘴,叫他也跪下祈禱。後來於朝海告訴摩爾這是求神靈保佑刻碑別出差錯。

摩爾是個肯出力氣的「徒弟」,打磨碑石是個力氣活,於聯嘉小心的把石頭鑿出個基本形狀——這活就幹了十幾天。每天都要把大大小小的鑿子燒紅再打尖銳,摩爾總是爭著拉風箱,他看著於聯嘉光膀子戴一個綉著花邊的紅布肚兜出神,直看的於聯嘉臉紅:

「怎麼?不好看?」

「不不不!太好看啦!簡直是件藝術品。」

「本來是小孩子戴的,我老婆怕我涼了肚子,就讓我也戴上這玩藝。」

摩爾愣住了,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幾天後於聯嘉拿給摩爾兩個肚兜,摩爾表情虔誠的就像接聖物,那雙藍眼睛平時就像海一樣深,現在滿眼的淚水更顯得深不可測,倒讓於聯嘉不好意思:

「不是什麼值錢東西,我們從小就戴,你喜歡就戴上吧!」

「我要留著,留著,留著……」

「留著幹什麼,要稀罕再給你做。」

摩爾脫去上衣戴起了肚兜,美的他拍著大腿跳了起來。於聯嘉蹲在地上鑿著石碑。祠堂門口一群孩子高喊:

「洋鬼子戴兜兜了!」

摩爾迷惑地看著那些光著腚的孩子。他們一個個肚子都很大,若不是露著那***,倒真像些小孕婦。他蹲下問於聯嘉:

「於先生,這些孩子的肚子里有蟲,應吃藥打蟲。」

「可能有蟲,不過孩子們長年吃地瓜、野菜,沒有細糧,肚子給撐的。」

「生活那麼困難嗎?」

「苛捐雜稅太多,打點細糧還不夠交捐呢!」

摩爾不語了,他知道中國有句俗語「官逼民反」,義和團能鬧成那麼大的聲勢,是清政府**統治的結果。然而義和團的行動並沒改變社會現實,摩爾同情地看著那些孩子。

石料基本打鑿成形后最大的苦活是碑面磨光,用堅硬粗糙的花崗石來磨,直累的幾個壯小夥子都喊胳膊、腰疼。摩爾則一聲不吭賣力苦幹,讓於聯嘉另眼相看,他勸摩爾悠著點用力,吃飯時勸他多吃點,可摩爾只是用臉上那抹不掉的笑容來作為回答。於聯嘉原來也不喜歡摩爾一個大男子漢整天臉上掛著笑容,久而久之也習慣了他這付尊容。尤其是摩爾每見到自己就流露出那種親近的表情,總叫於聯嘉感覺他怪可憐的。

於朝海讓摩爾跟於聯嘉學徒,這可給於聯嘉出了個難題,讓他每天要看葛林忠的臉色,他生怕葛林忠干出破格的事,重活幹完后他叫葛林忠回家住幾天,以防不測。

能吃苦的摩爾從不偷懶,當於聯嘉開始刻碑文時,他已經能照師傅刻下的初印一點點鑿光。刻字是不容絲毫差錯的,更何況這是給王雲起立碑,每個字於聯嘉都非常謹慎。其他人都只能旁觀了,現場只有於聯嘉和摩爾。摩爾明白師傅對他的器重,他沒用任何話來表示感謝,只是每天把鑿子打磨的鋒利無比以討師傅歡喜。於聯嘉不喜歡麻煩別人,摩爾搶著幹活往往遭個下不了台的結局。不過於聯嘉和摩爾已沒了異人種的隔膜,他們的友情在無聲中加深。

當正面碑文第一個字完工,摩爾驚奇地問於聯嘉:

「於先生,你看這『義』字,近看是凹下去的,遠看卻凸出來了,這是為什麼?」

於聯嘉用手摸摸這個楷書大字,臉上露出笑容。他讓摩爾把字掏深磨光,摩爾完全照辦了,於聯嘉深情地看了看摩爾:

「幹得不錯,就這樣干。」

葛林忠提著一簍子雞蛋、花生、棗笑眯眯地來了,雞蛋和花生都染成紅色,於聯嘉一看就問:

「生個啥?」

「兒子!」

「怎麼不捎個信來?」

「沒什麼大事。大夥都忙著哪。本來想請大夥喝滿月酒,孩子他媽說等碑刻好了再說。」

摩爾過來和葛林忠答話,葛林忠臉色一下變的蒼白,於聯嘉忙拉葛林忠到一邊:「有兒子了可是大喜,家裡是不是有別的事?」

「沒事。」

「兄弟,要有什麼事千萬跟我說一聲。」

晚飯後葛林忠叫於聯嘉到南河洗澡,於聯嘉看出葛林忠有話要跟自己說,兩個人走到河邊坐下。一個個螢火蟲閃閃飛過,天黑得他們互相看不清面目,於聯嘉感覺葛林忠呼氣急促就問:

「兄弟,有事說出來咱合計合計。」

「孩子他娘要殺摩爾,說是她兄弟託夢要她殺了他。這事定在立碑那天。孩子她舅說摩爾不是個好東西,早晚要害人。」

「這事可要仔細想想,殺了摩爾還會來驢兒、狗兒的。再說官府怕洋人,又會來糟蹋老百姓,鬧義和團咱這兒死了那麼多人……」

「正是為了這些冤魂,我答應了孩子娘,反正我有兒子了。我不會連累任何人,殺了摩爾我再去燒教堂……」

「你告訴我這麼大的事這是信得過我,可我還是勸你先忍一忍,這事要多想想。我覺得殺人解不了大氣。再說這一個多月摩爾一直跟我幹活,老老實實的,我看他不是個壞人。他還說再住幾年就回德國,他要向德國介紹中國,他之所以拜我為師,還不光是為了學手藝,他想了解中國老百姓的風俗習慣。他沒做錯事,殺他好嗎?」

「我對不起雲雪,他兄弟是我的刀……」葛林忠說不下去了,嗚嗚地哭出了聲。

「當時誰也救不了他啊,你那一刀只減輕了他的痛苦,誰能怪你呢。你當時就給他報了仇,他能恨你嗎?俺全村人冒險來塑他的像供奉,又把閨女嫁給他,現在又為他立碑,要是殺了摩爾,官府必拿這個村出氣,用幾百人的命換一個無罪的摩爾的命,這值得嗎?」

「我倒沒想這麼多。」

「為王雲起的事俺村的老百姓對得住他了,不能這樣干,跟孩子他娘說清楚,我想她是個明白人。」

「這幾個月家裡老有事,那條黃狗哭了三天三夜死了。生下這小子也特別愛哭……」

「該不是哪兒不對勁吧?」

「不是,他娘讓他哭得沒法,七天上跟他說『老王家斷了根,把你過繼給舅舅吧』,你說怪不?這小子馬上就不哭了。」

「有這樣的事?」於聯嘉打了個冷顫,他只是聽老人講些鬼怪事,還沒聽誰說自己家裡鬧鬼。葛林忠可不是個會撒謊的人,再說也沒必要編個故事嚇唬人。讓孩子姓王沒什麼了不起的,再生一個就是了。他正想說自己的看法,葛林忠又說:

「當天晚上我就夢見他舅舅和他舅母來向我道謝。」

於聯嘉聽到這兒身子挨近葛林忠,葛林忠知道於聯嘉膽子小,忙說:

「可能是晝有所思夜有所夢吧。」

於聯嘉說:

「這碑文可要改了,本來王雲起沒有後代,鄉親們為他立碑,所以碑文與有後代的就不一樣。我還讓摩爾把字刻得很深,這料是不能用了。」

「這碑是鄉親們立的,只能以鄉親們的名義,那可不能改。碑還照原來的刻。只是孩子他娘說該把小玉的名字刻在正面才對。」

於聯嘉為難地說:

「大樣都刻出來了,不好改動,你說呢?」

葛林忠不言語了,返回的路上他們誰也不說話。

於聯嘉思索了一會兒,只有去找朝海叔,晚上求他陪摩爾,朝海叔會武藝,若有事他能應付,他怕葛林忠今晚兒就做出莽撞事。

摩爾在燈下寫字,他開著窗。

於聯嘉和葛林忠在院子里看著他那被燈光映紅的輪廓分明的臉。於聯嘉知道他又在記這一天所看到的東西。摩爾見於聯嘉和葛林忠在看他,忙迎出屋來:

「葛先生、於先生,我正有事請教呢。」

於聯嘉拉著葛林忠進了摩爾的住處。他看到摩爾在紙上畫了幅雕花窗的樣子,忙對葛林忠說:

「你看,從我跟我爺爺學起,就沒見過當木匠還畫畫樣,都是憑想像幹活,你看人家畫得多好。」當於聯嘉再仔細一看就笑了:

「這不就是這扇窗子嗎!這還是我爺爺做的吶!」

摩爾忙問:「這上面的人物我不知是什麼意思,能給我講講嗎?」

「這是八仙,你看那七扇,每扇上面有一個神仙,還有好多典故呢。」

摩爾看著於聯嘉說:

「給我講講八仙的故事吧!於先生。」

「今天太晚了,以後給你講。」於聯嘉和葛林忠退出屋,葛林忠悄悄說:

「看來他還真想學點東西。」

「是啊,我還沒聽他說一句傳教的話呢。」

自從聽了葛林忠要殺摩爾的想法,於聯嘉的心就沒安靜下來,他估計葛林忠不會讓他三言兩語就改變自己的決心,怎麼對摩爾說,可讓他著了難,想來想去還是去找於朝海。於朝海聽了於聯嘉的話沉思一會兒:

「就是葛林忠不殺摩爾,也會有別人殺他。義和團的兄弟沒死完。」

「叔,你看怎麼辦?」

「這事怪我,看來還得我出面趕他走。」

「其實摩爾真是個好小夥子……」於聯嘉為難地說。於朝海搖了搖頭:

「咱叔侄倆都犯了一個毛病——心腸太軟。」

於聯嘉讓老婆辦弄了幾個菜,於朝海拉著摩爾來喝酒。摩爾看到滿桌的菜只有三雙筷子,知道今天是專為請他的。他想,可能是師傅因為他活幹得不錯來犒勞自己的。可再一看於朝海和於聯嘉的臉色又感覺不對。摩爾的心七上八下,他忐忑不安地看著於聯嘉。於聯嘉被摩爾看得不好意思,低下頭。摩爾又看於朝海,於朝海說:

「看什麼?喝酒。」

摩爾說:

「我感覺今天不像只為了喝酒,你們肯定有事跟我說。」

於聯嘉心想這小子夠精的:

「修碑夠累的,今天請你喝酒不行嗎?」

「行,我先喝一杯,感謝師傅教我手藝。」

於聯嘉看摩爾敬酒,忙拿起杯子,他從來不喝酒,今天也要喝下去:

「沒什麼好謝的,你學得不錯。」一杯酒下肚,於聯嘉的臉就通紅,於朝海看不下去:

「聯嘉不會喝酒就別喝了,摩爾你吃菜!」

摩爾看著於朝海。於朝海在思考怎麼對摩爾說,酒桌上靜場了。不知過了多久,桌上的菜都涼了,秀雲問要不要熱一下,才打破了僵局:

「摩爾,你跟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了,咱們的為人互相都清楚,你是個好人,我們也明白,可人與人不同,別人要幹什麼,咱可不知道,你說是吧?」

摩爾沒吱聲,於朝海繼續說:

「我昨天得了個信,有人要殺你!」

「要殺我?為什麼?我做錯了什麼事?」摩爾急了。

於朝海平靜地回答:

「你本人什麼事也沒做錯,可你們政府不但在我們這兒享受特權,還殺害了不少中國人。」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你是德國人,因為你的國家侵略我們,你才來了中國,能說沒有關係嗎?」

摩爾眼裡像要冒火,他沉思一會,兩行眼淚流了出來:

「我們都是上帝的兒子,我們是親兄弟……」

「不!我們這兒只信天老爺,老天爺和上帝不是親兄弟,你看我腿上還留著八國聯軍打的槍疤,親兄弟能跑這麼遠來打親兄弟嗎!我和聯嘉不會殺你。可義和團的人沒讓八國聯軍殺光,他們和他們的子孫能不報這個仇嗎?摩爾,聽我一句話,趕快離開中國!噢,別忘了帶走你在教堂門口揀的那個孩子。要是你把她留在中國,沒有人會養活她!」

聽著於朝海的話,摩爾的臉色先是蒼白跟著又通紅,兩眼噙著淚水,緩緩地站了起來朝於朝海和於聯嘉各鞠了一躬轉身走了。

摩爾到哪兒去了,沒了消息。有人說在煙台看見他坐上大船回了德國。又有人說他被殺后屍首丟到海里餵了王八。每當聽到與摩爾有關的傳聞,於朝海心裡都有種說不出的味道……

摩爾走後,德國人在「勝北戴」建的教堂在一個「打雷天」起火燒毀。

東沙河村又是一片平靜,於朝海和於聯嘉在給王雲起立好碑后,了卻了一樁心事。

這天,爺倆又一塊喝酒,於聯嘉拿出摩爾有意留在祠堂的十字架項鏈看著說:

「人這個玩意兒,我怎麼也弄不明白。」

於朝海喝了酒也糊裡糊塗拿出法國船長給他的那些東西擺弄著:

「這世道是叫人看不明白。」

兩人相視苦笑。

屋外又出現了讓人們畏懼的紅光。

叔侄倆不知是喝了酒還是被「天燈」戲紅了臉:

「王壯士的魂這還沒走吶!」於聯嘉看著窗外說。

於朝海難過地低著頭說:「這兒是他的家,他能到哪去?」

一陣風從窗外吹來,帶著一絲苦澀,一絲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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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路千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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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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