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理(二)
葛林忠獃滯了半晌,才認出了於聯嘉,他後悔剛才自己說出的話,低下頭吭哧著哭出了聲:
「夥計,我剛才沒認出你來,別見怪.我不是人,是我先殺了孩子她舅,我不是人!」
「兄弟,你可別這樣說,你可能不知道王壯士被官府抓住前殺了好幾個官家的人,他可不是盲目地去送死,他是要殺死縣令車貴祖,可惜這個狡詐的縣令自從鬧義和團就不住在地面上,讓王壯士撲了個空,不過車貴祖還是死在你的刀下,鄉親們對你崇敬有加,你就別老想著過去的事。殺害王壯士時我不在村裡,我回來聽村裡人說起來,鄉親們可不是你這樣看的,有人看到了是你的匕首殺了車貴祖和奎白林,他們也看到了是你讓王壯士先斷的氣,可沒有一個人說你不對,沒有一個人說你有錯,鄉親們都知道有那麼多清兵根本無法救出王壯士,鄉親們可不都是去看熱鬧,他們曾想救出王壯士,可情況不像人們開初想的那樣,他們對付不了手中有傢伙的清兵。最後能讓王壯士痛快地死去總比活受罪強。鄉親們不是不懂道理的人,他們因為把你趕出了大廟都後悔不迭,別怪罪他們,他們都是好人,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我沒有怪罪東沙河村的父老鄉親,要不是他們保護,我當時就被清兵抓住了,是他們堵塞了清兵追逐我的路,我才有機會再來報仇。」
「這仇是要報,不是老話說嘛,不是不報,時機不到,有了機會,報仇才有道理,要是為了報仇搭上自己的性命,這人生樂事也就沒勁了。咱這兒鬧義和團這麼多年,鬧出個什麼名堂?還不是白白搭上那麼多性命?享福的還在那兒享福,受罪的咱還是受罪,兄弟,回家吧,報仇可不是一會半會兒的事。能讓對手死去,自己卻活著,好活得上好,那才叫真格的英雄。你看我說得對不對?」
「我哪有臉面去見孩子她媽,我沒能救出孩子她舅。」
「你家大妹子我是見過的,那可不是個不講理的人,兄弟,要是你還把我看作夥計,就跟我走,咱們回家去,天下的路多著哪,總有一條是咱走的,咱不能自個糟踐自個,一個七尺男子漢,活著就要頂天立地,走要走咱能走的路!別自個走到絕路上去!」
於聯嘉把這個倔犟的漢子拉回了東沙河村,他們剛巧碰上於小玉殮殯,悲哀的氣氛中又揮灑著喜氣,東沙河村的姑娘於小玉和被照天燈的王雲起結成陰間秦晉之好,苦中作樂,悲中撒歡。
回了家的葛林忠變了,面對妻子女兒他不說話,他總感覺自己那罪惡的手上沾了舅子的鮮血,只有跟於聯嘉學木匠石匠活時才是他最開心的時候,當於聯嘉說:
「兄弟,你能單獨去攬活了。」葛林忠流著淚給於聯嘉跪下了:
「你就當你揀了個要飯的,別讓我離開你,行不兄弟?」
於聯嘉拉起葛林忠他還能說什麼,他摟住了葛林忠拍了拍他的肩膀,就這樣他們一起到處干起了木匠、石匠活,得的工錢於聯嘉一分為二,這讓葛林忠很不好意思:
「我是徒弟,你別這樣。」
「不,這工錢不是給你的,是給那個叫王天賜的孩子,以後再不許說這樣的話,記住,海枯石爛我們也是兄弟!」
葛林忠心裡的話也只能跟這個兄長傾訴。
在膠東,生了兒子滿一白天稱作「百歲」,這天要帶孩子去姥姥家。王天賜過繼給王雲起和於小玉,這姥姥家就是東沙河村老於家。於小玉的父親到北京去打八國聯軍,連個屍首都沒回老家,於小玉的母親死後只能守著男人的幾件破衣裳算是合葬。於小玉沒有兄弟,王雲起和於小玉的繼子回姥姥家,於朝海就理所當然地當起了姥爺,於聯嘉當孩子的舅舅也無法推辭。給壯士王雲起的後代過百歲,這場面就不得不超出一般的派頭。大廟裡王雲起的塑像要粉刷一新,用紅綢布做的大氅給塑像披上,塑像被香火熏黑更要重新描過,他要接受兒子給自己跪拜,孩子才一白天無法施行這樣的大禮,他只能被別人抱著讓人代勞。老於家的祠堂也要打開迎接這個貴人,家族的老人要吃喝一頓,多虧了於聯嘉還有點積蓄,送外甥的銀器、請賓客的宴席,樣樣都要備齊。虎子媽挨家挨戶索討碎布,給王天賜拼接好了精緻的百家衣,於聯嘉去煙台購買了銀質的長命鎖和手鐲,為了讓這個天賜之子長命百歲。
兩年前在東沙河被害的王雲起已成為這方神靈,這次祭祀不能小氣,從煙台請來戲班,戲班的老闆聽說了根由,分文不取要為壯士揚威。葛林忠無法阻止東沙河村的行為,他拿著錢找到於聯嘉說:
「兄弟,咱不能這樣排場,我怕孩子承受不起。」
「小孩子他知道什麼,這不是做給活人看的嘛!我還要帶信給摩爾,讓他也來看看,中國人是殺不完的。」
聽到這話葛林忠變了臉色,於聯嘉知道他想的什麼,就不緊不慢地說:
「聽說外國人生了孩子也興個什麼洗禮,他們也是人。我看咱就別老去鑽那個牛角尖,我們禱告老天爺保佑王天賜長命百歲,也讓摩爾那個上帝保佑王天賜健康長壽,這有什麼不好?你沒聽西邊的人說,德國人還在教一幫中國孩子學洋話呢。摩爾可不是個壞人,這點你放心。我還知道洋人有個風俗叫什麼教父,我還想讓摩爾當王天賜的教父呢——」
「兄弟,你可別這樣,別說我心裡硌硬,孩子他娘——不,孩子他姑媽也不會同意,咱可別鬧這份歪彩。」
於聯嘉看葛林忠緊張的那個樣,心裡也不是個滋味,他在想自己帶出來的這個徒弟將來還要幹什麼?他和洋人的仇恨就解不開嗎?他傳他的教你不信就是了,摩爾又不會殺人,何必一提起摩爾就殺氣騰騰,不能棗核桃一塊數,人和人不一樣,可他還是不再說了。
歡快的喇叭嗩吶聲嚇得馬拉轎車裡的王天賜嚎啕大哭,看著兒子包布里的發麵??被鼻涕眼淚塗抹的無法見人,再一看屎尿都被塗抹到了??上,(??:膠東人在孩子過百歲回姥姥家,讓孩子抱著的一種發麵食品,上面要?上棗子、板栗,印著紅點,作為送給姥姥家的禮品,這種食品做的可大可小,但這個禮數是要講的。)眼看著馬拉轎車進了東沙河村,從車門帘縫隙中已看見於聯嘉兩口子站在路邊,急得王雲雪心裡冒火,一來見了姥姥家的人可是犯了大忌,二來這??被他弄成這個模樣怎麼見人?打開車簾於聯嘉看出了王雲雪的窘態,他用事先準備好了的毯子把天賜和??一起包起笑著說:
「自己的孩子屎尿都不臭,乖乖,你可給舅舅家帶來寶了。」
葛林忠也聞到了臭味,忙說:
「只要舅舅不嫌棄,這寶貝就歸姥姥家了。」
松虎娘接過孩子,於朝海湊過來看了看說:
「不愧是王雲起的兒子,老天爺又給咱送來了蘭陵王,咱怕誰?」
葛林忠聽到這話心裡咯噔一下子,他看著遠處的東沙河,那裡是王雲起落難的地方……
摩爾還是不請自來了。於朝海看著這個憨厚的德國人臉一下就紅了,他心裡想,他怎麼還不走?怎麼一有大事這傢伙都不落下?是不是他會掐算?於聯嘉看出了叔叔的心事,就沖著摩爾說:
「你怎麼知道我們今天給孩子過百歲?歡迎你來喝喜酒,不過今天可不能喝醉了。」
摩爾聽到這話臉也紅了,他想起了自己和於朝海在王雲起墓前發生的事,急忙說:
「王壯士的兒子過百歲,這十里八鄉的誰不知道?不過今天我不是來喝酒的,不會醉,我只是來給這個小天使一點禮物。」說著他拿出一個紙包遞給了於聯嘉。於聯嘉打開一看,竟是一套和自己準備的一模一樣的銀首飾:一副手鐲,一把長命鎖,他朝摩爾笑著說:
「我還以為你要送給孩子一個十字架呢,沒想到你也知道我們的習俗。」
摩爾聽於聯嘉這樣說臉更紅了,他想起了藏在教堂里的牡丹,是這個女人告訴自己該送什麼禮,這個被自己搞大了肚子的中國女人,今後怎麼辦?他緊張了,不能解釋自己怎麼知道的這個風俗,摩爾就說:
「我還要到煙台辦事,今天不能在這兒喝酒了。」說著他看了於朝海一眼。於朝海看著摩爾的臉色,知道他遇到了難事,早就跟他說馬上離開中國,可這傢伙到現在還沒走,是他捨不得離開中國?還是發生了其他什麼事?於朝海揣摩不透。看著摩爾轉身匆忙朝煙台方向走去,於朝海真想追上前問問摩爾發生了什麼事,可轉念一想就沒動步:
「管他媽的,走的越遠越好。」
是這樣嗎?於朝海自己心裡都說服不了自己,其實他無時不想念著這個年輕人,他已經把他當成了卡洛,那個和自己的關係超乎出一般朋友的卡洛。
光陰荏苒,王天賜小學畢業了。
葛林忠跟老婆說必須讓孩子出去闖闖。王雲雪想象不出在外面讀書是個甚麼架勢,她要親自到學校看看,看這個書要不要念,看看這個地場能不能讓她放心。一家人折騰了數天才把這事定了下來,學堂招生就錯過了時間。於聯嘉聽說王雲雪同意讓兒子出去讀書了,他不得不去煙台親自打點。
葛林忠一家人打扮周正要去煙台,因為不是什麼大事,所以大車也就不用去借車棚,敞亮的車上坐著娘兒倆,葛林忠坐在車杠上嗷嚎著牲口。王雲雪的身子骨讓人看不出她的歲數,一身的海青蘭長袍乾淨利索,身旁坐著唇紅齒白的王天賜,他穿著大繭絲黑色長袍馬褂,直讓路上的人佇步觀望這車上的母子倆。王雲雪見狀拿過葛林忠的草帽自己戴上,她把帽檐拉下遮住自己的臉,又把王天賜的禮帽拉下遮住他的大半個臉。天賜不解地看了姑媽一眼輕聲說:
「姑媽,這樣我看不見路邊的景了。」
「看什麼看,那些賊眉鼠眼的凈在看你吶!」
王雲雪說出這話馬上就後悔了,她不該提醒孩子別人在關注他的長相,這會讓他不好處世為人。想到這兒,往事又浮現在她的心頭,她感覺身邊坐的不是自己的兒子,是被害的兄弟王雲起,當年他們姐弟隨父母走親戚的場面也是這樣,路上總會被行人觀看,現在輪上王天賜了,她心裡升起一股無奈地恐懼。身旁的天賜很聽話,他把禮帽往下拉的整個臉都遮住了:
「姑媽,你看別人還能看到我嗎?」
王雲雪看了一眼身旁沒有行人,就對葛林忠說:
「他姑父,我怎麼心驚肉跳的,咱不去煙台了好不?」葛林忠沒有吭聲,他盡量讓馬車放慢速度,王天賜緊緊地抱著姑媽,在馬車趟過一條小河后,葛林忠勒住騾子跳下來說:
「讓牲口吃點草、哈點水,咱們也歇息歇息。」他沒有接老婆的話茬。
路上從煙台出來的二把手推車載的海貨散發出陣陣腥氣,那股蝦醬的氣味終於使王雲雪吐了出來,王天賜用力給她推著背:
「姑媽,我說不讓您來送我,您偏不聽,看嘛,路上受這個罪。」
王雲雪沒有理睬侄子的話,她接過葛林忠用芋頭葉盛的河水,漱了漱口后說:
「你從來沒出過家門,姑媽能不來送你嗎,再說這個學能不能上,我心裡也沒個數,在家裡焦急還不如讓我親眼看著。你姑父又三腳踹不出個屁來,還不如我親自來。」她又看了一眼路上,見沒人就對天賜說:
「你走開點,我要和你姑父說句話。」
葛林忠看了看老婆,從籃子里拿出塊咸蘿蔔給她:
「你吃點鹹菜會好受點。」跟著又走到天賜身邊給了他個火燒:
「天賜也吃點東西吧,天還早,進城不會晚。」又壓低聲音說:
「可能你姑媽又要變卦,你到底願不願出去念書?」
「我聽姑父、姑媽的。姑媽不會聽我的想法的。我不用說。」
葛林忠可憐地看著這個不能喊兒子的男孩,他拍了一下天賜的肩膀,就轉身回到老婆身旁。
王雲雪抬頭看著遠處的山嵐,深深地吸了口氣說:
「我都聽見海水味了,離煙台不遠了。」(膠東人把「聞」味說成「聽」味)王天賜閉上嘴用鼻子使勁吸了一口氣說:
「就是,我也聽見了。這下可好,在煙台不用吃海貨了,光聽就行了,是吧姑媽。」王雲雪這是在試兒子能不能聽見自己說話,她大聲說:
「天賜你走遠點,小孩子別聽大人說話!」王天賜朝著姑媽笑了,他乖乖地又向前走了幾步說:
「你們說吧,我不聽了!」
王雲雪看著葛林忠說輕聲地說:
「我怎麼心驚肉跳的,咱不去煙台了!」
「這事你怎麼老翻來覆去地變?孩子都沒參加考試,人家學校還不知道要不要他呢!都離煙台不遠了,就是不讓孩子去念書,也該讓他出來逛逛,一個男人,你總不能把他老關在家裡吧!把他關的細皮嫩肉的,將來能幹什麼?」
聽著男人的責備,王雲雪不吱聲了,為了這個兒子,在家裡她是折騰的夠邪乎了,在這野外,她只能順從地思考著自己男人的話:
「好吧,我不說了,人各有命,咱走吧!」
多年來對兒子絕不管教的葛林忠,又一次說出了自己的主見,他感覺很痛快,就大聲招號著遠處的王天賜說:
「天賜,過來,走!」
王天賜跑步過來,嘴裡還有口火燒沒咽下,就喔喔喇喇地說:
「我媽捨不得我離開,其實煙台離家這麼近,我跑著就可以回家了!」
王天賜把個姑字給去了,葛林忠心裡一震,他轉過頭裝成沒聽見天賜的話,只聽王雲雪吼叫起來了:
「你這孩子不記打是不是?從小就告訴你我是你姑媽,怎麼老要喊錯?說,你爹是誰?你媽是誰?」
王天賜臉紅了,本來想犟嘴,可看著王雲雪滿臉地冰霜,就順從地像對著先生背書:
「家父王雲起,家母於小玉,我知道。」
「我是誰?」
「家父的姐姐,我的姑媽。」
「你從哪裡來?」
「本人是家父的遺父子,母親生下我也去世了。」說完這話王天賜就使勁低著頭。背著身子的葛林忠強忍著不呼喊出來,聽著老婆教訓著自己的兒子,他感覺心都被掏空了,真是於聯嘉兄弟說的好,這日月可不饒人吶,十幾年一晃過去了,兒子長得到了自己的胸膛,今天要是順利,也就要離開家了,這是好事還是壞事?這個剛烈漢子也拿不準了。
往事又在葛林忠面前呈現,王天賜還是個嬰兒躺在炕上……
葛林忠開口就把兒子給了王雲起,這讓王雲雪沒有想到,她爬起來跪在炕上朝葛林忠磕頭:
「令松她爹,我代我們老王家給您磕頭,來生變牛變馬來還您這輩子的恩情。」
葛林忠按倒老婆躺下,他不想說什麼,自己殺死老王家的根苗,他葛林忠就要償還,這個男孩承擔著天理使命,他只能這樣做。他去跪在王雲起、於小玉墓前,點燃蠟燭和香,葛林忠臉上泛起一絲苦笑,給舅子來報喜,他不能流淚,他企圖在臉上也表達出喜慶,可說出口的苦澀的言語真不知道能不能安慰死去的兄弟:
「兄弟、弟妹,我來給你們道喜啦,你們在人世間有后啦,老王家有后啦,你們的兒子叫王天賜,是老天爺賞賜給你們的,我和你姐姐把他帶大,你們可要保佑你們的兒子平平安安。小玉妹子,你母親也不在人世了,想來你們也見面了,我代替你們的兒子給姥爺姥姥磕頭,請所有的親人為天賜賜福。」
葛林忠點燃了紙錢,那灰色的紙灰飄浮在空中,他跪在地上額頭緊緊地貼著泥土,希望能聽到墳墓里的迴音。忽然遠處傳來說書人的說話聲,他一聽就知道又是那兩個瞎子,這回他不敢造次了,要仔細聽聽他們要說什麼,他知道當年王雲起是聽了他們的話才決定去冒險的,今天他們又要暗示些什麼?
「夥計,今夜說什麼?」
「唱老詞?」
「真唱煩了。」
「吃飯煩不煩呀?每天都要吃。」
「我巴不得從今天起就不吃了。」
「可這由得你嘛?」
「哎,這唱詞有了,就唱由得你嘛?」
那好,我開頭了——世間萬事怎麼說得清活著你就得認這個命又老一套了,我來接——哈上口海水你才知道苦啊不好聽的話聽了才叫心疼啊「還揭老底?」
這怎麼叫揭老底呢?咱說的是實情——人生在世多少年啊到後來誰還不是灰一?
別唱的這麼泄氣,我來——割不斷的情呀還不完債天大的本事它也沒有用太白了,聽我的——都說養兒防備老啊我說它一點也沒用到頭來你自個挖個洞鑽進去呀?——深山峽谷你可見過多少死生靈春夏秋冬雨雪颳風自然會清凈誰見過萬年不倒的屋啊誰見過千年不死的人呀好好好,我來結尾吧——活著就別去多想啊到頭來都是一場空哎哎哎哎哎——跪在王雲起墓前的葛林忠,本來想聽聽兩個瞎子又要說些什麼,可他還沒聽上兩句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夢裡又回到了京城,掉進了一個四面都是牆壁的深坑,仰望著天上沒有一絲浮雲,他絕望地呼喊也沒人理他,正在他萬般無奈中,他看到一個人腿跨坑口,一根繩索放了下來,他感覺這人是個瞎子,還沒等他呼喊出來,只感到自己被繩子一?就飛出了深坑,還沒來得及和救自己的人說句感激話,就聽到瞎子彈著三弦擊著鼓走遠了……
自從王雲起在東沙河村顯靈,膠東半島上又多了一個神靈,來王雲起墳墓上祭悼的鄉親,都要高喊三聲「天理不容」。這三聲天理不容的祭奠語,據說是兩個神神道道的盲人帶頭喊出來的,可賣唱討飯的瞎子到處都是,也沒人知道究竟是哪兩位還沾著點仙氣。看著鄉親們祭奠自己的兄弟,王雲雪心裡更不好過,天理不容這句話她每天必說三次,每次都是亮開嗓門大喊三聲。
這裡的人就像忘不了反清英雄於七一樣,照樣也忘不了反八國聯軍的英雄王雲起。他和於小玉的墓,人們集資用花崗岩石塊壘徹成了一個巨大的墳丘,茂盛的迎春花又把墳丘爬成了一個巨大的綠色饅頭,墳墓墓地周邊種上了松柏,當日本鬼子來到這裡時,墓地所在的山崗已經是鬱鬱蔥蔥一片山林。多虧小鬼子信佛,這些經歷了多年的廟宇墳墓沒太遭破壞。可人們也不明白,都是相信前世後生的人,又同是儒家文化熏陶的子孫,一旦變成了軍國主義分子的鬼子,怎麼就能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正是鬼子的作惡多端,半島上的百姓才奮不顧身,讓小鬼子飽嘗了苦頭。
小北戴的教堂在天火焚燒后,德國人沒敢來舊地重修,這也是他們聽到了各種神奇的傳說,讓這些傳教士心驚膽戰,想起來就后怕。神秘東方的這片陌生的土地和人情,讓堅信上帝的傳教士,也對當地的鬼怪神靈膽怯三分。那些在他們看來不可理喻的愚民,是不可能教化成上帝的崇拜者的。中國人到底信仰什麼,這些傳教士始終都沒弄清楚。鄉民的愚頑讓他們一籌莫展,既然拉不到幾個教民,只好放棄在鄉間傳教,據說傳教士摩爾極力反對那種空虛的傳教也起了點作用,可他除了自己一心一意地探索著這古老的文明,也無法改變那些一根筋的德國人。摩爾學會了「一根筋」這個詞,他把自己同夥對什麼事都要弄個水清石出,都說成一根筋的腦袋:
「想想看,要是一幫中國人到德意志宣傳他們的孔孟之道,我們心裡會怎麼想?要是他們也用槍炮對著我們的公民,要我們崇敬他們信仰的人物,而這些人物我們一點也不了解,我們又會怎樣?」
「上帝會懲罰那些愚昧落後的人的!阿門!」其他傳教士認為摩爾中邪了,摩爾不服氣地說:
「去考察考察吧,在東方文明極端發達時,我們還在過著茹毛飲血的原始野蠻生活呢!阿門!」
摩爾在煙台聖心大教堂帶著「撿來」的女兒住了一年後,還是在內憂外患的情況下走了,他說服不了自己的同胞。
那些只認一個理的德國同行,也拿摩爾沒有辦法,按摩爾的話說:
「人各有志。」
「可你帶個中國孩子回德國,這是非法的!」同行們威脅摩爾說。
「是上帝把她放在我的教堂門口,我有責任養大她,這是上帝的旨意!」
傳教士們聽著摩爾的話,都趕忙在胸前划著十字,他們不知道摩爾在教堂里曾暗藏過一個中國女人,他們只知道摩爾對中國的學問知道的比他們多。而當另一個故事真相大白時,這些傳教士和摩爾一樣都見上帝去了。
以宗教活動當先鋒,為侵略打下根基的傳教士,在膠東鄉間無法活動,他們的神職人員龜縮到了煙台青島一些大地場。摩爾帶著他的「養女」回了老家,在膠東鄉下沒有了那些穿著黑大褂的洋鬼子。傳教士不敢再去走街串巷,去宣揚那些東方人不理解的上帝、基督精神。
葛林忠恪守著自己的職責,他要為老王家盡職盡忠,他就像圈裡的騾子,只要吃飽了肚子就只是幹活。跟於聯嘉學的木匠石匠手藝,足以養活老婆和兒子。閨女出嫁了,那潑出門的水一年見不到幾次面,沒必要給女兒女婿什麼財產。別說當娘的從不提及自己的閨女,他葛林忠也幾乎忘記了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他的親生骨肉。自己給舅子養活兒子,以贖換自己殺害他的罪孽,葛林忠認為理所當然。葛林忠沒有一點為自己的打算,他估計當自己年老了,不會有人給自己端碗水喂口飯,那個孤苦伶仃的老頭,不知道會死在哪個荒郊野外,就像他數不過來有多少當義和團的兄弟一樣,沒人去分辨這個屍首是誰的親人,要是老天有眼,別讓自己在離開這個世界時受罪,他也就心滿意足了。這個想法直到一次他去煙台看望王天賜,當他和天賜在飯館吃飯時,爺倆的一次談話才讓他蘇醒過來:
「我是不是該改改對您的稱呼了?」說完這話,王天賜用那雙看不見底的眼睛注視著葛林忠。葛林忠沒有想到王天賜會問自己這件事,他毫無準備會遇上這樣的問題,他哆嗦著嘴說不出話來,等他看到王天賜期待他回答的目光,這眼神又讓他想起了王雲起,要不是礙於面子,這個老爺們非哭起來不可,吭哧了好一會兒,葛林忠才可憐地說:
「你聽到別人瞎說什麼了?」
「我沒聽到別人說什麼,也沒人和我說什麼,你們別以為編個謊話就能騙人,其實我早就知道你是我的親生父親。」
葛林忠聽到這話慌神了,在他心裡,從宣布王天賜是自己的侄子后,他就根深蒂固地認為這孩子是王雲起的兒子。從天賜的長相來看,誰也不會說他不是王雲起的兒子。王雲起跟自己告別時就說過,將來要是看見一個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那就是他,是他的再生。天賜應該是自己的弟兄,他怎麼會是自己的兒子呢?想到這裡葛林忠的心穩住了,他不慌亂了,他像當年跟王雲起說話一樣,和面前這個洋派學生說起了話:
「你還記得從前的事嗎?」
「您說的——什麼事?」
「在京郊,就是北京城外。」
「您沒帶我去過京城啊!我是想去北京讀書,先生說那裡能學到很多知識。」王天賜不解地看著姑父說。
「我是說,你還記不記得當年咱們演戲的光景?有一次你失手把我的頭打破了。」葛林忠繼續盤問王天賜,企圖證明面前坐的就是當年那個王雲起。
「您什麼時候和我演過戲?都是姑媽教我瞎比劃,我也沒有打破過你的頭呀?我只是問您,您是不是我父親,我那個姑媽是不是我媽媽。」王天賜直愣愣地看著姑父。
葛林忠看王天賜聽不懂自己的暗示,心裡就像被人塞進了冰塊,他滿懷希望等待了十幾年的夢想破滅了……
今天葛林忠突然來煙台看王天賜,是因為昨夜他夢見了王雲起,他清清楚楚地告訴葛林忠——哥,我回來了。葛林忠滿懷希望地來到煙台,希望王天賜把前世的事都想起來,弟兄兩個好好絮叨絮叨離別這十幾年的苦衷,就像大戲里唱的那樣,沒有什麼不可能發生的事。他想著重逢的喜悅:一邊是涕淚橫流的白頭翁,一邊是火熱深情的少年郎。葛林忠要告訴王雲起他飛出那一刀的無奈。葛林忠要告訴王雲起他恨不得當時就跟他去死。重回陽界的王雲起儘管和自己年齡相差懸殊,可咱是生死弟兄,不是兩輩人,你別喊我姑父,還是喊我哥。哥這個稱呼葛林忠多年沒有聽到了,沒人能像王雲起喊他哥那樣——聽著是那麼親切。
可面前這個孩子什麼也記不起來了,葛林忠還不死心,他對王天賜說:
「你也沒個哥哥弟弟,我想聽一聽你喊哥的聲音。」
「哥哥——這有什麼好聽的?」王天賜感覺姑父的神態不定,他懷疑姑父病了,又說:
「姑父,你不是病了吧?這裡有教會醫院,前幾天我頭疼,先生帶我去醫院,人家那個洋大夫給我吃了三片葯就好了,還沒要葯錢。」
葛林忠還沒有回味過來王天賜喊的哥哥與王雲起喊的哥哥有哪些區別,當他聽到王天賜說去過教會醫院看病就趕忙說:
「那可不是咱中國人去的地方,他們要抽中國人的血哈,先生怎麼能幫著洋人作惡呢!」說著又打量著王天賜問:
「洋鬼子在你身上動過刀剪沒有?抽過你的血沒有?」
王天賜聽到這話本來想笑,可看到姑父那個緊張樣子又笑不出來,從來都沒有和自己說這麼多話的姑父,今天話多得讓王天賜摸不著頭腦。他越想越覺得姑父今天不對勁,這個從來沒對自己說過一句重話的親人,是不是不放心自己一個人在外?
「姑父,我在這兒書讀得挺好的,先生們也都挺喜歡我,你和姑媽都甭操心,現在離得這麼近,要是以後我走遠了,你們怎麼辦呀。」
「你走遠了?你要去哪?」
「我就是說說而已——要是我書讀的好,說不上我還要去北京讀書。北京不是離家更遠嗎?」
「咱可不上北京去讀書,那裡歹人忒多,不過——嗯——這事以後再說。剛才你說你吃過洋人給的葯?你沒有不舒服吧?吃過多久了?你以後再也不能去洋人辦的醫院看病,你沒聽說嗎?青島洋人辦的育嬰堂,專門搜集那些沒爹沒娘的孩子去做什麼試驗,聽說洋人特別愛吃中國人的心肝,你好好在這兒讀書,千萬別進洋人的醫院,更別和洋人來往,他們可都是吃人的妖怪殺人的魔王,你要是不聽我的話,現在就跟我回家去!要不我回去告訴你姑媽,讓她來喊你回家。」
葛林忠本來還想叫兒子喊一聲哥,讓他仔細分辨有沒有王雲起當年喊自己的那個味道。現在不行了,這孩子竟吃過洋人的葯!該不是這葯把他給弄糊塗了?還是他忘了對自己的許諾喝下了**湯?這個長得和王雲起一模一樣的人,一點也記不得他前輩子的事,葛林忠熬了這麼多年,希望能和兄弟團聚,今天終於被事實打消了隨著年月增加逐漸變大的幻覺。王雲起沒有兌現自己生前說過的話,自己一直等待對他道出實情的時刻不會出現了,滿肚子的委屈也沒法向他傾訴了,葛林忠嗚嗚地哭了起來:
「你——怎麼——把——前輩子的事——都忘了,你不是說——你絕不喝——閻王爺的——**湯嗎?」
頭一次看到姑父傷心地哭泣,嘴裡還嘟囔著這些他聽不明白的言語,王天賜慌神了,他忙說:
「我再也不問家裡事了,姑父,您別難受,其實姑媽、姑父也帶個媽和父字,我不會改變對你們的稱呼,您千萬別對我姑媽提起今天我說的話,咱就當什麼也沒說,好嗎?姑父!」
就當什麼也沒說這行嗎?看來面前這個自己的兒子,只是長得像舅舅,模樣僅僅是個殼子罷了,他不是蘭陵王再世,他不是……
王天賜十三歲了,葛林忠決定讓他去煙台讀書,儘管王雲雪有一百個不放心,想來想去也只好同意男人的話,是啊,誰也不能把兒子死拴在家裡,一家人商量好了決定一起去學堂看看,在離煙台不遠的地方他們看到了站在路邊等候的於聯嘉。
「他舅,你怎麼也來了?」王雲雪下了車,說著又把穿戴周正的王天賜推到於聯嘉面前說:「快喊舅舅呀!」
王天賜給於聯嘉鞠了一躬,親切地喊了聲舅舅就靠在於聯嘉身旁。於聯嘉看著王天賜說:
「幾個月不見就又長高了,上車咱進城去學校,走!」
北海中學坐落在一個平坦的山樑上,四周都被松樹環繞,不走近還真看不到這裡有座新式學堂。緊貼學校就是一座建築奇特的德國教堂,見到這所規模比小北戴大的多的古怪房屋,讓王雲雪心裡泛開了嘀咕,她自言自語地說:
「怎麼這裡也有這勞什子?」
於聯嘉知道王雲雪的忌諱,忙說:
「你還沒去青島看看呢,那裡更多。」
王天賜看著這尖尖的房屋拉著於聯嘉的胳膊問:
「舅舅,這是幹什麼的地方呀?」
王雲雪不等於聯嘉回答就說:
「是養豬場。」她一想不對,馬上就改口說:「是洋人殺中國人的地場。」接著就跟葛林忠說:「你把車趕快點,你聽不見那個臭味呀!」
王天賜使勁抽了抽鼻子說:
「姑媽,我怎麼沒聽見臭味呀?」
於聯嘉輕輕地搖了搖頭,他把王天賜拉到自己懷裡說:
「咱知道學堂招生的事晚了,今天去求求人家,看能不能讓你進去,見了先生別緊張,舅舅已經跟人家說了,人家要看看人再說。」
王雲雪一聽這話急了,她對著葛林忠:
「你這怎麼辦的事?」
葛林忠也尷尬地看著於聯嘉說:
「我前幾天才看到的布告呀?怎麼就晚了呢?」
「你們別焦急,我不是說了嘛,人家校長要親自看看孩子。」
北海中學的校長在辦公室接待了這一家四口,他把四個人都打量了一番,他注視著王天賜,感嘆地說:
「真是光陰似箭啊,這孩子——」校長看著這個五官清秀的男孩,想起了被人們傳說的王雲起,於聯嘉先前告訴他這個孩子是王雲起的過繼兒子,他打量了一番葛林忠和王雲雪,心裡很多話又不好當著孩子的面說,就又對王天賜說:
「你沒有參加學校的考試,本來不該接收你入學的,可是因為你叫王天賜,我就不得不接收你,我知道你父親的事——好了,咱們不說了,以後好好做學問,要是跟不上堂,可別怪我不客氣!」
於聯嘉聽到校長這樣說,忙對校長鞠躬說謝謝。葛林忠也忙不迭的千恩萬謝校長的恩典。校長也起身還禮說:
「因為他是義和團的後代,我才破格收下他,倒並不是我贊同義和團的行為,可他們畢竟還有血氣。好吧,你們去教導處辦手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