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前世今生 恍若一夢
大明正德元年,八月,京師。
北京城裡,有很多繁華喧鬧的地方,這中秋又將至了,市面上更加熱鬧無比。但是總歸有幾個地方,即便是佳節將至,也是和熱鬧掛不上邊的。
東皇城根往保大坊一帶,那是一處,這個自然不必說,那是東緝事廠所在,以東廠如今的行情,那真是生人勿近鬼神繞路。然後在石碑衚衕那裡,又是一處,那是北鎮撫司所在,這個就更不必說了,錦衣衛這些年雖然不復前朝那麼跋扈,但是總歸是令人生畏的地方,論起惡名來,東廠也不過是後來居上而已。
除此之外,只怕就是北鎮撫司在皇城外的這些個衛所了,京師的地域劃分,那是太宗文皇帝遷都來的時候,就規劃好了的,這皇城外頭是內城,內城外頭是外城,一層套一層,涇渭分明。這些衛所,總是在關鍵的位置上,各自管著一塊,從地圖上看去的話,幾乎內城外城,都在這些衛所的輻射之下。
在內城,北鎮撫司有五個千戶所,這些千戶所下面,又各自有不少百戶所,和這喜慶的氣氛不搭調的是,這些北鎮撫司轄下的衛所,哪怕是和繁華的市集,近到可以隔街相望,但是這街的這邊,和街的那邊,也截然好像是兩個世界。
兩個有氣無力的石獅子,一塊幾乎有些斑駁的牌匾,還有偶爾進出身穿飛魚袍臉無表情的陰冷漢子,還有路上匆匆加快腳步離開這裡的行人,這個地方,是大明北鎮撫司轄下的內城千戶所之一的細柳衚衕千戶所。
平日里,用門可羅雀來形容這裡,似乎也不算過分。但是,今日里似乎有些不同的是,千戶所里,穿著飛魚袍的錦衣衛們,進進出出,看起來多了幾分生氣。。
外人們或許不清楚,不過,這進出的錦衣校尉們,可是清楚的很,今兒是細柳衚衕千戶所放餉的日子。
這人活在世上,不管你是達官貴人,還是販夫走卒,總少不得吃喝拉撒,這要吃喝,沒有銀子總是不成的。錦衣校尉們人前威風,人後也得吃喝拉撒,也得養家糊口,所以,是今日里千戶中不管是上街巡邏緝盜的巡街校尉,還是在文武百官家循例派出監視的坐探,今天都回到這裡,來領自己的糧餉。
錢無病就是這眾多的錦衣衛校尉中的一個。
一兩五分銀子的餉錢,三分銀子的外派辛苦費,這就是下個月自己吃喝的全部來源了,錢無病掂了掂手上兩塊碎銀子,苦笑了一下,在名冊上按了下手印,朝著衛所外面走去。
得虧自己還姓錢,似乎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和錢似乎關係都不怎麼樣,不是錢躲著他,就是他躲著錢。
好久沒有開開葷了!錢無病低頭走出百戶所,一邊盤算著。這幾日麵餅就著涼白開,吃得自己都反胃了,今兒無論如何也要奢侈一把,弄壺米酒,來只燒雞,好好的解解饞。
像他一樣一邊盤算著走出百戶所的人不少,都是穿著半新不舊的飛魚袍,腰裡挎著把綉春刀的錦衣校尉們,雖然領了糧餉,但是喜笑顏開的人,卻是沒有幾個,百姓們感嘆世道艱難的時候,沒人想到,這些吃著皇糧的人,也在感嘆著世道艱難。
內城細柳衚衕千戶所絕對不是什麼油水足的地方,這裡是內城,千戶所轄地里最多的是王公大臣們還有京中各個衙門大人們的宅子,鋪面商行雖然也不少,但是卻沒幾個沒有後台的。也許你吃碗混沌那賣餛飩的老闆都能和某個侍郎主事的大人能拉扯上關係,在內城做買賣的,就沒一個簡單的。
這些這都是眼下的錦衣衛碰不得的,這要放在前些年錦衣衛風光的時候,倒是也算不得什麼,那平安銀子真是可以說收得手軟,一身飛魚袍子穿著,至少衛所方圓一兩里地,啥花銷都不用花錢,只不過如今。如今不說也罷,這飛魚服終究沒有東廠番子們的高帽子吃香了。
「無病哥,無病哥!」後面有人高喊著,錢無病頭都沒有回,舉起手來揚了揚,算是回應了,不用回頭,他也聽的出這聲音的主人是誰。
「就知道今天准在這裡能找到你,我爹說了,叫你今兒去我家吃晚飯,有事情和你說!」一個矮矮胖胖的少年,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竄了過來,很是熟稔的拍拍錢無病的肩膀。
「你爹又來這套,每到放餉的日子,就把我拎過去訓一頓,有個屁的事情啊,就是想吃我的孝敬!」錢無病一愣,旋即笑罵回了一句。
少年叫吳虎臣,很威武的名字,據說,這名字還是他爹在他滿月的時候,花了兩分銀子請一個落第的舉子給取的,作為軍戶家的兒子,有這樣的名字,的確比起那些叫柱頭、大勇之類的名字,要威風多了。
詳細介紹少年的名字,當然不是因為他這名字取的多好,錢無病還覺得自己名字無病無災大吉大利呢!吳虎臣不是重點,重點是,那位落第的舉子,可能覺得取個名字收了吳虎臣他爹兩分銀子,有些不大厚道,於是買一送一,給吳虎臣取完名字,順便也送了他的雙胞胎的姐姐一個芳名--嫣然。而這吳嫣然,正是錢無病那死了兩年了的死鬼老爹,給他早就預定好了的錢家媳婦。
是的,這吳虎臣,就是錢無病未來的小舅子。
「切!」吳虎臣毫不在意他的鄙視,笑嘻嘻的說道:「這女婿孝敬丈人,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么,你敢摸著胸口說,你不想見到我阿姐,你敢說,我立馬掉頭就走,不在你眼前惹厭了!」
「哎」!錢無病有些軟了下來,想起嫣然那雙黑漆漆的眸子,他開始感覺自己手上的那點碎銀子,已經開始在死命的長翅膀了,隨時都可能飛走。
「走吧,老規矩,先去割兩斤肉,老頭還有酒么,要不要沽一壺!」錢無病無可奈何的搖搖頭,「這老頭怎麼比我還清楚這發餉的日子呢?」他一邊嘀咕著,一邊任由吳虎臣帶著他朝著前面走去。
吳虎臣的家在德勝門那邊,也是在內城的範圍里,實際上,這北京的內城裡,除了達官貴人多,還有一種人,絕對比平常的百姓少不了多少,那就是京衛士卒和士卒的家眷。換個角度看,這些士卒和其家眷,其實也算是內城的百姓。
京衛都指揮使司轄下二十六衛,二十餘萬人,其中像錢無病吳虎臣這樣世代軍戶出身的,那真是不要太多,在內城裡某些個衚衕,從衚衕口到衚衕尾,一水的軍戶,家家都有在衛所里當差的情形,簡直是太常見了,就算是那些市井好漢們,只要腦殼沒有壞,也輕易不敢在這些地方討生活。
當然,這都是指那些最底層的校尉,力士們,真能混上一個百戶,自然有了自己的一番局面,也有能力置辦宅子了,所以,在這些衚衕里,這官職最高的,也就是到總旗頂天了,再高就沒有了,說這些地方是這些苦哈哈的軍戶的聚集地,似乎也說的過去。
好在大明的軍戶都是世襲,雖然大家清苦是清苦一點,倒是也過得下去,朝廷對於京衛的糧餉還是給的算足的,一年當中,至少七八個月能拿到足餉,比起地方上的那些個衛所,這待遇已經很不錯了。
吳家的軍籍在旗手衛,算是個太平差事,旗手衛是掌管皇城旗鼓、守衛的親軍,人手一直不是太多,吳家不止吳虎臣吳嫣然這一對雙胞胎姐弟,在他們上面,還有個哥哥,如今,老吳頭退了下來,這家裡自然就將吳虎臣他大哥補進了衛所,這吳虎臣成了軍余,倒是有些不尷不尬了!
朝廷律令,軍戶又不讓做別的營生,俗話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家裡有這麼一個半大小子,還有一個女兒,吳家一家四口全部靠著他大哥一個人的糧餉過日子,這自然是有些拮据,相比之下,錢無病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倒是還要顯得活絡多了。
在坊間買了酒肉,錢無病想了想,又拉著吳虎臣,轉進了一家鋪子,他記得吳嫣然給他說過這家鋪子,似乎他們的釵子做得不錯?
見到錢無病爽快的付錢拿起了那隻木釵,吳虎臣賤兮兮的擺出一副「我就知道這樣」的樣子:「還說不念著我阿姐,這半分銀子買這麼個玩意,也就你捨得,就連我阿姐自己,都未必捨得呢?」
「這錢多有多花,少有少花,該花的省了,那叫摳門,不該花的花了,那叫敗家,錢花在你姐身上,那才叫花到實處呢,孝敬了你爹,那才叫冤枉。。」錢無病一邊說著扯淡的話,一邊看著門外,適才進門買釵子的時候,門外街對面就有幾分鬧騰,此刻已經聚集了不少閑人了。
收好東西走了出來,錢無病看見了他最不願意看見的東西——東廠番子們那不是一般高的帽子。
「是番子們又在拿人,這不知道又有哪一家倒霉了?」吳虎臣幸災樂禍的說道,這種心理頗有些仇富的味道,看到這些鋪子被這些番子們砸的亂七八糟,鋪子里胖乎乎的老闆哭天喊地,儘管知道這些番子沒一個好東西,肯定又是巧立名目在斂財,他還是忍不住風涼了一句。
錢無病看了對面哭天搶地的凄慘場面一眼,面無表情的從閑人們身邊走過,毫不停留。
不說他有沒有能力管這種事情,就是他有能力管這種事情,他也絕對不會再攙和這種不關自己的事情了,記憶中的教訓,深深的告訴他,不管哪個世道,壞人雖然未必比好人多,但是若是壞人當道的時候,好人最好別攙和,不然的話,那可就印證了「好人不長命」這句至理名言了。
說來也奇怪,他父親在的時候,他倒是沒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同,除了偶爾做一些奇奇怪怪連自己都不清楚的夢以外。
他也曾將夢裡的情形,詳細的給父親說了說,什麼天上飛的大鐵鳥啊,地上不用馬拉跑得飛快的大車啊之類的,說完的結果就是嚇得他父親以為他撞了邪,還特意去大慶壽寺求來符水給他驅邪。
從那以後,他就不再將自己的夢告訴別人了,他不傻,相反來說,他非常聰明,如果是這是撞邪的話,那豈不是他天天都在撞邪,一個天天撞邪的人,可不會有人待見的,從那以後,他就不再給父親說自己的夢了。等到他父親過世后,這夢境更是成了屬於他一個人的秘密,埋在他心底的最深處,再也無人知曉。
他知道,自己怕是和別人有些不同的。
直到有一天夢裡,他清楚的看到了自己在那些奇怪的夢裡,為了幫助一個女子,而被幾個竊賊活活的刺死,他終於有了幾分猜測,或許這不是撞邪,也不是夢,或許那是他的前世,要不然,怎麼會如此的清晰。
聽說人死了之後,都要在奈何橋前喝一碗孟婆湯,就會忘記掉前世所有的事情,他想,或許他這輩子投胎的時候,沒有喝那一碗孟婆湯。
夢中的前世給他最大的警醒,就是做人切莫不要強出頭!好人不是想做就能做的,沒有能力強自出頭要做好人的下場,一定是會死的很慘。他清楚的記得,前世的自己被刺倒躺在地上流著血的時候,四周路人那些冷漠麻木的眼神,那些眼神,想必就和自己此刻的眼神差不多吧!如果說要有區別的話,那就是眼下並沒有一個愣頭青蹦出來,以身來試試東廠這些番子的鋼刀鋒利不鋒利罷了。
我只是一個小小的錦衣校尉,一個連上街緝盜都沒資格的錦衣衛坐探,見義勇為路見不平這種事情,還是讓別人去做吧!好好辦差,爭取做到小旗,總旗,攢下足夠的銀子,將嫣然娶回家來,給錢家開枝散葉,那才是我錢無病應該做的!
錢無病默默的走,默默的想道!
「無病哥,怎麼不看看熱鬧再走!」吳虎臣正是最好動的年紀,見到錢無病不聲不響的離開,有些覺得不甚過癮。
「這種事情,天天都有,有什麼好看的,對了,東廠不是到咱們這邊,招軍余去做番子,聽說招了不少人,你怎麼沒去報名?」錢無病不理他這一茬,隨口問道,他可是知道,自己的未來老丈人,對這個兒子,可是有夠操心的。
「啐!」吳虎臣往地下狠狠的吐了一口唾沫,「咱們衛所的爺們,可不是那些讀書相公,腰板子軟的跟麵條似的,無病你就這麼看輕我么?」
「做番子有什麼不好,又有錢拿又威風!」錢無病笑道:「咱們萬歲爺登基以來,東廠可抖的厲害了,咱們錦衣衛見了他們,都要繞著走!」
吳虎臣剛剛慷慨激昂了一下,聽這話臉色陡然變得古怪起來,噗哧一下終於沒忍住笑了出來:「齊家的二小子,瞞著他爹去報了名,回來之後,就被齊老爹關上門就打斷了腿,到現在還沒下床呢!」
「敢情你是怕被你爹打斷腿?」錢無病也笑了,雖然一身破舊錦衣,笑容卻是溫和無比。正兒八經的軍戶人家,可沒幾個瞧得起東廠的番子們的,那些人,好多都是以前市面上的潑皮混混,和這些人為伍,大家普遍覺得掉價。
「才不是!」吳虎臣急了:「咱們的前程,得一刀一槍殺出來才叫光彩,這上街逮個人什麼的,還不夠丟人的,更別說,東廠的公公們,只怕連刀都拿不起,跟著他們干,能有什麼出息?」
話一說出口,吳虎臣就覺得有些不妥,看到錢無病的笑容慢慢收斂,他有些心虛的解釋道:「我是說東廠的番子他們,沒說無病哥你們錦衣衛,咱們旗手衛錦衣衛,都是天子親軍,和他們不是一回事情!」
「說話沒個遮掩,這種話以後不要亂說!」錢無病瞪了他一眼:「讓人聽去了,沒來由給家裡招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