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6章 長信宮婢
長信殿多了一個小宮婢,倒也沒引起什麼人的注意。
表面上,霽月是不起眼的小宮女,或許唯一特別的地方,她是內司大人挑出來送給左昭儀娘娘近身服侍的。因著聰明機靈,甚得娘娘喜歡。
這日,難得的晴好天氣,左昭儀來了興緻,命人取來琴設擺於庭院中,想於陽光下撫琴消遣。霽月也是自幼學琴,卻還未聽過左昭儀彈琴,興緻盎然地期待著。
冬陽溫和,透過落葉的枝椏傾灑下來,閃閃光輝。
左昭儀於樹下撫琴,琴聲悠然,舒緩如流泉,如訴情如訴詩,聞聽者無不心曠神怡。左昭儀的琴聲,似乎能帶人回到最無憂無慮的記憶。
霽月的思緒隨著琴聲飄散很遠,彷彿回到了春天裡的長安城。微風和煦,草長鶯飛。積雪融化,溪水潺潺流動,空氣中是淡雅的新生植物的清香,堤邊楊柳抽嫩芽,於春煙中裊裊婷婷。霽月與兄長、幼弟歡笑著四處奔跑,娘親在一旁輕喚:「慢一點,仔細別摔著。」
這是曾擁有過的長安春景。這是從此只能盼君入夢來的長安春景。
霽月正聽得入神,一個響亮渾厚的聲音隨大笑聲而至:「哈哈哈,愛妃好雅興,一人彈琴,怎麼也不叫朕欣賞?」
霽月猛地回頭看,一位氣宇軒昂的中年男子大步踏入,他的身上,赫然是團龍紋袍!
一應人等立即跪下叩頭。
左昭儀起身行禮:「陛下過獎了。」
皇帝笑言:「朕甚少夸人,你的琴藝倒是每次聽聞,都是真心讚歎。」
霽月卻忘記下跪,只是盯著他。皇帝身形魁梧,不怒而威,對著左昭儀滿面笑容,仍不掩氣場強烈。
霽月手越掐越緊,指甲不知不覺陷入掌心。她不明白,既然如此寵愛左昭儀,又怎會這樣無情地對待馮氏一族?到底是怎樣殘忍堅硬的心,才能一面笑著寵愛著,轉臉冷酷地殺光眼前人的血肉至親?
「你是誰?」
皇帝感到有目光一直注視著自己,轉過頭,發現是個八九歲模樣的小宮女。只是好像從沒見過,又有摸不清的似曾相識。
左昭儀說:「陛下,這是臣妾近日收得一個近身宮女,許是從沒見過聖駕,驚著了。」隨即命令:「霽月,還不快跪下給陛下行禮?平日里都是好好的,怎麼突然這般無禮?」
霽月隨即反應過來,慌忙下跪叩首:「皇上恕罪!奴婢愚鈍,今日有幸見聖駕親臨,實在是震於龍威,失了禮儀,萬望皇上、娘娘恕罪!」
「抬起頭來。」皇帝命令道。
霽月心內緊張,強作鎮定,緩緩抬起頭。
氣氛彷彿凝結了。
左昭儀努力定了定神,攥緊自己的雙手,指尖仍是掩飾不住的微微顫抖。
皇帝打量了幾眼霽月,又轉頭看看左昭儀。終於開口:「朕怎麼覺得這小丫鬟與愛妃略有兩分相似呢?」
霽月的心一下子被揪住了,不敢呼吸。
「陛下真是聖明,一眼就把臣妾心內的想法看穿了。」左昭儀輕聲說。
「哦?愛妃此言何意?」
「臣妾也是看她眉眼中似有臣妾幼時模樣,心生喜歡,才把她收到身邊的。哪曾想,陛下這一進門,就看明白了。臣妾真的是被陛下看透了。」左昭儀略帶嬌嘖的口吻:「臣妾在陛下面前,可是藏不得一丁點小秘密。」
「哈哈哈,愛妃,你啊,機靈,就是藏不了心事。這細看,倒也不像。你喜歡什麼樣的就收在身邊也好,朕不在時陪你解悶。」說著,便不再看霽月,走入殿內。左昭儀跟上去,皇帝說:「朕今日也乏了,來這聽你彈彈琴吧。」
左昭儀福了褔身:「是。」轉頭命宮女:「把琴搬來殿內。」
一切安置妥當,左昭儀揮揮手,讓宮仆全都退下。
霽月施禮退出去。待走出來好一會兒,才敢稍稍放鬆下來,撫著胸口,輕舒了口氣,才發現脊背衣裳早已被冷汗滲透。
轉眼間,即是元日節。元日年節是一年的初始,皇宮裡熱鬧起來,宮人忙忙碌碌的準備。
元日節朝會後,宮內設御膳晚宴,左昭儀自然要參加。她挂念著過年留霽月一人孤單,便帶著霽月一同去。只是宮婢不能入座,霽月默默站在殿內角落,看著推杯換盞的達官貴人,恍惚間,好像置身往年的馮府之內。
長安的元日節也甚是熱鬧,馮府總是提前許久就掛上了紅燈籠。冬日的蕭瑟中,喜慶的紅色格外溫馨。
那日霽月還與家人圍聚一桌,其樂融融,哥哥還與自己嬉鬧爭搶卻鬼丸,弟弟還沒能喝上一杯屠蘇酒,如今,單落下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這冰冷的宮殿內……
「霽月快看,九皇子!」身邊的清麗姐姐湊耳邊跟霽月說。
霽月抬眼望去,剛走進來的男子著玄色鑲邊深藍底暗紋長袍,英挺身姿,濃眉上揚,目光炯炯,輪廓分明,與其他皇子的養於深宮華貴但懶散不同,他身上硬朗之氣頗為不凡。
「這位九皇子……卻是與其他人不同。」霽月輕聲說。
「那可不?」清麗說,「九皇子啊,雖然是最小的皇子,但自幼習武,還跟著太子上過戰場呢,自然有不一般的氣度。」
霽月看到他與皇太子坐在一起,不禁疑惑,問道:「清麗姐姐,九皇子與太子,怎麼坐在一起?」按說年齡最小的皇子,座位不應排在太子身邊。
清麗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九皇子幼時便喪母,先皇后宅心仁厚,把他帶在身邊撫養。太子年長,先皇后逝世后,太子又把他接入東宮,直至去年,他才立府。打小啊,太子就帶他在身邊,感情深厚著呢。」
「倒是難得。」霽月心想,身處皇權中心,哪個不是勾心鬥角,陰謀詭計?這份手足之情尤其彌足珍貴。
「咱們的太子啊,也是賢王。」清麗恐是一直呆站著也無趣,便絮絮叨叨跟入宮不久的霽月聊起來。
「哦?」
「怎麼,你難道沒聽過嗎?」
「霽月年紀小,向來沒怎麼關心過。」霽月說。也確實是這樣,馮父為了不讓大魏皇帝疑心,從不涉入朝政。霽月也從未聽人提起過京城之事。
「也是。那天看內司大人把你接入殿內,說是被別宮的大人懲罰,內司大人不忍,我們娘娘也是心善,把你收到身邊。看你年紀也小,想來也並沒關心這些。」清麗看霽月年齡小小就被送入宮中,也不免心生憐惜。
「是。」霽月接話說:「霽月自幼家貧,父母雙親皆逝,無奈被送入宮中,以後不懂的地方還望清麗姐姐多多指教。」
清麗笑言:「沒事,咱們都在長信殿,往後啊,大家都多照料點。不過好在左昭儀娘娘心善包容,對咱們也是很好的。你不懂的地方儘管問我。」
「是。聽姐姐剛才的話,太子賢名在外?」霽月問。
「是啊,這滿京城啊都知道,文武百官都誇讚,說太子賢明,有治國之才,為人正直,又心懷仁慈。將來定是位仁君。」
「這樣啊,」霽月看著正與九皇子附耳說話的太子,「這麼說,大家也都認可這諸君之位必歸太子了?看來這皇宮也並沒有什麼傳說中的爭權奪位腥風血雨嘛。」
「噓,」清麗壓低聲音,使使眼色,霽月順著望去,看到有一人坐在九皇子旁邊。那人與太子差不多的年紀,只是面容有些兇狠,完全沒有太子溫文雍容的貴氣。
這個人,身影怎麼有些熟悉?霽月越看越不安,心也加速跳動。
到底是誰?
「霽月?」
「霽月!」清麗輕碰霽月的肩膀:「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沒有。姐姐,那位是誰?」
「安王殿下。」清麗小聲說。
安王!原來如此,難怪自己看著熟悉心慌!
霽月直勾勾地瞪著他。就是這人!就是他!那一夜的腥風血雨的劊子手!
清麗悄悄說:「安王可是野心勃勃呢。你可別跟別人說啊。我也是聽宮中傳言,說他對太子不服著呢。」
這安王本是鈴妃之子,無奈鈴妃不知何故得了怪病,素不得寵。自先皇后逝世,皇帝冊立赫連氏為當今皇后,赫連皇后膝下無子嗣,便收養了安王。安王得了赫連家族的支持,也越發跋扈起來。
霽月覺得自己此時的目光必如殺人一般。
「霽月。」清麗輕拉霽月一起跪下,皇帝駕到。
皇帝舉杯,百官奉迎。大殿里張燈結綵,喜慶祥和。
只有霽月的內心冰冷空寂如寒夜。她努力壓制自己心內的憤怒。現在的她,無能為力。看著高高在上的魏王,和劊子手安王志得意滿的樣子,看著大魏皇族幸福和美的樣子,想到自己的家人,還曾說好一起歡度元日,如今屍骨俱無。
左昭儀回宮后,發現霽月面色沉重,魂不守舍。遂支開宮女,拉著霽月的手,僅是握著,也沒有說話。
左昭儀心內何嘗不是難過。這次年節,是兄長一家滅門后的第一個節日。每逢佳節倍思親,今與親天人相隔,這種痛楚,世間誰能承受。
「姑母……」霽月緩緩說,「安王,就是他,帶兵血洗了全府。」
「拓跋余?」
「拓跋余?就是安王嗎?」
「竟然是他……」左昭儀鎖住眉頭,陷入了沉思。
「姑母?姑母?」霽月喚了幾遍,左昭儀才回過神,點點頭:「是。」
「聽說,他很有野心?」
「野心倒是大,血洗馮府許是他極力討好皇帝的打算。」
霽月沉默了一會,說:「姑母,可否幫我接近九皇子?」
「九皇子?」左昭儀疑惑:「為何?」
「安王有野心於我來說,倒也沒有壞處。既要奪權,這魏王宮必然會爾虞我詐,倒不如多些人,熱鬧些。」
左昭儀聽了,凝視著霽月的眼眸,說:「霽月,你可要想好,捲入其中的話,再也脫不得身了。我知道你的心思。但千萬,姑母也是擔憂你,千萬要步步謹慎。保護自己。」
霽月點點頭:「姑母放心。霽月還想活得久一些。」
「姑母也為兄長族人不平,但表面上,還是要裝得事不關已。伴君多年,也從不曾坦露真心。誰想到,他竟如此狠心,滅我馮家滿門……本想,我這一輩子也就困於深宮,逃脫不得了。若是你想平淡度過一生,我倒也能為你盤算。只是你親身經歷慘痛,心性剛烈。這枷鎖,你倒還是給自己套上了。」
「霽月只願,若有一日,與雙親泉下相見,能無愧於心。」
「放心。有姑母在,斷不會讓你孤軍奮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