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章 撒馬爾干
風靈抵達撒馬爾干城的那日,正逢二月初二開市,此地唐風不盛,不見有人在郊野作那些春播的祭祀。
進城時的盤查也不甚嚴厲,守城的兵將只問了她隨行人數並來意,風靈下車作了答,只說商戶,來投親行商的。守城兵士朝她的車一指:「車裡還有什麼人?」
風靈回頭示意佛奴將車上簾幔打起,半露出躺在裡頭的拂耽延。
「裡頭是我夫君,本是康居國人,路上身子抱恙,昏昏沉沉地睡著。」風靈說著粟特話,眼裡流露出幾分楚楚可憐,順順噹噹地將那兵士打動,揮手示意放行。
她重回車上,默然執起拂耽延的手,有意垂眼不去看城門的巍峨宏壯。車簾落下,遮住了她臉上的怔忡。「阿延,這便是康居撒馬爾干城,以往西來的商客總說撒馬爾干城如何氣勢恢宏,如何堂皇耀目,今日咱們也到了此處,你不想瞧一眼么?」
躺在她身旁的人毫無反應,她卻說得若無其事,好似她所說一字一句,他皆能聽到一般。末了,她微微嘆息,抓起他的手貼在自己的面頰上,「阿延,方才進城門時,我一眼也不曾去望那城門,待你醒來,咱們一同來瞧。」
「阿耶,那歇也不曾望過。」風靈身後突然冒出一把脆朗的童聲,那歇自她身後探出腦袋來瞧拂耽延:「阿耶,阿耶,你快些醒醒罷,咱們都到康居國啦,那歇甚想看那城門。」
風靈伸手摟住那歇的肩膀:「你阿耶他太乏了,一十五歲便披甲征戰,二十多年來從不曾歇過,咱們莫要吵著他,教他好好地歇著。」
車在城中晃晃悠悠地行了一陣,佛奴隔著車簾沖裡頭吆喝了一聲:「大娘,到地方了。」
杏葉從另一車上跳下,忙趕著上前來攙扶風靈下車。佛奴將一扇幽藍的青金石精細描繪過的大門打開,半磚半木的宅子齊齊整整,收拾得甚好。
風靈粗略走了一圈,上上下下總有二十來間屋子,並兩個園子,宅子後頭還有半條巷子,足可容下顧坊百來多部曲居住。宅子不似唐地一貫的宅子那般規整,樓起的也不高,但黃磚砌就的牆面顯得異常寬敞明亮,彷彿任何一個角落都能教陽光照見。
「匆匆忙忙間,我也只能找到此處,暫先將就著罷,好歹孩子能有個安穩的落地之所,延將軍……」佛奴話說至一半,驚覺說錯了話,大大地啐了自己一口,「我是說,阿郎也好有個地方先將傷養著。」
風靈渾不在意,打量著周遭笑道:「極好,我瞧著此處極好,也夠寬闊,頂要緊的是合得上眼緣,我甚是喜歡。你也莫再費事去尋旁的宅子,歇上兩日,趕緊回西州將阿幺接來是正經。」
佛奴點頭稱是,「如今開了春,路上不難走,也不必歇著了,明日我便回西州去,先將阿幺他們接過來,再處置顧坊的搬挪。」
「佛奴,我沒出息,教你跟著我受累,從沙州到西州,這會兒又到了康居,顧坊的買賣要你拾掇了三次。」風靈略有些懊喪,她從不同佛奴見外,這回卻是誠心愧疚。
「確是勞苦了些。」佛奴毫不客氣地受下了她的愧疚,轉而笑了起來:「虧得七夫人總說你生就是行商之材,怎還沒看明白,沙州不過是個小商鎮,中轉中原與西州之間的貨品,咱們挪到了西州之後,做的卻是大唐同域外的買賣,格局已教沙州大不同。眼下到了此處,城中是何情形,你也瞧見了,那做的可是天下的買賣,較西州又大出一圈去。往後且有的是大買賣做,顧夫人,你可得兜住了。」
風靈伸手推了他一把,露出了幾分躊躇滿志的淺笑。佛奴憂心了一路,恐她日夜照料拂耽延,不肯撒開一點點手,顧坊有他盯著尚不會有什麼亂子,可她如此下去便要將自己荒廢。現下見她鬥志不落,心中大安。
有部曲抬著拂耽延進門,風靈忙撇下佛奴,著緊地一路引著他們往上房去安置。佛奴猛然憶起曾聽人提過康居的一位名醫,有肉白骨活死人之能,彷彿正是在撒馬爾干城中住著。他匆匆交代了幾句,便徑自出了宅子。
不多時,那位名醫果真就教佛奴帶了來。風靈尚驚詫於他是如何在這陌生的城邦,將一位不願出診的清高名醫請了來,他已帶著醫士進了上房去替拂耽延探診。
那位醫士見風靈跟進屋,竟還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她作禮問好。
風靈屈膝回了禮,不敢擾醫士診脈,遂拉了佛奴至屋外細問。
佛奴向屋內一瞥,附在風靈耳旁細聲道:「我曾在西州聽人說起過這位名醫的一些瑣碎,因提到他與賀魯有夙仇便記得格外牢。聽聞他原居金牙山,兒孫皆被賀魯強拉去充作兵士,無一生還,他孑然一身逃至撒馬爾干城中行醫,定下規矩:但凡是賀魯部的人皆不救不治。我打聽著摸至他醫館,只說我家阿郎在西來途中教賀魯所傷,僥倖掙出命來,老丈二話不說,背了醫笥便跟了來。」
風靈不置可否地沉吟了幾息。佛奴急忙又解釋:「我一句不曾誆他,阿郎不正是教賀魯傷的?」
正說話間,老醫士慢慢地從屋內踱出來。風靈幾步迎上前:「敢問拙夫的傷情,可還有治?」
老醫士顯得有些沮喪,微微搖著頭:「這位阿郎傷體膚無傷,照著情形來瞧,該是傷在了腦顱內,有殘血在裡頭積淤,便教人昏沉不醒。這樣的病灶,老朽還真未治過。」
風靈神色黯然下去,突厥人的規矩她也明白,但凡成了行將就木的負累,便會徑直了斷,那醫士自金牙山來,也是個突厥人,自然不曾有機會診治過這樣的傷病。
老醫士蹙著兩道白眉躊躇道:「曾有個孩子,從馬上跌落,重擊於石,其情狀與裡頭這位阿郎很是相類。老朽因可惜他年少,私下替他灌過散瘀化濁的湯藥,本想著他腦中淤血若是自行散了,也便得救了。可這孩子命薄,昏仆著滴水灌不進,白費了那些湯藥,到底沒能救過來。」
風靈忽地重新打起精神,向那老醫士屈膝不肯起:「求醫士將那散瘀化濁的湯藥也開予奴,拙夫他……並非滴水不進,每日里靠米湯水已撐持了數日……」
老醫士二話不說,即刻返身回屋,在案上疾筆寫下了一個方子交予風靈:「夫人可得想仔細了,方子我是寫予了你,管不管用,只看各人造化。阿郎腦中的淤血若是能散,指不定哪一日便醒了,若是散不了,或即便是散了,也有可能……」
「我省得,醫士只管盡心開方便是,不論他日後怎樣,我都受著。」風靈接過方子,屈著的膝幾乎要碰到地下。
老醫士背起醫笥告辭,將充作診金的兩枚小金餅塞回到佛奴手中,重重一嘆:「都教賀魯害得不輕,傷老朽儘力來治,診金卻是休要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