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茯苓(09)
茯苓(09)
一夜卧床聽雨,夢裡千迴百轉全是桐鄉花水,行也安寧,坐也空靈。郁冬滿足地伸了個懶腰:「雨過天晴吃早餐,管他什麼陸自喃呢。」
外邊的水色還迷攏在湖面上,煙波裊裊,按照教練員的安排,今天所有人要完成跨越斷橋的勇氣練習。郁冬不知道有沒有人跟她一樣,小時候坐在爸爸的脖頸上,長大趴在戀人的背上,都覺得離地千里。
她真的好怕高。
帳篷里傳來的熟睡鼾聲正甚,郁冬習慣晚睡早起,每天一到七點,鬧鐘總會準時響起——
WhenIwasjustalittlegirl,
當我還是個小女孩,
Iaskedmymother,
我問媽媽,
WhatwillIbe
將來我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WillIbeprettyWillIberich
我是否會變得美麗、富有?
Here'swhatshesaidtome:
她對我說:
Quesera,sera,
世事不可強求,
Whateverwillbe,willbe.
順其自然吧。
Thefuture'snotourstosee.
我們不能預見未來。
這是郁冬小時候學會的第一首英文歌,在搖搖欲墜的老樓里安撫了她那顆飄搖的心。樓下音像店總愛在夜間循環,老闆娘穿著深紫色的長裙斜靠在門邊,眼神精明,腰肢卻鬆軟慵懶。
她酗酒,卻不抽煙。郁冬被爸爸半夜差去買煙時,她總是挑著眼說:「小姑娘,你可別抽煙,接吻的時候味道不好。」
「那你呢?你抽煙嗎?」
她撫了撫自己的長發,輕飄飄地搖開頭:「Whateverwillbe,willbe。」
郁冬學過劍橋英語,她知道這句叫「順其自然」,好比,無能為力的等待。像她那樣,眯著眼虛空焦點時,便讓人琢磨不出她是在想念愛人,還是思念母親。
「在想什麼?」
「嗯?」郁冬叉腰彎了彎身子,「沒什麼,在想這次跟大二野營一樣,挺有意思的。」
「嗯,我記得篝火晚會的時候你唱了歌。」
郁冬看著遠處的水鳥飛起,羞赧地笑笑:「兒歌而已。」
「嗯……」
陸自喃問:「昨晚睡得好嗎?」
「挺好。」郁冬伸懶腰,「你呢?」
陸自喃扯扯嘴角,苦笑道:「應該是沒你好。」
兩個人並肩而立,站在清晨的薄暮里靜靜聆聽大自然的呼吸,誰也沒有再開口說話。氣氛卻出奇的舒適,郁冬閉上眼,展開手臂:「心情好到像放飛了一千隻蝴蝶。」
陸自喃笑而不言,似乎還沉浸在大二那年篝火晚會的紅光里。沉默須臾,他淡淡地說:「郁冬,你唱歌跟你說話一樣好聽。」
「真的?」
陸自喃聳肩,「我從來沒對你說過謊話。」
郁冬不自然地撇看眼,用餘光掃了眼陸自喃正看著自己的神色,局促地收回眼,低聲道:「你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
陸自喃摸過郁冬的後腦勺,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從和尚嘴上搶下來的巧克力,塞到郁冬手裡,輕描淡寫地留了句:「郁冬,我想我不會再對第二個人說這樣的話了。」
說完讓少女臉紅的話就走,這跟耍流氓、脫了褲子就撤有什麼兩樣!
雞鳴長揚,早晨的安寧被即將到來的恐高任務敲碎,不止郁冬嚇得胃疼,就連一向生龍活虎的李湛然跟和尚也發怵。
斷橋設在勞修湖中央,湖面宛若明鏡刺人,遠觀像是平緩涓涓的細流,上了橋才發覺耳畔都是夏水漲潮的窸窣聲。
風在耳邊刮過,短橋上一次走上十個隊員,秦教練說了,隊醫和記者同志自願參加體驗,但所有運動員和教練員必須參加,且務必克服自己的恐懼心理。
有人認為,恐高的關鍵不在於「高」,到底歸結在一個「恐」字上。曾經有一個著名的心理實驗,假設將人的眼睛蒙上,並在其手腕上割出一道傷口,那麼這個人會不會在血液流盡之前就死亡呢?
DennisCoon在他的「EssentialsofPsychology:ExplorationandApplication」一書中也提及了該實驗,這樣看來,這個實驗很可能是真實發生過的。據稱該實驗發生在印度,發生時間是1936年,當時當地並沒有什麼保護人權的實驗政策,所以該實驗至少是可能發生的,至少具備實驗條件。
該實驗的對象是一名死囚,他獲得了在失血過多而死和弔死之間做選擇的機會,而這個死囚選擇了前者,這就是實驗被試的獲得過程。
實驗過程中,死囚被捆在床上,並蒙住眼睛。實驗科學家讓死囚相信在他旁邊滴的水事實上是他自己的血,死囚看不見自然也無法求證。實驗結果是就這樣的設置過了一段時間,實驗對象真的死掉了。DennisCoon在他的書中對這個實驗的解釋是副交感神經反彈(Parasympatheticrebound)致死。當這種由恐懼引發的激活狀態過去之後,副交感神經系統重新啟動,企圖鎮靜身體反應,並重新啟動消化和免疫系統。但如果之前的交感神經激活過度,副交感神經就可能會出現過度的反彈反應。
一般情況下,這種反彈反應可能導致胃潰瘍、頭痛、發燒等等。死囚對於死亡的恐懼是超出常人所要面對的應激條件的,所以猜測是其副交感神經反彈也異常強烈,可能鎮靜過度,比如:過度企圖減緩心跳,導致心臟停跳之類,最終導致肌體死亡。
說白了,人是會被自己的恐懼嚇死的。
所以當運動員們一個一個咬著牙從斷橋上跨過去時,郁冬的心悸並非毫無緣由,每當木質的弔橋晃動一次,她就跟著碎片撞擊聲抖了抖。
一步之遙,猶如千萬里遠。
鐵馬冰河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郁冬覺得:她寧可去淌水殺敵戰死沙場,也不願意硬生生挨過這樣的時間凌遲。眼見一個一個過去,竟然沒人落下。
所有人或悲壯或戲謔,看台上青煙水袖一同飄起大戲似的,饒有興緻地盯著對面還沒過來的人。
「郁冬,你能行不?」軍哥和郁冬落在最後,他看著郁冬煞白的小臉,寬慰道:「沒事,過不去咱們就從這邊下。」
「沒事,軍哥你先跟他們過去吧。」
「其實真別怕,閉著眼一抬腳就過去了。」
「嗯。」郁冬發顫,腿幾乎要站不住。
軍哥過去了,秦教練帶著大部隊往橋對面的山上走,正值麓川山的大好時節,隨意走兩步路就能見著好幾處旖旎的風光。拉練的疲憊,彼時全消。
「來,我握著你的手。」陸自喃沒走,他站在橋那頭伸出手,鼓勵的眼神灼熱起來,「郁冬,我在這邊呢。」
郁冬擺擺手:「我不行的,我真的有恐高症。」
「你行的,你還記得你以前為我蹦極的事嗎?」
郁冬半身倚在攬繩上,她仰著臉根本不敢往下看,連吸了幾口冷氣后,才發覺背脊早已經汗涔涔。她硬撐著站起來:「我沒忘,可是……」
郁冬後退一步:「我還是一個人從那邊下去吧。」
陸自喃著急地跨過來,橋身頓時劇烈搖動起來,郁冬嚇得直往後退,伸出五指阻止道:「別過來了!你快點跟上他們,我一個人能回去。」
陸自喃聞言站定不動,笑著說:「郁冬,當年我訓練拉傷大腿肌肉,醫生說我暫時無法再接受高強度的訓練,可能永遠也打不了職業籃球。」
「那段時間我頹廢、消沉,我覺得人在生死別離面前顯得太過渺小,甚至無能為力。我開始給自己灌迷湯,好說服自己其實這一切原本就是陰差陽錯,籃球是不屬於我的,而我的未來還有無數種選擇。」
郁冬冷著臉抿唇,「可你後來還是克服了。」
「不是的郁冬,沒有你我克服不了,永遠克服不了。」
陸自喃回憶道:「是你站在歡樂谷的蹦極台上對我喊:'陸自喃,我連全世界最害怕的事都敢做,還怕你不是那個掌控球場的陸自喃嗎?',現在我也一樣。」
他再次向郁冬伸出雙手,郁冬遲疑了一會兒,膽怯地伸出一隻手來,右手依舊死命地攥著繩索。她說:「走的時候跟我說一下,讓我有個心理準備。」
郁冬以為陸自喃要牽著她、護著她走過斷橋。
卻沒想到陸自喃只是握緊她的手,引著她走下斷橋,郁冬怏然:「不是要帶我克服恐懼嗎?」
陸自喃搖頭:「當年你跟我說,如果陸自喃不打球了,也還是陸自喃。現在我跟你說,郁冬,你想克服恐高,我就一直護你周全,你要是害怕,我就陪你一起後退。」
「這樣你就會脫離大部隊。」郁冬抽出手,「別為了我而背離你該走的路,就跟當年一樣。」
「路是我自己選的。」
「可我會不安心。」
陸自喃蹙眉:「可你還是當年的郁冬嗎?」
「你看到了啊,我好像還是那個廢柴的郁冬。」
看著郁冬懊惱的神情,氣氛稍微緩和了些,陸自喃抬手替她撩開黏在嘴邊的絲髮:「那很好啊,正好我也還是當年那個破原則一大堆,但遇到你就沒辦法計較的陸自喃。」
郁冬笑而不言。
並肩走下斷橋,沿著上來的小徑往紮營的地方走,郁冬心情漸趨明媚,采了一路的小野花,插/了一朵白中透著杏色的花瓣別在耳後,問陸自喃好不好看。
陸自喃溫言:「嗯,花好看。」
「切。」
陸自喃看著她被熙光敷上的毛絨光影,一時入了神,脫口而出:「你怎麼樣都好看。」
「真的?」
陸自喃不答,郁冬也就是隨便一問,她低頭聞了聞這些在角落裡開出來的無名花,側過頭輕巧地問道:「陸自喃,你說別人分手以後會不會跟我們一樣啊?」
提到分手陸自喃嘆了口氣,問:「哪樣?」
「這樣啊,彼此像多年未見的故友,能輕鬆自在地談笑,還能一起回憶那些年熱血的青春。」郁冬忍著心口上刺痛,故作平淡地說:「愛過就是不一樣,都釋然了。」
陸自喃頓住腳步,胸口的壓抑讓他很想狠狠地親吻郁冬,但殘存的理性卻讓他伸手鉗住郁冬的下巴,他眼神泠冽,一字一頓地說:「誰他媽跟你是故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