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對了,我記起咱們巫族事紀的冊子里曾寫,修鍊中的精怪若將自身精血相贈,其實有一層意思在。」
「咦?」秋篤靜抱著臉盆退回,好奇眨眸。「什麼意思?」
「就跟獸類欲佔穩地盤,所以在土地上撒尿、染上自個兒氣味的意思相近,牠們相中了,所以佔為己有,給出精血,滲進對方骨血中,將相中的對象理所當然變成自己的,說穿了就是一種「結定」,兩個全然無關的軀體,因血氣相通而結合在一塊兒。」秋宛竹笑笑輕語——
「挺像結親的,而且一結就是恆久,除非其中一方沒了,要不當真是山無棱、天地合,才能與君絕啊。」
秋篤靜聽到傻掉。
白凜?跟她「結定」?!
不、可、能!
她相信他當下那麼做,「結定」什麼的念頭絕對沒浮現過,甚至極有可能還不知有這層意思。
只是,她、她怎麼就臉熱得快冒煙,心還「怦怦、怦怦——」震得山響?!
「我打水去!」丟下一句,她轉身就跑,怕被姨瞧出端倪。
呼——太糟糕啊太糟糕,真要用冰涼涼的井水好好降溫啊!
【第三章】
三年後
輕身功夫首重內力運用與吐納之法,這兩者皆是秋篤靜的強項。
暗紅色勁裝身影提氣奔進白雪鋪天蓋地的老松林時,雪中的一點顏色宛若疾馳的紅翎箭,緊跟著那個狀若癲狂的年輕婦人。
小婦人綰起的髮髻已亂,身板嬌小,懷裡尚抱著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女娃,腳程卻異常飛快,不僅快而已,上凜然峰頂這一路,小婦人根本是跑給輕功已見火候的秋篤靜追趕。
兩道影子「颼、颼」前後奔出松林,小婦人終被逼到峰頂最高處。
秋篤靜反而緩下腳步,連呼吸都拉長放輕。
「蕭家小嫂子,跟我回去吧?你願跟我走,那是自個兒投案自首,你待在這兒還能往哪裡去?哪兒都行不通啊。」慢慢接近,足下放得極輕,厚雪上的功夫靴印似有若無,證明她內息行氣之術掌握得甚是絕妙。
小婦人彷佛沒聽到她說話,抱著孩子在崖頂上來回踱步。
秋篤靜繼而又勸——
「小嫂子,那巷裡的左鄰右舍有好幾位老大娘、老大爹,他們都願意替你作證知道你是迫於無奈,被逼的,那個蕭全吃喝嫖賭樣樣來,家底掏空了,就將歪主意動到妻女身上,小嫂子遇人不淑,嫁給這種丈夫確實——」
「不是!我沒丈夫!沒有的!沒有的沒有的——」似被某個字激怒,小婦人突然站定,猛地抬頭,瞪大的眼睛直勾勾。
「是。沒有的。小嫂子彆氣別急。」秋篤靜聲音放得更軟。
今年秋,她通過各項武試,堂堂考進峰下城大衙里,從一名小捕快當起。
今日城內發生一起殺夫案,小娘子使菜刀將自家相公砍得血肉橫飛,頭被砍斷,連心都挖出來。
接獲消息時,衙里人手各有要事忙碌,平時負責看管疑犯的老班頭八成覺得行兇的僅是嬌弱的婦道人家,拘捕起來毫不費事,遂只領著她這個新手趕往。
沒想到輕功早有小成的她還險些追捕不上,更別提老班頭。
再有,她實在想嘆氣她手背上的圓紋正淺淺發亮啊!
其實也不需要圖紋多提點,光是蕭家小嫂子身上種種異狀——太快的腳程、過大的力氣、幾要將眼白部分吞噬掉的瞳仁也曉得事情不單純。
「什麼小嫂子?我可年輕漂亮了,她把自個兒讓出來,就知我有本事讓她重生,嘿,把骯髒的男人剔除掉,才能活得出彩啊。」小婦人詭笑。
「是,少了骯髒男人,自然活得更好,那先把孩子放下吧,一直抱著還跑上這麼大段山路,肯定累啊,先放下孩子,咱們好好再聊?」她誘引著,態度相當自然而然,裝作沒聽出對方話中古怪之處。
終於離小婦人僅餘五步左右距離,她瞧清那女娃兒了。
原以為小小姑娘被弄昏過去,結果不是,她兩隻瘦臂勾住娘親頸項,腦袋瓜挨在娘的肩窩,露出小半張臉蛋,眼睛卻是緊緊閉起,想哭又用力忍哭的表情。
秋篤靜臉色微冷,提劍的五指暗暗收握。
「孩子是我的,我得來的,瞧,她把我抱得可緊了,我得帶她走,唉那骯髒男人的心好臭,我勉強想吞,事兒卻鬧開,圍來一堆人,害我直鬧肚餓呢。嘿,不過無妨的,娃兒很好,香得不得了,不只心,全身都細皮嫩肉的不!滾開、滾開——妖怪!滾開——別想害我湘兒!我跟你拚命!滾開啊!」
「娘啊——」忍哭的女娃兒驀地大聲哭叫。「娘!娘啊——」
蕭家小嫂子的元神猛然竄出,壓過奪舍的妖,急嚷:「湘兒,走啊!」
她才欲放下女兒,身軀陡然一綳,瞬間又收攏臂膀緊扣住懷裡的寶貝兒。「別想!你是我的!我的!我得來的——」
秋篤靜選在此時出手!
放下手中的淬霜劍,五步之距讓她一撲即到。
一招「老猿攀梢」,她呼息間已竄到小婦人背後,兩腳以跨蹲姿勢踩在對方肩上,並用單手扳住對方下顎來穩住重心。
她內息一沉,勁力下沖,比身軀更沉幾倍的重量硬將奪舍的妖壓得雙膝跪地。
「就憑你?」被扳高的那張妖臉扭曲詭笑,突然間,全黑的目底激烈顫動。
「你好香咦?怎會好香」
不等妖物再有動作,秋篤靜拇指對準妖的腦門重重一按,扳下巴的那手同樣以拇指壓在妖的鼻下人中穴。「出來!」
妖躲在人的肉軀里掙扎尖叫,仍死死不肯鬆開雙臂放棄女娃兒。
秋篤靜藉由適才勸說之際,兩手早往腰間兜里悄悄摸去,她在裡面藏著巫族煉出的刺磷粉。
妖物極受不住刺磷粉,稍一碰就疼痛似遭火紋。
只是此刻有人的血肉包裹保護,成效確實弱了些。
她加重指力,目光如炬,口中響亮喝出——
「斷、續、飛、逐!」每喊出一字,單手結一個印,連續四印落在妖的腦門,一下比一下重。「污邪速離——給我出來!」
妖疼到大叫,兩手鬆懈似打算放掉懷裡「香肉」,下一瞬竟是抓住女娃兒背心猛然一拋,往崖下丟!
底下即是萬丈深谷!
妖被逼到狗急跳牆,吃不到「香肉」乾脆毀了,就賭秋篤靜是要堅持相逼,抑或救那小小姑娘,又或者嘿嘿要救擁有這具身子的女人。
所有的事,上一瞬發生的、正在發生的,以及下一刻即將發生的在極短、極促的瞬間,都在秋篤靜腦海中開逐浮掠,如光似影,層層穿插交迭間,清晰卻又模糊。
孩子才被拋出,她已本能飛竄出去。
她知道妖這麼做是「攻其所必救」,孩子落崖豈可活命?
然甫一竄出,她便知不妙!
許是因本命元神開始抗拒,不能輕易操控,妖於是放棄奪舍。
秋篤靜在半空回眸去看時,妖正用十分殘暴的方式掙開那具肉軀,幾將小婦人開膛剖腹!
渾沌的一團,什麼也瞧不清,連火大、驚駭、惋惜的心緒都還不及生出,她手已扣上腰側成排的暗器飛刀,颼颼颼——連發不歇,僅聽到妖物發出厲聲慘呼,根本不及再看,身子已朝崖下墜跌。
凜然峰上的強風呼呼過耳,她的眸線跟女娃兒的雙眼在半空對上。
孩子約莫嚇傻,沒有驚駭哭叫,只眨也不眨望緊她。
可以的!秋篤靜,你能趕上她!
后發先至啊!你身子比她沉,氣沉丹田,力上加力,一定、絕對、無論如何,都會趕上的!
五指箕張,長臂深探,終於終於,她抓到孩子。
將女娃兒摟入懷中的同時,她半空靠腰力使了記「鯉魚打挺」,讓背部盡量貼靠崖壁,隨即單手扣住最後一把小飛刀狠狠往壁上插刺,試圖將飛刀嵌入岩壁縫中,一方面亦多少緩下下墜之速。
但,還是墜得飛快,撞得她頭暈目眩。
腦海一片空白,也不知為何會浮出那張倨傲的臉、那抹玉立長身!
「白凜——」綳在胸臆間的氣終於沖喉而出。
掃得她髮絲如鞭、打在膚上作疼不已的狂風驟然止住。
秋篤靜發現身軀懸浮空中,足下無一處著點。
她單臂摟住的孩子亦緊緊回抱她,就像抱住娘親那樣圈抱她的頸項,小臉埋在她頸側,瘦小身子顫抖抖。
而後風又起,是徐徐的風,雖含霜伴雪,莫名地竟有春信氣味。
埋在她懷裡的小傢伙也察覺古怪,很緩慢地扭過頭,一看,跟她一樣,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