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扶桑涼夢(四)

第一百一十七章 扶桑涼夢(四)

皮肉燒焦的味道頓時在殿中瀰漫開來。

「珠瑾,這樣傷害別人是不對的。」他說了一句,轉身朝著炭池跑去。並沒有人攔住他,穿過氣流滾燙的索橋,他停在邢台上,施刑的宮女俯身朝他行了一禮,然後又拿過一根鎖鏈,對著那覆著金綉白衣的身體再次穿了進去。

受刑的身體顫了一顫,像是想說話卻發不出聲。

「你是誰?怎麼會在這裡?你……是不是很疼?」他試探著伸出手,卻不知道該碰她哪個地方,手僵硬了片刻,又不動聲色的收了回去。

那人卻猛的抬頭,如同聽到了什麼不可置信的話一般,瞪大了眼。

眼中湧起一層水霧,卻執拗的不肯落下。美麗勾魂的桃花眼,裡頭盛著欣喜、悲傷、哀怨以及絕望等等複雜交織的感情。就那麼一眨不眨的,深深地、深深地望著他。

會說話的眼眸,似乎想要對他訴說些什麼。

他被那雙眼睛看的有些失神。一股尖銳的疼痛從胸膛蔓延開來,席捲了他的四肢百骸。

下意識捂住心口,後退兩步。

一雙手從背後穿過來,抱住了他不穩的身體。

靠在珠瑾肩上,他轉過頭,聲音輕輕的又問了一遍:「我們……見過么?」

老套又俗氣的台詞,《扶桑令》里書生的家人為了拆散他和妹妹的不倫之戀,強行給書生灌了能忘記一切的葯,等兩人再見時,書生說的便是這句話。

女人依然望著他,那先前忍住的淚水卻控制不住,一滴滴沿著瘦削的臉頰滑落下來,猶如眸中鳳凰在悲鳴。

「她就是在你夢裡,娶你的那個男人,傅忘川。」回答他的是珠瑾溫柔的聲音。珠瑾撫著他的臉,微笑著解釋:「在現實里,也有這麼一個人,叫傅忘川,她卻不是你的愛人,而是奪走你的門派,強暴了你哥哥的仇人。扶桑,你記得了么?」

夢中的情人,現實里的仇人?他茫然的搖了搖頭,從珠瑾的懷裡掙脫,走上前去細細打量這張艷麗絕倫的連。

她在夢裡是個男人,娶了自己。而他在夢中是個女子,嫁給了她?

她是傅忘川,而他是扶桑?

情不自禁的,他皺起了眉頭。並非是覺得荒謬,而是為著身體內流竄出來的愈發鮮明的痛楚。

愈是靠她越近,愈是痛苦難耐。

「呃……」悶哼一聲,往後倒在珠瑾的懷裡。

從頭至尾,珠瑾的臉上都帶著溫柔至極的笑意。此刻抬手摸了摸他的頭髮,說出奇怪的話:「我早說過了,那些所謂的恩情蜜意、山盟海誓,都不過是夢中的內容,做不得真。如今夢醒了,他是我的扶桑,而你是中原武林的代尊上、九重塔的塔主傅忘川。」

「我如今嫁了人,算起來,也該叫你一聲妹妹。」停下,她幽幽的嘆口氣,繼續道:「妹妹,司燈坊我已經不要了,都留給你,除了這座地宮。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鄙安塔主,你的丈夫早就死了,這是我的丈夫。」

說著,緊了緊手臂,宣告懷裡人的所有權。

被縛的人罔若未聞,她身上的白衣已經被血浸透了,她卻渾不覺痛一般,仍痴痴的望著他,眼淚一滴接一滴的砸下來。

他只覺那眼淚一滴滴變成了劍,刀刀捅進心裡。

連呼吸都覺得艱難。

珠瑾說:「鄙安塔主,這些日子以來,我與他有多恩愛你在暗處也都看見了,床上那些把戲,我會的並不比你少。」

「你有天下,有權勢,有可愛的女兒,何必非得跟我搶?更何況,他已經不記得你了,他對你既沒有愛也沒有恨,你何必不放過他,不放過我,也不放過你自己呢?」

眼裡的眸子終於絕望的闔上,受酷刑也不改色的身體現在卻顫抖的不能自已。

珠瑾自嘲的笑笑:「塔主,拜你所賜,我受盡折磨這許多年,現在我廢了你的武功,再拿走你的聲音,如此,也算是恩怨兩清吧。」

「他,你是絕對不能帶走的。我放回你司燈坊總教的那些人,你也讓九重塔的人退出苗疆。若是同意,你就點個頭,我現在便放你離開。」

鮮血滴滴答答,順著精美的金色衣帶淌下來,匯成一條流進下頭滾燙的火炭里,「噌」地一下化成白煙升起。

快答應,快答應啊!他突然在心裡大喊。無奈那種窒息的感覺越來越重,他即便是張大了嘴也無法說出一句話。

女人始終沉默著,忽然抬起頭來,定定的望向他緊攥著胸口衣衫的手。

他怔了怔,推開珠瑾有些慌亂的懷抱,走上前去,將自己的手掌攤開放在她面前。

珠瑾會意的揚聲道:「來人,給塔主把手鬆開。」

她抬起雪白卻傷痕纍纍的手,用指尖在他攤開的掌心上划,一筆、一筆、又一筆……

「你問我現在幸福么?」他有些驚訝。

她無力點頭,只好輕輕眨了兩下眼睛。

這個問題……他撐著頭,認真的思索。幸福么?珠瑾待他很好,珠瑾很愛他,那麼……應當是幸福的吧。

可是……

心裡仍舊空落落的一塊,到底是因為什麼?缺掉的那一角,又是什麼?

想知道答案的並不止女人一個,連珠瑾,都提起了精神等待他的回復。可偏偏他思索的太認真,思索過後又不知該如何表達這種似幸福卻又不是幸福的假象,因此許久都沒能說出一個字。

但這份迷惑著的沉默,看在其他人的眼裡,就變成了另外一番意思——默認。

女人眼裡的淚水終於流盡,黯淡的眸子哀傷的望著他,半晌,終於絕望的闔了起來。

珠瑾難得的一改往日溫柔,撫掌大笑:「塔主啊塔主,枉你一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都說了他只是我的扶桑而已,你還不信。現在明白了吧,你,已經永遠成為過去了。」隨即挑眉,一字一頓道:「他,永遠,都只是,我的,扶桑。」

語罷再也不看那絕望慘烈的人一眼,箍著身旁愛人的腰揚長而去。

只是他不知道,此時此刻被他攬著的那個人,已經深深地記住那雙哀傷艷麗的鳳凰眸子了。

……

地宮與外界的火拚一日日激烈起來,殘肢斷臂的焦臭味甚至透過厚重的地面,飄到了地宮裡面。

時不時地,還能感受到火炮轟鳴,地震似的搖晃。

任憑神殿里的下屬吵的人仰馬翻,珠瑾也不管,只一味呆在寢宮裡,守著鬆軟華麗的大床,寸步不離。

他的「扶桑」病了,自那日回來后就開始發燒,額頭滾燙,常常夢囈。

他將他身所有的蠱都解了,也餵了中原人慣用的退燒湯藥,卻仍是一點用都沒有。滾燙的體溫,慘白的膚色,嶙峋的身體,儼然讓人覺得,床上的這個人只要稍稍一碰,就會支離破碎。

急促的敲門聲再次響起,珠瑾如往常一般不予理睬。但這次來的人似乎特別執著,三番兩次錘門未果后,只聽一聲巨響,竟破門而出。

來人應是個地位不低的首領,提著把猶自滴血的彎刀,「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珠瑾一邊試圖撫平那人因為受驚而微微蹙起的眉頭,一邊淡淡的問:「終於撐不住了?」

「是。九重塔大軍已經進入我地宮界內,要求送回他們的塔主和尊上,他們竟背離江湖的慣常法子,以兵家政策攻之,我們的人無法全然應對,傷亡過半……損失慘重,宮人們已經撐不住了!」

「哦,那對方領軍的是誰呢?」

「對方領軍並未露面,但據探子分析,應當是九重塔的少主人,梨謠。」

「咯咯,竟是當年那小丫頭。」珠瑾低下頭,仔細撫著床上人的眉心,搖頭嘆息:「珠瑾啊珠瑾,這孩子真是像極了她,怪不得,你會一輩子都愛她,不愛我。連我,都為這孩子的聰慧詫異啊……傳令下去吧,叫所有宮人都放棄抵抗,退回地宮。」

首領大驚:「大人……?!」

面對屬下的質疑,珠瑾仍不改手下輕柔的力道,卻森寒著聲音到:「有我出手,這些人呆著便只會礙事而已。怎麼,莫非你在懷疑本座?」

「不!……屬下不敢!」

輦了人出去后。珠瑾依舊坐在床邊,撫著床上的人,嘴角漸漸浮起一抹詭異的笑容,「既然你的前塵往事那麼麻煩,那麼我便毀了它們,徹底將你留在我身邊。傅忘川……不,扶桑,你逃不過。」

他站起來走到鏡前,痴痴地在臉上撫摸了半晌,然後頓了頓,脫下了全身的衣裳。

鏡中,那優美纖細的軀體上,前胸纏著厚厚的一層白布。剪開,露出兩團女子才有的白膩柔軟。

她是女人。

她是玖涼絲。

……

幽暗的神殿,只留了幾盞昏黃的燈籠,照著裡頭的這污濁的一切。

盡頭的炭池猩紅好似地獄的鬼火。

死一樣的寂靜中,一襲靛藍的身影無聲無息的進來,借著燈下的陰影穿過整個大殿,旋身而起,輕飄飄的落在邢台上,屈膝下拜。

「屬下見過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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鄙安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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