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商慈說了一堆,周芷清和沈俞安夫婦倆傻傻地對視一眼,似懂非懂,商慈想了想,歸整為最直白簡潔的一句話:「取得名字里要含金或水,忌帶火木,其它的按沈家族譜輩分來就好。」
回到清凈的萬府時,天色見黑,望著自家宅院大門,商慈有種釋然的感覺。近距離觀察了一遭驚心動魄、血淋淋的現場,讓她對生孩子這項女人必經的苦難,有了些許陰影。
她抻了抻有些酸痛的胳膊,朝師父的院落走去。
恰看到師兄從師父屋內走出,商慈站在台階上,笑著問:「怎麼樣?師父有沒有好好喝完葯?」
剛想繞過他邁進屋內,師兄長臂一伸,攔住了她。
商慈這才注意到師兄微低著頭,眼眶紅腫,帶著些許血絲,眉宇間儘是滄桑疲累,商慈從來沒見過他這樣,有些擔憂地皺眉問:「師兄,你怎麼了……」
巽方不忍告訴她,和上午他故意早些支走了她,不願她見到那場景一樣,然而不可能瞞得住,她也有權力知道真相。
巽方怔忪而認真地看著她,只覺每一個字說出來都無比的艱澀:
「師父他……已仙逝。」
短短一天,商慈經歷了生命的出生和消亡。
師父一輩子替人勘龍脈,選陰宅,先帝的皇陵風水的布置皆是出自他手,但他卻從未替自己選過死後的葬地。
以前師父就說過,這人嘛就該赤條條來,赤條條去,他要是死了,只消一把火燒了,餘下的骨灰埋在大澤山腳的桃花林下便圓滿了。
師父平靜地躺在木板之上,下面摞滿了草垛,巽方手持著火把,待破曉的第一縷陽光照射在師父的面龐上時,點燃了草堆。縱起的火焰迅速包裹住了師父,草堆上人的面容在滾滾濃煙中不再清晰。
商慈不忍再看,背過身去,蹲下捂著臉,眼淚不停地從指縫間溢出來。
身後有道高大的影子靠近,直到籠罩住了她,肩膀上傳來掌心溫熱的溫度,商慈愈發哭得泣不成聲。
她確有察覺到最近一年來,師父的身體狀況一直在走下坡路,但她沒想到會這麼快……也許是小師兄的突然離開,給了師父太大的打擊,她也更自責自己沒有注意到師父的反常,沒能早點趕回來見師父最後一面。
瘦弱的肩膀一下一下抽動著,似乎隨時會哭暈過去,巽方蹲下身,將她緊緊摟在懷裡,嗓音低柔卻帶著瞬間能安穩人心的堅定:「等我半年,最多半年,我會處理好所有的事,然後帶你和師父回去大澤山……」
院子還是那個院子,水池裡的紅尾鯉魚依舊遊得歡暢,商慈只是不懂,為何一年半之前,他們師徒四人還在嬉笑怒罵,在一張飯桌上鬥智斗勇,轉眼間,這偌大的院子只剩下她和師兄兩個人。
真正經歷過親人逝世后才知道,原來最痛苦的,不是知道他離去的那一剎那,而是離去之後,你日常生活的一點一滴都充斥著無盡的孤獨與清冷,再找尋不到那人的痕迹。
商慈把師父的遺物都收拾了起來,免得睹物思人,小師兄的東西原封不動,仍舊是原來的樣子,她一直在相信小師兄會回來。
隨著日子一點點過去,商慈並沒有過分沉湎在哀痛里,她漸漸產生一種錯覺,師父和小師兄並沒有徹底地離開他們,而是像以前一樣去遠遊了,過個一年半載就會回來。
帶著這種錯覺,商慈不再動不動掉淚,逐漸恢復了過去的生活節奏。這時,她才感覺到,沒有看到師父最後一面,沒有見到他仙逝的過程,反而是慶幸的,她可以自欺欺人地沒心沒肺地繼續過下去。
後來,商慈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師父去世的那天,師兄一直守在他身邊,包括火葬后,都是師兄在收撿師父的骨灰,師兄一直都在默默背負著比她多得多的壓力與重擔。師父仙逝后,師兄一如既往、按部就班地上朝下朝,還要負責她的伙食,她從沒見過師兄在她面前唉聲嘆氣,或是動不動因悼念師父而顯露出什麼情緒,她有什麼資格總是沉浸在過去的回憶里?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距離師兄和她約定的時間只剩下一個月。
師兄入朝為官也整整兩年,兩年間欽天監被他治理得煥然一新,沒有出過任何大小差池,加上那次預測到西南大旱,愈發得到皇上賞識。
而被賞識的代價是,師兄逗留在宮中的時間越長,回家的時間也越晚,商慈雖然會感到寂寞,但還是覺得這是件好事兒,師兄越忙說明他越能早些處理完那些事,他們也能早些離開京城這個讓他們彼此都感受不到歸屬感的地方。
這段日子裡,師兄的黑髮也長至齊肩,半百半黑的頭髮很是怪異,比全是白髮的回頭率還要高,商慈也看著彆扭,師兄便讓她幫自己剪掉了那半截白髮。及肩的髮絲也束不成冠,乾脆就這麼披著。
因獨守府邸,商慈去綉坊和國舅府串門的頻率明顯增多了,巽方並不想讓商慈和國舅府走得太近,為了挾制住六王爺他是不得不借國舅這座山,但他們並不打算長居京城,並不需要他們什麼助力,離京之時,過於親近的關係反而會成為絆腳的藤蔓。
當然,這些話他並沒有跟商慈提起,本來讓她整日獨守清冷的宅院,就足夠讓他愧疚心疼,她能自己找到排遣孤寂的方法,他放心很多,他也沒有理由再去干涉她的其他自由,他也相信,以商慈為人處世的經驗,會和國舅府里的那些人保持一個恰當的距離。
西南大旱的事件拔掉了上百位大蛀蟲貪官,牽連了上千位官員,但賑災糧餉的不知去向,仍讓西南受災嚴重的城鎮,村民百姓傷亡慘重。這也證明了天眼裡預兆的景象不可避免,他雖提早向皇上進言,皇上也下達了措施,但總有些你想不到的意外會推著它向既定的軌跡發展,任何看似有效的方法,到頭來都是徒勞無功。
看似周密詳盡的計劃,不到那一天,巽方不敢說萬無一失,他只能屏息靜氣,默默等待那一天的到來。
這天,商慈從沈府出來,是同往常一樣,給周芷清送去了些她自己親手做得嬰兒衣物。
早先,在周芷清還未出嫁,師兄還未來京城之時,商慈就跟她學過一段時間的刺繡,後來因為二人各自忙碌,便沒再研究女紅。現在,周芷清在府里修養身體加奶孩子,閑時加母愛泛濫下,又重拾了女紅,商慈自然跟著她一起學,也頗有收穫——她會織虎頭鞋和小肚兜了。
雖然賣相有些難看,但布料都是用好的,穿著貼身又舒服,周芷清當然也不會嫌棄,拿過來便和自己的放在一堆,等著天涼再給兒子穿。
大街上人流如織,街邊的茶棚里冒著裊裊白煙,夾雜著雞絲麵和小餛飩的香味。
有時候師兄歸家太晚,不想讓他再忙活,自己下廚的手藝又實在可怖,商慈只能選擇來街邊茶棚和小酒樓里開小灶。這家茶棚夥計的手藝還不錯,商慈沒抵住香味的誘惑,一頭鑽進棚子,找了個空位坐了下來。
剛要了碗餛鈍,商慈一抬眼,視線就定格在她左前方背對著她的白衣少年身上。
小師兄?
商慈忽然冒出這麼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