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商慈點點頭,那時候她不過六七歲,但是因為這事太過出名,所以仍留有印象。十四年前,新皇剛登基不久,那時江南多文人墨客,以四大家族為首。皇帝急於穩固政權,聽信讒言,從四大家族聯出的詩集里捕風捉影,給四大家族扣下大不敬和謀逆的帽子,男丁皆斬,女眷為奴,抄得的家產充入國庫。據說那年的國庫充盈到是往年稅收的三倍,然此事一出,江南文人的地位到現在還沒緩過來。
那是當今皇帝當政二十年以來,犯下的為數不多的令人詬病的錯誤之一。雖然現在人們仍不敢妄議當年是非,但隔代修史時,這樁事一定會被寫在本朝的黑歷史里的。
「我也不叫流光,我有姓名,是我娘給我起的,叫翟泱。」
說到這,商慈就猜測到了什麼,他似陷入久遠的回憶里,一邊緩緩繼續向前走,一邊逐句道來,「抄家那天,我娘親趁亂將我送出了府,弟弟則被奶娘帶回了老家,我娘把我帶到安全的地方對我下了蠱,所以在那之前所有的一切事,我都記不得了,一旦想回憶起以前的事,腦袋總是炸裂似地痛……」
商慈想起那回在客棧,他頭痛發作,她還替他按過額頭,他娘親這麼做,想必也是為了保護他,這些記憶對於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實在太過沉痛了。
「我失去了有關身世的記憶,但是娘從小教我的重喪日、十二葯精等等術要,我還存留著些許印象。我這十年來一直靠流浪乞討生活,直到遇見了你,只覺告訴我跟著你,能解開困擾我已久的身世。當年,我娘只給我留下了一件綉有特殊花紋的荷包,在景華山莊,我從藍蝶隨身掛著的荷包上看見了類似的花紋,所以那天我是故意留下,讓你和你師兄先行離開客棧,我便跟苗疆那群人離開了。」
「藍蝶幫我解了當年娘親種下的蠱,據藍蝶說,我娘是苗疆聖使,雖然嫁給漢人,惹得他們族人不快,但聽說我要找尋弟弟后,他們仍舊鼎力相助,我憑著當年的記憶去了奶娘的老家,奶娘卻已嫁人生子,她跟我說她當年孤身一人,身無分文,沒法帶著我弟弟過活,迫不得已便將他放在了一家大戶人家的門口,我又打聽到那戶人家,據說十四年前,那裡暫住過從京城退隱來的大人物,姓萬。」
剩下的事似乎也不消說了,他找到庚明的過程也是費盡千辛,商慈除了理解,還有不解:「你現在找到庚明,兄弟相認,不是好事嗎,為什麼非要住在這裡?」
「我娘當年把我送出來之後,不肯苟活為奴,跟隨我爹爹一起死於獄中,我和庚明二人現在相依為命,無牽無掛,只想一雪當年之恨。」
商慈心裡升上不好的預感:「你想怎樣?」
翟泱似笑非笑,輕呵道:「當年抄家的罪名的是圖謀叛逆,如果不真謀逆一次,怎對得起那一紙罪狀?」
商慈被他這番輕描淡寫說出的狂言驚到,一時呆愣在原地。
「前面就是永安大街,到了這兒你就能認識路了罷。」從這裡已經可以看到巷口處人頭攢動的景象,翟泱也停下腳步,對她道,「天色不早了,你走吧。」
那雙深如幽潭的眸子里,亮起別有深意的光:「我們會再見面的。」
商慈回到家中,心急火燎地等到巽方下朝,將遇見庚明的整個經過告訴了他。
「師兄你去一趟吧,小師兄最聽你的話,他一定會跟你回來的,」商慈央求他,「而且要是請到太醫的話,說不定可以治好他的眼睛……」
聽到庚明因為偷學魯班書而致雙目失明,巽方的心也被狠狠刺痛了,庚明也是他看著長大的,師父屍骨未寒,他答應師父會照顧好師妹和師弟的諾言還清晰地迴響在耳畔,他四處託人去查他的下落,沒成想卻等來了這麼一個噩耗。
然而經歷了這麼多事,再加上知道庚明離家出走之時,他就料到過會有這麼一天,巽方很快平靜下來,他從商慈斷斷續續的表述中理清了兩件事。
第一,他開天眼所看見的火燒紫禁城的畫面中,那騎著馬的三個人,中間為首的那位是六王爺蕭懷瑾,右邊的少年是庚明,而左邊就是與他在客棧時有過一面之緣的翟泱。怪不得他當時覺得翟泱身形很熟悉,卻想不起來在哪裡打過照面,沒想到竟是在天眼裡見過。
第二,翟泱流浪多年,庚明走時身無分文,二人在京城如何立得足?能找到那麼一處隱蔽的院落,必是有人幫襯,他二人十成十是去投奔了蕭懷瑾。他倆想借蕭懷瑾的勢,而蕭懷瑾想用他們的能力,他們雙方各有所長,有共同的目的,自然一拍即合。有了王爺撐腰,翟泱才有底氣敢在商慈面前說那樣一番話。
他們倆兄弟一個會些苗疆玄術,一個已習得集堪輿、符、咒、兵法、醫療為一體的魯班書,蕭懷瑾得到他們二人,簡直如虎添翼。
巽方垂眼道:「你前腳走,他們後腳定是轉移了,就算現在去,也只能找到一座空院子。」
商慈急得眼淚快掉下來,聲音都在發顫:「那怎麼辦?難道放任小師兄不管?小師兄已經瞎了,我不能再看著他去送死,謀逆是多大的罪,他怎麼敢……」
巽方將她擁進懷裡,下巴輕抵在她的發間,安撫她也似是在安撫自己:「阿慈,相信師兄,這一切很快會結束,很快……」
西南大旱之事逐漸平定,國師鍾弈陽又舊事重提,向皇上進言北伐刻不容緩。近日來,那群野蠻韃子屢犯邊疆,接連洗劫了數座城鎮,搶了糧食布匹女人便跑,草原上養出的胡馬最是驍勇強壯,當地的守衛官兵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也追不上,被騷擾得極為頭痛。
皇帝也覺得北疆這塊釘子不拔,遲早會成大患,猶如虎狼環伺,他始終夜不安寢,終於下定決心命肅親王挂帥親征,即日出征北伐。
那是個晴風萬里的好日子。
蕭懷崇一身銀盔寒甲,手持三戈長戟,艷陽高懸在空中,那身鐵甲宛若被鍍了一層神聖的光輝。槍頭下綴著的紅纓隨著長風飄蕩散開,拂過他身後的萬千整裝待發的勇將精兵。
皇帝帶著文武百官,親自出城來給他送行。
皇帝望著這位英姿雋爽的庶弟,似乎也回憶起自己年輕時跟著先帝征戰沙場的崢嶸歲月,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兩人才能聽到的語調說:「你麟兒尚幼,正當是享天倫之樂的時候,按理說不應讓你去,但遍觀朝中上下,無人能當此將帥之位,皇兄這也是實屬無奈之舉啊……皇兄祝你早日平定北狄,凱旋而歸!」
蕭懷崇頷首,抱拳行禮,擲地有聲:「臣定不負皇上厚望。」
蕭懷瑾身著一身低調的暗紋蟒袍混跡在百官之中,目光閃爍,嘴角噙著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容,欣賞著這幅表面上看起來兄謙弟恭的畫面。
蕭懷崇從侍衛手中接過韁繩,利落地翻身上馬,扯動韁繩掉轉馬頭之時,他的目光擦過文武百官聚集的人群,與他那一母同胞的六弟交換了眼神,旋即迅速移開了,面不改色地騎著戰馬向前方走去。
蕭懷瑾抖開扇面,徐徐地搖著。浩浩湯湯的軍隊雄赳氣昂地逐漸遠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群承載著大夏一統版圖希望的背影上,沒有人留意到這位六王爺遠別於往常的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