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何為夢
阮媛沒說話,悶著頭,呆愣愣地有些回不過神來。明明前一刻,她在那荒野之上,怎麼一步踩空,就到這兒來了呢?
鄭媽還在、綠柳、綠珠她們也還都在她的身邊,綠柳剛說她才嫁進侯府半個多月。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身上的疼明確告訴她,她曾經挨過的千刀萬剮。
可是,曾經因為自己,死的、遠離的人,卻都還在自己的身邊。
難道真如綠柳所說,她不過是做了一個噩夢而已么?一個真實到讓她與現實混淆的噩夢?阮媛想試著睜開眼睛。可是,入目的紅,很快變成夢中在自己身上滾動、流淌著的、燙人的血。灼傷她的心,讓她每看一眼,都會痛入骨髓。
阮媛大叫著再度用被蒙上頭。
鄭媽嚇得喊道:「嬋娘、嬋娘與老奴說,到底這是怎麼了?是病了還是夢魘著了?與鄭媽說清楚,別嚇鄭媽。」
綠柳也有些急了,道:「少夫人,到底怎麼了?睡下時還好好的。醒一醒,奴婢們都在呢。」
阮媛大喊著來回重複先前的話:「快,快把室內的紅色東西全換了。快去換。」
鄭媽忙站起身就往外屋走,道:「綠珠呢,怎麼還不回來,平日里咋咋呼呼的,一到幹活就比蝸牛還慢,找打呢這是。」
綠珠正好打外面領了兩個小丫頭往外屋進,聽到鄭媽的話,不樂意道:「鄭媽就會罵我。漿洗房的幾個老妖婆說什麼不肯給我東西,少不得打一架,才勉強搶了全套來。我看了,侯府也不是什麼好地方,這裡的人,全是壞人。」
綠柳忙說道:「姑奶奶,你小聲點兒吧。院里還住著兩位夫人派過來的姑姑呢。你這是怕別人聽不見么?怕沒人往夫人哪兒告咱們少夫人的狀?」
綠珠吐了吐舌頭,小聲道:「本來就是,我哪裡說錯了?自打進到這侯府這麼些日子,這一個個的,哪一個將咱們少夫人放在眼裡了?她們也別美,等哪天把我惹急了,非讓她們好看。」
鄭媽與綠柳、綠玉從綠珠身後的小丫頭手裡接過東西,重新進到內室里。
綠柳說綠珠道:「你安生點兒吧,到時候你惹了禍,還不得咱們少夫人給你背著?」
綠珠不服氣地小聲嘟囔著。
鄭媽走到炕沿邊上,對阮媛小聲說道:「少夫人稍等會兒,老奴先讓她們將簾幔等物換了,換床上的時候,少夫人再下地。」
阮媛閉了會兒眼睛,身上的疼緩和了些,低聲答應地「嗯」了聲。
鄭媽讓綠柳、綠珠換室內的窗帘、椅墊之類的東西。自己則坐到阮媛身邊,為她打扇子。
而阮媛腦海里,不知道怎麼的,卻閃現出鄭媽,一臉無奈地與她道別的情景。
鄭媽一身粗布衣服,背著一個藏青色小而包袱,滿臉無奈地與她說道:「少夫人現在也長大了,老奴老了,幫不了少夫人的忙,反倒討人嫌,求少夫人恩准,准許老奴回阮家吧。孫夫人也老了,家裡又艱難,老奴去了正好幫把手。」
那時的自己在想些什麼呢?阮媛仔細地想。她當時坐在梳妝櫃前,綠柳正在為她上妝、打扮。她皮膚黑,卻從小喜歡一切艷麗顏色。衣服是綠柳為她選的,水藍色的凈色束腰錦裙,那不是她喜歡的顏色。可是綠柳在邊上勸道:「少夫人穿這身顯白。」
阮媛由於從小生活在鄉下的關係,喜歡一切金銀之物。可是綠柳卻只給她綰好發的頭上,插了一支青色玉簪。
她不喜歡,綠柳勸道:「少夫人也常出去,看那些個達官貴人家的夫人、小娘子們,哪個不是打扮得簡簡單單的?少夫人的衣服看著簡樸,那是官錦,就是有錢,還買不到呢。少夫人頭上的簪子也是,那是上古時的老玉器。少夫人今天這身衣服飾品,放眼京城,沒幾個能買得起的。」
阮媛拿起手鏡來照,而鏡中的她,又黑又瘦,兩隻眼睛立著,閃著狠戾之色。而面上的表情,卻是非常地不耐煩。
辭行地鄭媽勸道:「老奴就要走了,以後少夫人也省得再聽老奴嘮叨。只少夫人再聽老奴一句話,以後只怕想聽也聽不到了。老奴只求少夫人以後多聽著些綠柳的話,離綠珠遠著些。」
阮媛一聽,立時立著眼睛道:「綠珠怎麼不好了?」
鄭媽並不害怕,只是苦笑著說道:「老奴老了,說話討人嫌。但老奴仍要說。綠珠是好的,對少夫人也是一片的忠心。可是,太過聽少夫人的話,不管能不能做的事,只要少夫人吩咐了,也不知道勸著點兒,一味地幫著少夫人,有時候,正是害了少夫啊。」
阮媛冷笑道:「是啊,還是鄭媽好。眼看著侯府現在一日不如一日了,便吵著要走,才是真的對我好被?不管鄭媽待我如何。我待鄭媽仍是一片赤心。」
說著話,阮媛從首飾盒子里拿了一個純金的花冠、一對筷子粗實心的金鐲子。說道:「鄭媽也知道,我手頭並沒有錢。這個送與鄭媽,全當養老錢吧。賣了或溶了,應該還值幾個錢。」
鄭媽拒絕道:「少夫人是要辦大事的,用錢的地方多著呢,老奴一輩子過慣了窮日子,已經習慣了沒錢。這花冠還是少夫人自己留著吧。老奴再說一句,少夫人以後做事要想好了,別再後悔。無論為了誰,連累了父母兄弟,那可是少夫人的至親。」
阮媛茫然地想,她到底做了什麼,讓那麼疼她的鄭媽,那麼決絕地回了阮家?輕輕地風隨著扇子的搖動,掃走了夏日的悶熱。到底哪一個是夢呢?阮媛喃喃道:「鄭媽、鄭媽。」
「少夫人,怎麼了?老奴在呢。能下地么?」鄭媽從炕沿邊站到地上說道:「地上的全換完了,只等著換炕上的了。」
阮媛想試著自己起來,可一動,渾身上下便是一片的疼。只得說道:「我身上疼得緊,自己動不得,你們扶我下地。」
綠珠和鄭媽聞言,忙彎腰扶阮媛起身。碰一下都疼,一動,更是疼得死掉了一般,阮媛不敢睜開眼睛。只閉著,綠珠幫她穿上鞋,下到地上,更是一步也走不了,綠珠和鄭媽強架著她坐到地間的椅子上。阮媛早疼得周身的汗如水洗過一般。
就連綠柳見了,也覺得這次阮媛大概不是夢魘著這麼簡單。且疼得蹊蹺,心下暗想:難不成真的是病了?
綠柳、綠玉兩個丫頭手腳麻利地,將炕上的被褥、條枕套、帳子全換成了淺清色。
「少夫人,全換好了。」綠柳細看著阮媛的臉,小心翼翼地問道:「少夫人覺得如何?若是好些了,就起來吧。昨兒頭睡著,少夫人不是說今兒一定要和世子爺一起,去給侯爺、夫人請安?」
「是嗎?」阮媛說什麼也不記得了。腦子裡能想到的,全是那劃過她身體的,鋒利的刀和她日日夜夜呆著的,那塊平地。那般的清晰,與身上的冬交相呼應。然後就是偶爾閃過的一些片段。混淆著夢鏡與現實。
「你看我現在這副樣子,怎麼去給侯爺、夫人請安?」阮媛冷冷說道。
綠珠早就看不慣阮媛婚後的行為,忙道:「少夫人既然身子不舒服,就好生歇著吧。反正夫人在少夫人新婚第一天,敬茶的時候,不就免了少夫人的晨昏定省?世子爺當時不也沒說什麼?現在少夫人病了,侯爺、夫人、世子爺也定能理解的。」
阮媛道:「扶我回炕上吧。」
鄭媽與綠珠兩個小心地又將阮媛扶躺炕上。鄭媽道:「怎麼樣?現在東西全換了,舊的讓小丫頭拿送到漿洗房了。少夫人睜開眼睛瞧瞧,可有什麼不妥?看看還有什麼要換的沒有?」
躺回炕上的阮媛試著睜開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她的四個陪嫁丫頭,還有鄭媽。一個個目光殷切。看著一張張比記憶中年輕的臉,阮媛越發的迷糊。先前的種種是夢,還是她現在身處夢中呢?
「可還有看不得的東西?」鄭媽見阮媛先前也不知道看了什麼,總是突然地叫喚,不放心的問道。
阮媛目光所極之處,沒一點的紅色,此時忙著看鄭媽等人,哪還有心情瞅室內的東西。只是盯著鄭媽看,只見鄭媽此時面色紅潤,微有些胖,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身上穿著一件細綢雪青色的褙子。
瞧著眼前的鄭媽好好的,阮媛忍不住伸手去拉鄭媽的手。鄭媽欲反握住阮媛的手道:「可算醒了,告訴鄭媽到底是病了還是夢魘著了?要不要請個醫生來。或是請個巫醫來瞧瞧?」
阮媛喊了聲「疼」,掙開手,搖了搖頭道:「我沒事,鄭媽別為我擔心。過兩天就好了。」
鄭媽不放心道:「到底是哪兒疼?怎麼無緣無故的碰一下就喊疼?要是夢魘著了,就再睡會兒,有鄭媽在呢,噩夢什麼的定不敢再來。」
「少夫人不去和世子爺一塊給侯爺、夫人請安。奴婢去與世子爺說聲,再解釋一、二,省得世子爺不高興。」綠柳見阮媛果然沒有要動的意思,再說,瞧著阮媛好似真的身子不大好,說道。
阮媛抬眼越過鄭媽,打量起站在鄭媽旁邊的綠柳來。心翻湧得厲害,眼前便閃現出樓石口口聲聲說要納綠柳為妾的情景來。
綠柳跪在她的面前流著淚道:「不是奴婢勾引的世子爺。求少夫人相信奴婢,奴婢自小便發過誓,決不與人為妾。更何況少夫人於奴婢有救出水火之恩,奴婢定不會為少夫人添堵的。少夫人一定要相信奴婢。」
「綠柳。」阮媛忍不住出聲喊道。
「少夫人還有事要吩咐?」綠柳忙問道。
「你去了,就與世子爺說,我以後都不會去給侯爺、夫人請安了。」阮媛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說,話就這麼沒經大腦的從嘴裡蹦了出去,但她卻並不打算收回。
「不可以!」綠柳知自己太過心急,說的話有些過了身份。忙解釋道:「少夫人嫁進侯府日子淺,受些委屈是難免的。但人心都是肉長的,只要少夫人一片孝心,侯爺、夫人、世子爺總會發現少夫人的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