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個周末是林婉人生中一個無比凄慘的周末,她關上房門把自己縮到棉被裡長吁短嘆,好人難做這句話真是一點都不錯。只是她搞不懂,蘇可的人生格言是:利己不傷人,為什麼自己就不能像她那麼有本事,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都處理好?
她在吃晚餐的時候對家人出感慨:「果然……做人難,做女人更難,做好看的女人是難上加難。」
林媽媽從她18歲一次做傻事以後已經變得異常敏感,聽到這種話裡有話的說辭頓時緊張:「你又闖什麼禍了?」
林婉心裡估計所謂留用一月只是個幌子,從公司捲鋪蓋走人應該是遲早的事,那時候再說還不如提前讓父母有個心理準備,她心一橫豁了出去,把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告訴家裡。
林爸爸搖頭嘆息:「我好說歹說現在也升教授了,也不要求你光耀門楣,但是你怎麼就……哎……」
林媽媽氣得拿手指戳她的額頭:「痛了十幾個鐘頭就生了你,早知道當初不如生個南瓜,起碼還能拿來煲湯喝。」
林婉被這種比喻刺激得拿勺子挖了大塊白飯咽到嘴裡,含糊不清地說:「別小看我!我……我遲早有出頭之日!」她義憤填膺,被飯哽到,差點沒被過氣去。
星期一早上林婉去上班,現她的地盤上站著同期進公司的一個女孩,她莫名其妙地打了個招呼:「早啊。」
「早。」
林婉不解:「可是你怎麼在這裡?」
女孩也有些疑惑:「劉經理周末跟我說讓我今天開始來這裡,你不知道?」
林婉瞬間面如死灰,來了來了,終於還是來了,竟然比她想象中還要早。這世道真是太差了,做錯了事情連個改過自新的機會都不給。
她沉浸在悲痛之中,不知道什麼時候劉露露轉到她身邊:「林婉,你過來一下,我在小會議室等你。」
林婉意興闌珊整理了一下心情,順便把桌上屬於自己的物品也整理一下,打算同劉露露談話以後灰溜溜靜悄悄地離開,接替她的女孩用哀憐的眼神看著她:「林婉,或許沒那麼糟,不至於辭退的,頂多降職。」
林婉悲涼地想,一個前台還能有什麼職可降?難道配我去打掃廁所?不行,那地方我死都不去!她帶著必死的心踏進了會議室。
劉露露合抱雙臂,神情嚴肅地坐在辦公桌後面:「林婉,關於這次的事情你有什麼想法?」
林婉低著頭檢討:「是我的工作態度不夠端正。」
劉露露說:「你是我的下屬,你自己做錯事還要連累我一起挨板子,我也挨了訓,不過現在明白就好,上頭的意思是……」她這句話沒說完,拖了個長音。
林婉含著淚勇敢地說:「對不起,我明白了。」
「上頭的意思是,你可能並不適合前台工作,因為畢竟欠缺工作經驗,所以……剛好總經辦有個文員空缺,你從今天開始去總經辦吧。」
林婉猛然抬頭:「什麼?」
劉露露有些不耐煩:「本來有辭退的打算,是我講好話推薦的你,因為覺得你平時表現不錯,好好努力吧。」
林婉這輩子從沒碰過天上掉餡餅的事情,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迭聲問:「真的么?真的么?」
事實是天上果然掉了餡餅,林婉不用收拾行李回家,她收拾東西進了總經理辦公室。
她一向覺得自己沒什麼運氣,心血來潮時會在巷口買福利彩票,每次都是投入從來沒有產出,過後就安慰自己為中國福利事業做了貢獻;唯一一次中獎是唐進徹底從她生命中消失以後,她一狠在街頭那種拿大喇叭宣傳的即時抽獎台一次性買了二百塊,當時她覺得自己倒霉到了家,或許否及泰來能刮出個特等獎什麼的,結果二百元的獎卷刮完以後她拿了個末獎——獎品是一把傘,讓她幾乎當場吐血。
旁邊正好有個可愛的小胖子經過,她一把抓住他:「來,小朋友送給你。」
小胖子瞪著眼看她:「姐姐為什麼自己不要?」他媽媽從小教他不要接受陌生人的禮物,因此警惕得很。
林婉從牙縫裡迸出幾個字:「我最討厭的就是傘!」
小小年紀的胖子心態極為成熟,拍著手道:「我知道了,姐姐你是和男朋友散了吧?電視里都是這麼演的。」
林婉沒想到自己失戀模樣如此顯而易見,連個看似笨笨的胖子都瞞不過,不由得悲泣一聲,默默地回了家。
因為覺得沒有天降橫財的命,所以這個謎團讓她在很久以後還對董翼窮追不捨:「喂,你那時候不會是真想炒我魷魚吧?劉露露說是上頭的意思,哪個上頭?是不是你?」
董翼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屏幕看英,頭都懶得抬:「你認為呢?」
林婉一轉念,遲疑著說:「難道真是劉露露大慈悲,把我保下來?」
董翼笑了笑:「你想什麼就是什麼。」
林婉跳到他身上用尖尖手指戳他的酒窩:「說,你給我說!」
董翼左躲右閃看不到曼聯隊員的奔跑,急得一把把她的手抓住:「行了行了,實話就是我當時本應該旁觀,客客氣氣地把你推給人力資源部,可是我捨不得你走,但又覺得你不適合繼續留在那個崗位;劉露露心情和我差不多,你繼續在她底下做事,她不知道你還會捅出什麼漏子來,擔心惹禍上身,但是要開你又有點捨不得,所以借坡下驢樂得做個順水人情。」
林婉恨恨從他身上爬下來:「虧我以為她真心對我好,還感動得一塌糊塗,那狐狸精,又被騙了!」
董翼的球賽得以重見天日,舒了口氣,但還是不忘撫慰她:「她已經對你算很不錯,她那個人和時下所有人一樣,把出人頭地看作人生目標,因此得失心也很重,一舉一動都不容有閃失,也虧你天生討人喜歡,要換別人她早舍了。」
林婉很不謙虛地回答:「那還用說!」
想了想,她突然又說:「劉露露乾脆就更壞一點,如果能夠壞到一流,所作所為不被人現也能算是個人才,偏偏一點小把戲總被揭穿,有什麼意思。」
董翼微微一怔,問她:「什麼是好什麼是壞?」
「黑的是壞,白的是好。」
「那中間的灰色該怎麼算?」
林婉想了想:「哪裡有那麼多灰色?這些都是自己給自己找借口,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就像做人,不忠不孝、作姦犯科、道德敗壞、撒謊騙人就都是壞!」
「那如果是善意的謊言呢?或許人與人不能完全坦誠,是因為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不願意被人知道的小秘密。」
林婉斷然回答:「我不認為有什麼善意的謊言,就像我……曾經也對父母撒謊,所以被揭穿的時候,哪怕挨打挨罵也不會有半句怨言,每個人都要為自己所做出的事情負責任,不能因為一句善意的謊言就掩蓋一切。」
董翼凝視林婉細緻的面孔出神,她的皮膚不著脂粉卻依舊白皙晶瑩,濃黑茂密的睫毛像把小扇子,卷直垂到腰上,這樣的女孩幾乎生活在童話世界,從小受著最正規的好家教,書本與學校的教育也全是正面引導,看悲劇愛情片會哭,看流浪動物的報道也會哭,她的世界觀和許多人都不一樣,除開白就是黑,又因為一直被寵著,所以從不認為自己有錯,可恥而無畏的天真著。可是自己,難道不就是因為這份純凈,所以毫不遲疑地接下她父母手中的接力棒,繼續嬌寵著她?
沉默了一會,他忽然微微一笑:「我保留意見,就像你說的,如果能把壞人一直做下去也算是個人物,謊言如果永不被揭穿,持續一輩子也就不算謊言了,對不對?」
林婉還想再說,他已經一伸手把她攬了過來,溫柔說道:「來,乖乖坐好陪我看會電視,我難得有時間看這些。」
人逢喜事精神爽,林婉突然變成了小白領,不用在公司里唯唯諾諾低聲下氣,幾乎有點不適應。最讓她高興的是不用再穿前台制服可以穿自己的衣物上班,她興緻勃勃地拖著蘇可陪她去sogo百貨買衣服,開心得像一隻鳥。試了這個試那個,這個牌子說老氣那個牌子又嫌太花俏,總之興奮得一塌糊塗。
蘇可鄙視她,說她有一種翻身農奴把歌唱的小人心理。
林婉心情大好,不跟她一般見識,把卡上的錢刷光才心滿意足的拎著大包小包走出店門。
蘇可嘖嘖搖頭:「你好樣的,可是下月伙食怎麼辦?」
林婉逛得餓了,走去商店門口買烤得噴香的熱狗吃:「老話說得好,出門靠朋友,在家吃父母。」她嘴裡塞著滿口香腸,吃得滿嘴流油不亦樂乎:「好吃,你怎麼不要?減肥?」
蘇可橫她一眼:「當街吃這個很難看,好像咬著生殖器,有礙觀瞻。」
林婉噗一聲把熱狗噴了出來:「你……你……」她被嗆到,又羞惱,臉漲得通紅。
蘇可得意洋洋地繼續往前走,林婉愣了半晌追上去,拉住她:「蘇可……我問你個事。」
「什麼?」
「剛剛在你包里拿紙巾看到一盒煙,是不是哪個同事不小心放進你包里?」
蘇可說:「不是,我自己買的。」
林婉痛心疾:「你墮落了,講黃色笑話還抽煙。」
蘇可一呆,轟然笑出聲來:「還不至於那麼快。」
「可是為什麼要抽煙?只有壞女人才那樣。」
「工作累,心情煩,如此而已。」
「總是對身體不好。」
蘇可嘆口氣:「如果我也有讓我白吃的父母或許不至於抽煙。」
林婉默然半響:「可是你有我,以後還會交男友,然後跟心愛的人結婚有自己的孩子家庭,現在就灰心是不是太早?」
蘇可說:「誰能靠得住?我是我媽身上掉下來的肉,當年據說也疼得血肉模糊,可是從我爸爸不再給贍養費開始我的名字就變成『討債鬼』,一叫這麼些年,再跟她一起生活我怕自己會忘記姓蘇名可。」
林婉一陣辛酸,她說:「別人我不敢保證,但是我絕不會變,有我一口飯吃你就不會喝粥。」這句話是她頭天晚上看電視時聽到的,一激動不知怎的就說了出來。蘇可向來對她這種沒頭沒腦的話嗤之以鼻,她說完就做好了被恥笑的準備。
但是蘇可獃獃望著她,好一陣也不講話,突然伸手在她烏黑的長卷上撫了撫:「實在長得聰明伶俐,怎麼就是個這麼實心眼的傻孩子呢?」
林婉覺得似乎是一種讚美,呵呵傻笑著看她。
「笑笑笑,就知道笑,也不知道你是怎麼長這麼大的,能活的這麼單純。」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街邊人來車往,身邊有許多身著華服的俊男美女經過,衣香鬢影富麗繁華,蘇可把手探進她的臂彎:「你看,雁城是個多麼美麗**的城市,我們從畢業開始聽到長輩講得最多的話就是社會是個大染缸,不要輕易被污染,可既然要生活又怎麼可能始終白得像張紙?不過林婉,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十年以後你依然像今天一樣透明。」
林婉皺著眉頭說:「我才不要,那樣顯得很傻,很容易被騙。」
蘇可沉思一會:「善意的欺騙不會比殘酷的真實更可怕,我寧願媽媽小時候告訴我,爸爸是因為工作關係去了外地所以很久都不會回來,總好過她天天哭訴他去了那個**家裡拋棄我們母女。那個時候我希望謊言能夠代替她的淚水和詛咒,可是我媽的謊言太矜貴,她甚至都懶得騙我。」
林婉連忙說:「那是個例,還是不要撒謊的好。」
蘇可笑了笑:「可是你不也對我撒謊?」
林婉急了:「我哪有,我從沒騙過你。」
「你借口自己買大碼數送給我的衣物,我可不會忘記,你再笨,也頂多錯一次,怎麼可能四年時間買錯上打?還有一次面試時你送我的套裝也是你用積攢的壓歲錢買來的對不對?還騙我說是阿姨送你的畢業禮物。」
林婉支吾了半天:「你人漂亮能力又強,我指著你以後平步青雲知恩圖報呢,有企圖的。」
她們手拉手在冬夜的街頭漫步,顯得畫面唯美,兩個女孩同樣的長杏眼、面龐俏麗,這樣青春美麗的少女頓時引來不少男孩側目,甚至有人對她們吹起口哨,蘇可不屑地看他們一眼:「林婉,我們這輩子都要做好朋友,共同進步,飛黃騰達,可不能像那些小混混的模樣。」
林婉大力點頭:「嗯!」
「不欺騙不隱瞞,有什麼東西都可以一起分享,除開牙刷。」
「那當然。」林婉理所當然地回答,可是過了一會她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那如果我們喜歡上同一個男人怎麼辦?」
「跟你說過一百次,我不相信愛情。」
「那也總會有看得上眼的男人。」
蘇可想了想:「先到先得,後面那個再眼饞也只能推波助瀾不能興風作浪。」
林婉嘻嘻笑了:「一定哦!我比你漂亮,你吃虧吃定了。」
「切,明明我比較漂亮!那我們拉勾!」
林婉配合地把尾指伸出去,想了想,突然又縮回來:「不拉這個……這是小孩子玩意,作不得準的。」
蘇可莫名其妙:「你又什麼神經。」
林婉把腳下的小石頭踢到天上,彆扭地不肯講話。
她想起了令人喪氣的唐進,他們最後分別的那晚,他也說:「拉勾哦。」她傻傻地回答:「好啊。」然後開開心心地把手伸了出去。最傻,世界上的人只有她最傻,別人說什麼她都信,好好蕩氣迴腸的愛情到她這裡就成了被人恥笑的話柄。比這更傻的是她撞了南牆也不知道回頭,只要別人說的話著得上一點譜都能輕易騙倒她,而且看來這輩子也沒什麼希望能改變。
「還是……不要拉的好。」她悶悶地說:「那個東西靠不住。我們自己心裡清楚就好了……反正……我是不會騙人的,也最恨別人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