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 94 章
浩浩宇宙不在意一個渺小的人類穿過它的一片水域,萬萬星辰也注意不到一粒擦過它們的微塵,只有亘古不變的規則不帶一絲偏向地運行,任何置身其中的存在都逃不過其嚴苛統治。
墨遷出現在加拉赫在地球的家裡時,這位叔叔嚇得豆腐乳都掉了,花了好久才相信這真是自己兒子那位竹馬竹馬的朋友。
墨遷比亞爾維斯的信息先到,加拉赫對奧萊星系眾人眾事的認知還停留在幾年前。
在一大堆他想問的問題里,其中一個打敗其他跑到了最前面:「孩子,你怎麼這樣了?那邊日子很不好過嗎?」
此事說來話長,但此時墨遷不只是墨遷,還是趕時間的墨遷。
聽他幾句話概括了聯邦和個人的經歷,加拉赫不得不靜默下來,消化並自行補全了未盡之言。最後他拍著墨遷的肩膀感慨萬千地說:「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強,我以為自己的愛情已經夠驚世駭俗了,你小子的還要更厲害。放心,需要什麼叔叔幫你,這個地方叔叔已經混熟啦。」
這話還是靠譜的。相比給亞爾維斯錄視頻的時候,加拉赫在地球的生活已經有了很大改變,他追到了心上人,正在準備求婚,開了一個食品超市,邊吃邊賣,語言關也過了大半,為一個「外地人」提供支持完全沒問題。
墨遷也不需要更多,他時間有限,只想馬上拿到原始基因離開。其他疑問等熊茂恢復再了解不遲,就算永遠得不到答案也沒關係,沒有什麼比兩個人好好在一起更重要。
可當他在加拉赫的指引下進入附近山脈,看到野外大熊貓的生活場景,近距離接觸這種跟熊茂的獸形別無二致的動物后,除了親切感,他還突然有了一種走錯方向般的恐慌。
地球的大熊貓早已習慣它們的人類鄰居,要麼熟視無睹地走自己的路,爬自己的樹,要麼主動過來蹭蹭,討要吃的,採集一點血液和毛髮是很簡單的事。為避免血液和毛髮在返回的路上發生改變,墨遷立刻按薩羅穆教的方法進行處理,還潛入地球資料庫,拷貝了大熊貓研究資料。
拿到這些,他就應該離開了。
死神和輕甲在來的路上就毀掉了,加拉赫好心地把自己的飛船讓給了他。「你開走吧,我也用不上了,以後你們夫夫和亞爾維斯一起來看我。」好友父親把話說得很輕鬆,好似未來什麼都不用擔心,大家有空就可以隨意走個親戚。
沒什麼要準備的了。墨遷站在加拉赫房裡,透過窗戶最後看一眼這個與熊茂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地方。
天色已經暗下來,路上還有三三兩兩的行人,他們走得很慢,享受著富足的時間。加拉赫說過,附近的居民喜歡晚飯後出門散步。一家三口走到路燈下,少年正好側過身來,帶著嬰兒肥的臉讓墨遷想起熊茂剛變成人的樣子。
這裡是熊茂的家鄉。
這個念頭就像一道閃電,把一直隱在黑暗中的另一條線索照亮。
自己和亞爾維斯告訴熊茂他是森勒星人時,他沒有否認,亞爾維斯去往森勒星尋找原始基因時,他也沒有阻止,這說明他並不確定自己來自哪裡,那他是怎麼知道大熊貓的?
薩羅穆說熊茂的基因是人為融合的結果,那這麼做的人是誰?他或他們的目的是什麼?小滾滾又是為什麼、在哪裡落到戎奇海盜手裡?
墨遷本以為這些問題對救回愛人來說不重要,現在才發現,是自己陷入了誤區。
薩羅穆認為熊茂的基因是動物和人類基因的拼接,他並不知道世界上存在著天然的獸人。亞爾維斯自己是獸人,傾向於認為熊茂原本也是獸人,只是基因被動了手腳,墨遷先入為主地認同好友的看法。可當他看到真正的大熊貓時,就明白在這一點上,恐怕薩羅穆才是對的。
但這時他還漏了另外一點:動物基因的來源找到了,那人類基因呢?
從一開始,亞爾維斯和薩羅穆就默認他們要找的原始基因是動物的,因為他們已經研究人類很多年,因為兩者中未知的是動物那一面。
然而這一想法的前提是他們不知道地球的存在,不知道在宇宙另一邊的這顆星球上,生活著與奧萊人外形和行為方式皆相似又確確實實是另一個分枝的人類。
他們不了解的地球人,很可能才是熊茂的另一半本源,而他們苦苦尋覓的那串密碼,也可能不在或者不只在大熊貓的基因中。
因為分分秒秒不斷炙烤心神的焦急,墨遷在地球的時間一直沒有沉下來思考這些問題,差一點點,他就要與愛人真正的生機錯過了。
加拉赫喜歡冒險,卻不喜歡道別,他正要放下茶杯去自己的超市打發時間,就見本應已經離開的墨遷大步從樓上下來,正色道:「我需要您幫我查一件事。」
是了,那些他之前認為不重要的問題其實核心都是一件事,而這才是事情的關鍵。只有找到做基因融合的人,才能找到初始人類基因,圍繞熊茂的那些謎題也就隨之解開了。
不可否認,墨遷最初沒有往這個方向想,還有一個原因是「高級文明思維定式」。基因融合,薩羅穆都做不到的事情,他們本能地以為「製造者」屬於同級或者更高等級文明,因此墨遷就沒想過在地球尋找他或他們。但生命何其玄妙,那個所謂的文明等級劃分標準,能將智慧生物對生命的理解也同樣分出高低嗎?
想明白這一點,接下來的事就變得迫切。他掌握的信息很少,要找到想找的人,無異於大海撈針,沒法靠技巧,就只能堆時間,可時間太少啦。
墨遷不是沒有考慮過直接採集地球人的基因,但人是最複雜的動物,每個人的基因都有差別,發現自己的問題后,他不想再有任何疏漏。普通人類基因可能對護衛者綜合症有效,要把熊茂完全康復的幾率增加到最大,只有找到他個人的本源。
似乎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指引,墨遷和加拉赫做好了在重重迷霧中艱難尋找道路的準備,剛起航沒多久,大霧就被吹散了。加拉赫只是用「大熊貓」、「研究」作為關鍵詞,就在搜索結果中過濾出一條近兩年前的新聞。雖然加拉赫的地球文字閱讀水平尚待提高,但他確認自己沒有理解錯這條新聞的意思。
胖達區群眾舉報,有人私自囚禁大熊貓,森林公安迅速行動,將嫌疑人逮捕歸案。經查,嫌疑人林某67歲,曾為華科院科研員,因違反規定被開除,后移居本地多年,無親屬,現有明顯精神障礙,稱自己在製造熊貓人,可以送往鷹國為諜,森林公安已依法將其送往精神病院。被囚禁的為一隻處於孕期的雌性大熊貓,身體健康,現已放歸山林。
普通地球人看到這條新聞,估計會笑笑世界魔幻,什麼人都有,墨遷的心跳卻加快了。
沒有遲疑,墨遷馬上帶著加拉赫趕往那家精神病院。此行卻並沒有收穫。他們找到了那個「林某」,然而不管他當初瘋沒瘋,在精神病院待了一年多是真的瘋了,只會反覆喃喃幾句相同的話。
林某當初在山上的房子早就被貼上了封條,裡面除了蒙塵的傢具、生活用品,就是一地下室的實驗儀器,可惜所有記錄都被清除,也沒有留下任何非出版物的紙質東西。
正當墨遷要順著林某的經歷往前查時,加拉赫突然想起,這裡的警察辦案后都會把物證原封保存。於是兩人再次穿越空間,潛入當地森林公安的檔案室。
看著從檔案室里拿回來的儲存晶元、筆記本、紙稿,墨遷不禁想:原來我的熊茂是這樣出生的。
他感到心疼,卻又止不住慶幸,這無數的巧合、意外,沒有缺了哪一環,否則他們絕無可能相遇。
筆記本和紙稿上字跡凌亂,這裡寫一行,那裡寫一段,還畫著打眼一看亂七八糟的圖,結合林某那些荒唐無比的供述,難怪當年辦案的人會把這當成簡單的精神病人事件,按程序草草處理了,沒有深究。
但聽了加拉赫的翻譯,墨遷知道這些寫的畫的都是認真的。儘管得到的信息不完整,他還是拼湊出了事情的真相。
幾十年前,地球上的兩個超級大國,華國和鷹國,發生冷戰。後來成為科研員的林某的童年,在這樣的背景下度過。即便冷戰結束了,他還是有個根植於心的瘋狂念頭,要製造出熊貓人間諜,投入鷹國為國監控大敵,竊取機密。
四百多年前,大熊貓就已經具有非常重要的外交意義,沒有哪個國家的人民能拒絕這種可愛的生物。多年後,哪怕大熊貓已邁出易危動物之列,哪怕兩國正在冷戰,鷹國人仍然不能放下對它們的愛。不考慮倫理和技術難度,林姓研究員的想法其實具備可行性。
因為在人體研究上表現出了危險傾向,踩線的林某被華科院開除。離開之前,他偷走了儲藏室里的一些研究資料和DNA標本。那些研究資料和DNA標本都來自兩個世紀前被查封的一家民間研究所。
在林某看來,那家民間研究所的基因研究可謂超前又深入,但就是因為那條狗屁倫理線,不僅研究所被查封,連他們留下的「寶貴遺產」也只能在儲藏室里接灰,不能實現應有的價值。
獨自摸索的過程很漫長,在這些年裡,林某的精神確實逐漸滑向非正常狀態,但他也真的走到了他要去的那個終點。
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放進雌性大熊貓體內的那顆生命種子,真的長成了一個熊貓人。他有完整的身體,有健全的人格,有正常的情緒,他聰明又質樸,堅強又柔軟,他傾心愛人,也讓人無法不深愛。
他很可能在戎奇海盜的飛船上出生,此後不得不作為一個不知來處、無鄉可依的幼童長大。他很可能擁有過去的記憶,卻要帶著對全然陌生的時空的惶惑小心過活。
因為林某的私心和有限的能力,他的生命被硬生生縮短,被設定為作為動物生,又將作為動物死,而中間短暫的可以成為人的時間,是用作間諜的人形工具。
想到這些,墨遷那顆只為一個人無限堅硬又無限脆弱的心臟針扎般地疼痛。
對於這個「製造者」,他不知道是感激多一些,還是仇恨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