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景平二十一年,魏王宋鑰謀亂,趁春獵之際,率軍於西山圍場伏擊景平帝及諸位皇子。禁軍和齊王宋欽府兵奮力反擊,叛軍被悉數剿滅,魏王及王妃遭當場射殺。
同日,王妾謝氏在魏王府服毒自盡。
謝伶俜死了,死在了年華正好的十七歲。成為了魏王叛亂失敗的一個不大不小的炮灰。作為魏王府後宅女眷,那些廟堂上的謀亂之事,跟她其實沒有半點關係,她與那些無知弱小的下人一樣,死得比竇娥還冤。
伶俜早料到這個結局,自古以來,亂臣賊子就沒幾個好下場。想到那日,她得知宋玥要造反,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求他,卻被他一腳踹了個四腳朝天,還罵她是婦人之見,然後就攜著對她一臉鄙夷的王妃裴如意一起去了西山。
那天宋玥走後,她甚至默默詛咒他最好在造反之前被雷劈死,掉下馬摔死,喝口涼水噎死。然而老天並沒有聽到她的詛咒。
該來的還是來了。
其實宋玥死不死跟她沒什麼關係,但若是造反而死,那就跟她有了很大的關係。因為她是宋玥王府後宅的女眷,被株連是必然的事。於是當宋玥造反失敗的消息傳至王府,她沒有絲毫猶豫就喝下了早就準備的那杯鴆酒。
與其被打入大牢,等待朝廷處斬。她寧願自己了斷,還能死得稍微體面些。
雖然喝下那杯鴆酒時,伶俜多少有些忿忿不甘,但那穿腸毒,葯入了腹中,她忽然就覺得從來未有過的解脫和釋然。
靈魂飄到上空,看著外頭身著飛魚服的錦衣衛們魚貫而入,王府的下人們個個跪在地上束手就擒。她就跟看戲一般,人間諸事,再與她無關。
走在最前面的是指揮使宋梁棟,他身著麒麟服,手執綉春刀,十分英武挺拔。在他旁邊并行的是一個穿著青色錦緞大氅的清俊男子。
她不認識這人,但遠遠見過兩回,似乎是秦,王府的坐館,名喚蘇冥。
她不知這個蘇冥為何會跟錦衣衛在一起。但身份顯赫的宋梁棟在他面前看起來竟頗有點謙卑。
「愉生,已經斷氣了。」伶俜看到宋梁棟手指在自己鼻前探了探,語氣有些唏噓。
蘇冥點點頭,冷清的目光落在伶俜蒼白的臉上,伸手將背上的披風拿下來,蓋在她臉上:「身如浮萍,一生伶俜,也是個可憐人,我會讓人將她好好安葬,其他的事就麻煩英才兄處理了。」
宋梁棟點頭。
伶俜沒想到自己死後,還會有兩個毫無干係的人為自己打理後事,心中不免生出一絲悵然般的感激。
魏王這場叛亂,上上下下死亡近萬人,投胎的亡魂太多,不爭不搶慣了的伶俜,懶得跟人爭奪,成日在京城上空飄蕩,看販夫走卒嬉笑怒罵,欣賞人生百態,悲歡離合,無鬼差催促投胎,自由自在,竟是許久未曾有過的快活。
一晃三年而過,皇上崩,新帝登基,飄在京城上空的伶俜,親眼目睹了一出不得了的大戲。
這登基的新帝,竟不是當年風頭最盛的齊王殿下,而是那位誰都沒想到的紈絝皇子秦王宋銘。
齊王死得蹊蹺,皇上又退位得突然,人人都道宋銘這皇位來得不清不楚。
而宋銘登基后,還一改往日紈絝作風,以雷霆之勢開始清算。充當他那把鋒利快刀的,自是一路輔佐他上位的心腹蘇冥。
伶俜生生見識了什麼叫做殺伐決斷,冷血無情。
短短几個月,蘇冥帶領錦衣衛,將威脅皇位的朝中禍患連根拔起,暗殺問斬無所不用極其,一時朝中再無人敢有異心。秦王這來路不正的皇位,漸漸坐得穩穩噹噹。
蘇冥則獲封安寧親王,成為百年來首位異姓親王,新皇還特許其可自由出入皇宮。權傾朝野的安寧王,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人人敬之。
看戲的伶俜感嘆,這活脫脫上演的就是一出暴君加奸佞的戲碼。
京城百姓悄悄給蘇冥送了個外號,叫做「如天子」,甚至有傳言說這如天子,表面是心腹寵臣,其實是宋銘的男后。
大約是這些塵事再跟自己毫無關係,看戲的伶俜只覺得有意思極了。當然,她還記得三年前自己死去后,這個蘇冥將披風蓋在自己屍體上的那一幕。
為著那一刻這個陌生人對自己的慈悲,伶俜並不願意將他與奸佞二字聯繫起來。
就這樣她又做了半年孤魂野鬼,看著新帝登基的風雲漸漸平息,京城慢慢變得平和安寧。
直到一個大雨飄搖的夜晚,盤旋在皇宮上方的伶俜,見到身披蓑衣的蘇冥獨自進宮,直入皇上寢宮,丫鬟太監驚慌失措退下。
寢宮內兩個男子俱有著逸麗奪目之貌,丰神俊朗之姿。周遭無人,相峙而立,伶俜以為自己會看到什麼不得了的場景,還思忖著她雖然是只鬼,但到底是只女鬼,接下來的場面大概可能也許理應稍稍迴避一下。
然而她還在猶豫不決中,底下兩人卻忽然拔劍相向。
雨聲太大,伶俜聽不清底下的人在說著什麼,只隱約看到兩人表情俱是憤怒激動,兩把明晃晃的劍,直指對方咽喉。
她好像聽見皇上風雨聲中喚:「沈冥……」
想飄下去再聽得分明些,卻忽然一聲驚雷劃過,伶俜只覺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
……
謝十一懶洋洋坐在草垛上,眯眼看著悠遠的天空上飄著的幾朵碎雲,金黃色的麥浪在秋風中慢慢起舞。
今年的莊子又迎來了一個豐收年。
遠處傳來陳嬸兒銅鑼般的叫罵,許是她兒子大牛偷吃了留著明天吃的玉米饃饃,又或者他家男人偷懶躲在草垛里睡覺。
謝十一扯了根乾草放入嘴巴里嚼了嚼,沒有任何味道。她將乾草吐出來,看見陳嬸兒追著大牛跑過來。
大牛昂頭朝她咧嘴一笑:「十一,你在這兒玩兒呢?」
謝十一笑道:「大牛,你又偷吃你娘做得饃饃吧?」
大牛嘿嘿笑了兩聲,聽到他娘跑來的腳步聲,趕緊一溜煙鑽進了麥田裡。
陳嬸兒見追不著人,抗著笤帚氣喘吁吁在草垛前停下來,朝大牛消失的方向啐了一口:「小兔崽子,有本事待會兒別回來!」
謝十一大笑:「陳嬸兒,大牛不就是偷吃幾個饃饃么?費這麼大勁兒追他作甚?」
陳嬸兒昂頭道:「十一小姐,你是有所不知,我做得兩簸箕玉米饃饃,本來是要送給您和太太的,哪知被這兔崽子吃了一半。也不知他那肚子是什麼做的,裝得下那麼多。」
謝十一咯咯笑得更甚。
陳嬸兒踮腳著腳張望了會兒,沒見著自家兒子的影子,同伶俜說笑了兩句,罵罵咧咧走開了。
等到陳嬸兒的身影消失,麥田裡鬼鬼祟祟鑽出一張小黑臉,正是剛剛的大牛。
他左右看了看,確定自己那凶神惡煞的老娘不在了,才徹徹底底從麥穗中冒出來:「十一,你整日在這裡一坐做半天,到底想些什麼呢?」
謝十一怔了怔,她想了些什麼?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想。
想她為什麼會在這裡?想她這輩子該何去何從?
沒錯,謝十一就是本已經死了的魏王妾謝伶俜,那次在皇宮上方飄蕩失去知覺后,再睜眼,便回到了十歲這一年。
這一年她還跟祖母住在宛平的田莊上,還用著乳名謝十一。
從那日回來到現在,掐指一算,已經兩月有餘。從開始的不可置信,到現在伶俜已經欣然接現實。
上輩子她統共就活了十七年,還活得悲催又凄涼,真是應了她爹給她取的這個名字。如今老天爺讓她重活一世,實實在在是樁值得高興的事。何況還是讓她回到了在田莊上的日子。有疼愛她的祖母,有莊子上善良忠誠的鄉親,還有大牛這些純樸的玩伴。
這曾是她最快活的日子。
所以這些天她想得最多的就是這輩子,要如何避免重蹈覆轍,可別再活成上輩子那倒霉境地。
重活一世的人,難免惜命。
伶俜是承安伯府的小姐,因著府中排行十一,乳名便喚作十一。謝家是開國功勛,世襲到她爹謝向頭上,正好是第三代,雖然在公侯滿地走的京師,一個朝中無大樹可依的伯府,只能算是再尋常不過的勛貴之家,但謝家祖上蒙陰,積累的財富足夠謝家再揮霍幾代。
因著家底厚實,伶俜爹謝向別的本事沒有,搞女人生孩子的本事倒是不小,他身邊的丫頭基本上都被他收在房中,還納了兩個青樓女子為妾。別看謝伶俜排行十一,但她後頭還跟著謝十二謝十三,一直到謝廿五。
謝向的嫡妻,也就是伶俜親娘,就是在生下她后,被風流丈夫生生給氣死的。
沒了娘的謝伶俜,並沒有因為自己是嫡出的小姐,就受了多少優待。他爹忙著周旋在溫柔鄉中,髮妻過世不過勉強擠了幾滴鱷魚淚,哪裡有心思管剛剛出生的女兒。謝向親娘也就是伶俜的祖母看不下去,便將孫女帶到了謝家的田莊養著。
兒女多得招呼不過來,並打算繼續繁殖下去的謝伯爺自是求之不得。三年五載一過去,謝家又多了十個八個庶出的兒女,沒人提醒,伶俜她爹幾乎記不起宛平的田莊上還有個嫡出的閨女。
當然,攤上一個混賬爹,在謝伶俜上輩子悲催的道路上,並不算什麼,至少她爹還有個善良仁厚的親娘。跟著祖母在田莊上那些年,伶俜過得自在而快樂。
一切悲劇源頭,不過是來自她的婚事。
謝家曾和跺跺腳京城就得抖三抖的濟寧侯府有過婚約。約定的是謝家的姑娘嫁給濟寧候世子沈鳴,伶俜爹十幾個閨女,不知怎麼就落在了她這個不受寵的十一小姐頭上。
也不能算是沒有原因,正因她是個不受寵的小姐,這倒霉事兒才落在她腦袋頂上。
至於為何說是跟濟寧侯府聯姻是倒霉事,皆因濟寧侯府世子名頭好聽,但沈鳴自己的名聲卻著實不怎麼好。傳聞這廝有惡疾在身,暴虐成性。再如何身份尊貴,那又怎樣?但凡是個正常做爹娘的,誰敢將女兒嫁給他?
除了伶俜她那個混賬爹。
而就在伶俜將嫁之時,沈鳴因為和自己表兄魏王宋玥生了罅隙,試圖誅殺魏王,最後被沈侯爺沈瀚之,也就是沈鳴親爹大義滅親。
沈鳴死的時候不過十八歲,當然對於謝伶俜來說不重要。重要的是沈鳴是她的未婚夫,雖然自己還未來得及出嫁,但說出去也似乎跟忽然守了寡一樣。最重要是試圖殺皇子可不是件小事兒,連帶著她這個未婚妻也跟著受了連累。
總之,伶俜雖然是伯府嫡出的小姐,但出了這等事,想再嫁戶好人家,就成了痴人說夢。
沈鳴死後,伶俜在謝家過了半年水深火熱遭人白眼的日子,後來魏王宋玥傳了話,願意納她為妾。於是她就被親爹送入了魏王府。
宋玥差點死在沈鳴手中,把他生前的未婚妻娶了做妾,自然不是為了疼惜寵愛的。余后兩年,伶俜在牢籠一般的魏王府,被王妃裴如意欺凌,遭下人擠兌,可謂是過得生不如死。
如今的伶俜連回想那些日子,都覺得是場噩夢。唯一慶幸的是,那樣的日子只過了兩年,最後大家誰也沒笑到頭,一起去見了閻王。
也不能說是一起,畢竟伶俜一睜眼回到了七年前,而宋玥和裴如意去了哪裡,她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