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第 109 章
陌無桑騎在胭脂的身上。
胭脂是匹白色的里飛沙。因著臉上天生帶著如同寶玉上的一縷瑕疵般的胭脂紅印,他被那時身後背著一桿長|槍誓言要入天策府,獨挑長|槍鎮守大唐的陌無桑從馬販手中低價買下。而陌無桑給他起了名字胭脂,看的就是他臉上的那塊胭脂印。
阿啞靜靜地牽著韁繩走在胭脂的前頭,手裡拿著陌無桑的長|槍。
陌無桑將右腿側著擱在橫樑上;小腿下方軟軟的外套讓傷口少些顛簸,快些癒合。
她撐著臉看著他並不算高大的背影,總算是有一種心安的感覺。
伸手託了托自己受傷的左手臂,陌無桑前傾過身子伸出了尚還完好的右手想去摸摸對方的碎發。
然而阿啞卻彷彿身後長眼一般,回了頭便抓住了陌無桑冰冷的手腕。
他抬了眼皮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做什麼。」
陌無桑嘿嘿笑了幾聲,不見一絲訕訕。
她反握住阿啞的手,好奇地問道:「我看你的頭髮唄。我說你是不是趁著我不注意的時候把頭髮剪了呀,怎麼這麼久了就沒見著長過呢——那麼好看的頭髮就得讓它養著啊,弄的和和尚一樣還以為你要出家呢……當初看著同溪大師我還以為你倆是兄弟呢。」
阿啞對陌無桑古怪的想法見怪不怪,是以也就沉默不言。
他握著陌無桑的手,將她涼涼的手又放回到了馬鞍上輕輕地搭在前鞍橋上。
陌無桑沒有受傷的右手涼的很。
帶著老繭的修長手指間流動著稀薄冷冽摻雜著風沙的空氣,她的手指有些不自然地微微抽動著,擱在凸起的前鞍橋上顯得尤為明顯。
阿啞神色寡淡,視線靜靜地落在她的手上。
陌無桑先是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是看了看他。
最後,她無所謂地笑道:「就是個短暫性的痙攣,你做什麼非要這麼看著我?」
阿啞抿了抿嘴。
他一向來表現甚少的臉上格外少見地出現了類似懊喪這樣的負面情緒。他開口道:「是我疏忽了。」
「什麼?」
陌無桑一開始是沒聽懂。
阿啞不等她反應過來便已伸手將寬厚的手掌側覆在她冰涼的手背上。
他用食指沿著她的指節緩緩地撫了過去,動作溫柔。
陌無桑勾了勾嘴角。
他們之間彷彿又回到了她十六歲那年孤身一人挑著槍,漸行漸遠,單憑著一腔熱血昂頭見著南牆就往上撞的日子:那個蓮開的夏季,杭郡古樸寧靜的青石鋪就的長巷。她和阿啞並肩走著,小指彎成一個低調的可以勾住對方手指的弧度。
帶著深情的白牆黛瓦飄散著淡淡煙火。偶有行人悠閑地擦肩而過,把恍惚的記憶遺落在時光里。
她和阿啞勾著小指,那些稱得上卻又不算是曖昧的靡靡遲遲的情愫交替著幾度徘徊而過;那個臂膀體魄只夠得上頎長瘦削的少年在煙雨朦朧的匪淺記憶中帶著她穿過了一條又一條長長的街廊,走過一個又一個或許陌生的人旁,踩過一塊又一塊青石瓦板——最後,他帶著她回到了家。
陌無桑忍不住微笑。
冰冷的血液並沒有因為阿啞的安撫而逐漸溫馴下來;尖銳得像是凝固的刀子一樣一下一下地劃過脈絡。陌無桑卻執執地偏著頭去看他清冷的在陽光的拂照下都顯得冷淡的眉眼:「阿啞,說真的,我很開心。」
她俯下了身,深色的眸子熠熠生輝,「你知道嗎,這是我在外面聽到的——第一句關心人的話!」
說到這裡,陌無桑又坐了回去。
她撲哧的笑了一聲,「而且是在這麼細微的地方。當然,這並不是說府里的師兄弟就有多麼的鐵血沒人性。」
雖然她嘟了嘟嘴,對自己的話顯得有些不以為然,「只是,你得知道,全是一幫漢子,全是一幫整天想著為國捐軀、報效朝廷的東都天狼,就連自己的傷口都只是強撐著扛到窩裡一個人舔了就算過了,別人的事就更是粗粗一眼就略過了——說到底,還是我自己嬌氣;總想著手指劃破的一個小傷就有人噓寒問暖……」
阿啞換了個手。
他將長|槍抱在懷裡,騰空出來了一隻手揉了揉陌無桑軟軟的頭髮打斷了她的自嘲:「過去錯過的五年的關懷,我會用接下去你所存在的所有日子來彌補。」
他頓了頓,又問道,「——這樣,你會喜歡嗎?」
阿啞靜靜地看著陌無桑,沒有多餘的動作,神色溫柔得近乎平靜。
——這是一句情愛不相關,風月不相與的誓言。
沒有天地為契,不用山海為盟;他在她回憶里所缺席的部分,他會填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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牽著馬走到了駐紮的營地時天色漸沉。
簡陋的營地燃著微弱的光。
駐守的是兩個天策。
陌無桑當下就笑了。
她握緊了阿啞的手,挑了眉喊道:「兩位李家哥哥,你們這是在這兒喝冷風呢?」
兩個臂臑和腰腹都纏著繃帶的英俊少年在馬蹄聲清脆而噠噠的響起時,便已戒備著相互依靠著握著手中磨損嚴重的長|槍。
然而等他們看清了先一步從陰影處傳出來的清亮女聲后,卻又都紛紛地瞪圓了眼睛。
李清朗吊著一隻被繃帶纏著的左手,右手將握著的長|槍旋了一圈,槍|頭向下直直地佇進了地面:「小五?」
他詫異地轉過頭,看向自家兄弟問道,「我——我是在做夢吧?」
一邊的李清宇雖然面容冷淡,眼眸卻亮的盈滿了對陌無桑劫后重生的喜悅之感:「小五。」
阿啞牽著胭脂,一手握著陌無桑的手從婆娑的疏影下緩緩走到了燈火映照的亮堂之地。
陌無桑用凝涸了血跡看起來頗為可怖的左手勾了勾橫放在自己面前的長|槍。
她的眸子溫軟而清亮:「李家大哥,你可不是在做夢。若是你做夢了也夢到我,那我的鈺兒好嫂子可去哪兒哭去?」
她笑了。笑的痛暢又明快。
「好姑娘。」
李清朗沒有計較陌無桑的打趣,他的眼圈已經泛紅了一圈。
早些時辰聽到陌無桑不聞其人、不見屍首可能戰死的戰報時一直強撐著的眼淚險些掉下來。
李清朗走上前,本想伸手像往常那樣拍了拍胭脂的馬背,卻突然想起自己一手吊著繃帶,一手握著槍,根本沒有多餘的手能夠做出這個類似安撫的動作。
於是李清宇上前,拍了拍胭脂。
胭脂很是受用的眯了眯眼對著他噴了個響鼻。
李清朗收回手,又一次的感嘆道:「好姑娘——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還有胭脂和阿啞,也是好小伙兒。」
和一匹馬並稱為好小伙兒的阿啞沒有說話。
李清宇也拍了拍阿啞:「歡迎回來。」
「多謝。」
阿啞點頭。
他又道,「無桑的右腿傷得很重。醫師在哪兒?」
李清朗歪頭想了想,說道:「東方和幾個萬花弟子在前面那個最大的軍帳里為受傷的百姓治傷。拐過去右手邊第二個紅帳子是森蘿的住處,只是她早日里也跟著一起上了戰場可能現在已經睡下了。」
阿啞點了點頭。
李清朗又說,「小五既然還傷著,我也就不學那些文人騷客的勞什子的秉燭夜談了——等著你們過去的時候再和將軍說一聲你還沒死透——哎呀,喊他將軍可真不習慣——反正就是李輝那死小子。」
李清朗抓抓頭,開心的有些煩躁。
陌無桑真想踹他:什麼叫沒死透?
阿啞倒是乾脆,直接牽著胭脂走過了李清朗的身側,走進了陣地。
李清宇站在李清朗身邊,看不得他繼續犯二,便果斷地往他後腦勺重重一拍站回到了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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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帳里燈火通明,被點起來的蠟燭搖曳著燭火將光暈印染在帳子上。
身著墨衣的東方無曉正側著臉為一位年過五旬的老嫗問診;生輝的燭火照在他溫潤如玉的側臉上,混合著燈火的明亮顯得更為清雅絕倫。
阿啞抱著陌無桑走了進去,站在了東方無曉的身旁,低低地喊了一聲:「老師。」
東方無曉收回了按在老嫗手腕上的手指,含笑的眸子回頭看了他一眼,卻在看到傷重的陌無桑時驟然止住了笑意。
粗粗切回了心思,東方無曉耐著性子對老婦人道:「您是因這幾日的奔波而過度勞累導致的短暫性心悸,無大礙,我給您開個溫厚的方子調養一下就成。」
老婦人諾諾的謝過。
東方無曉拿起擱置在筆架上的毛筆便下筆將方子寫了出來,沒有一絲晦澀停頓。
等將方子遞給了對方,目送了對方離開,東方無曉招來身邊的一個師兄弟讓他頂著自己的位置,自己則是離了座站起身來引著陌無桑和阿啞走到用一塊白布粗略劃開的帳后:「這是出什麼事了?